笏山记
吾庐居士 戏编
《笏山记》六十九回,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上海广智书局活版部出版,是清末长篇小说中的一部奇书。作者蔡召华,字守白,号吾庐居士、冷道人。系广东东莞鸣珂巷人。为清末附贡生。除小说《笏山记》、《驻云亭》外,尚有《爱吾庐诗钞》、《细字吟》、《草草草堂草》等诗文。本书兼有侠义、言情、公案、战争、理想等类小说的成分,叙述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故事。其情节主线是一位叫颜少青的才子如何建立笏山王国,成为笏山王。笏山是小说虚构的一块与世隔绝的地域,说是在云南蒙化之西。作者笔下的笏山王国,并无什么新鲜的施政措施,依然是封建王朝的格局,看不到什么理想主义的色彩。小说的吸引力不仅在于它对贪官污吏和作为暴君写照的可庄公的揭露,主要还在于它曲折离奇的战争故事,以及在战争中夹杂着颜少青与十五位女子之间的爱情纠葛,所形成的令人目不暇接的场景。小说作者是熟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名著的,他笔下不少人物的行为,不论是降魔克敌,还是预设计谋,还是花前月下,往往有模仿的痕迹。当然在模仿中也不乏创新之处,如第十五回可娇鸾计救颜少青的情节,第五十六回张小受命骑木鸦飞入眉京张贴檄文招致眉京大乱的故事,就颇别致新颖。总起来看,《笏山记》是部可读性很强的长篇小说。
本书依原东莞博物馆藏钞本之影印本标点。
目 录
第一回 可家儿读书贻笑 玉氏子出山求名
第二回 赂本官拙行铁扇子 惩土恶痛打丁霸王
第三回 聚黑狱三虎谈情 揭覆盆万民属目
第四回 叶县民遮道留车 蒲府官怜才雪狱
第五回 罢印符门生作娇客 联手足武士亦诗人
第六回 筑鸾楼可庄公纳妹 会牛岭玉乡长兴师
第七回 玉公登坛大破敌 韩氏受赂先背盟
第八回 困古庙可僧椎救生盟主 出碣门绍军车载死庄公
第九回 避公位牛岭赋新诗 劫囚车韩庄遭烈火
第十回 遵遗嘱绍庄公会丧 陷深坑铁先锋丧命
第十一回 绍秋娥铁棒打韩庄 颜少青彩旗聘可女
第十二回 访榕坊众小厮拿石 宿茆屋两村女联床
第十三回 赠金盏颜庄公赂鄙夫 闹镜房可娘子调娇婿
第十四回 血溅花园炭团误弑可明礼 火燃眉坂娇鸾计救颜少青
第十五回 破可兵香姐擒飞虎 逃韩难张女救真龙
第十六回 杀韩煦马首集磨刀 救崇文龙飞领令箭
第十七回 左眉庄仗义立韩陵 养晦亭新诗联绍女
第十八回 桃花乡奇女任百莺弄巧 松树冈奸人与双虎同诛
第十九回 病尼姑草坡秘授两头铲 莽娘子毛洞同诛三界魔
第二十回 霞洞酒杯盟足足二女同逃 竹山醋碗歃香香众姬齐闹
第二十一回 大智力降五娘子 少青齐纳两佳人
第二十二回 谈离合锦囊私解字 救庄乡黄石两兴师
第二十三回 伐韩陵绍庄公大盟葛水 医可当雪娘子夜走钩镰
第二十四回 燕娘杏娘十字坡齐鏖巨敌 庄公庄勇一杯酒互订良媒
第二十五回 莽乡主挥拳夺乡长 多情女感梦说情郎
第二十六回 代鸿雁一女戴星霜 郊鸾皇两雌误云雨
第二十七回 夺状头百花舆争御雌才子 屯双角万竹峡齐掳女英雄
第二十八回 会重关娇鸾娘子夸奇宝 传华札跨凤才郎娶状元
第二十九回 聘花容五佳人齐开谏口 踏月影两娘子各诉隐衷
第三十回 水月尽多风月竹外闻琴 禅房权作洞房花前酬聘
第三十一回 赵无知权扮新夫婿 百不败计赚假佳人
第三十二回 战唐埗诛暴立贤 闹洞房移花接木
第三十三回 嫂侮姑众乡勇拟攻开泰 兄刺妹诸娘子力救公挪
第三十四回 迎娇婿赵乡长称公 火蓬婆范佳人破敌
第三十五回 观军容呼家宝登台论将 信天命绍潜光逾沟受盟
第三十六回 立界表重寻旧雨柳沾泥 露真情一度春风花结子
第三十七回 欺可氏手札赚飞熊 讽绍公眉庄媒卜凤
第三十八回 寻少青黄石虚兴救可师 荐小黑紫霞大作无遮会
第三十九回 三勇召道中苦谏花容 百兽歼洞里祥呈玉玺
第四十回 接紫藤书三庄勇中途逢败将 复黄石地两娘子分道展奇猷
第四十一回 少青回兵赴家难 娇鸾驻马雪奇冤
第四十二回 立寿官百经营不负遗孤 死韩公一纸书能留娘子
第四十三回 僭王号两宗妃同被殊恩 卖韩庄四贰臣合遭显戮
第四十四回 感累叶收录旧庄公 布四邻始即新王位
第四十五回 大晋封诸娘子一朝渥泽 小施展多智侯千里朝天
第四十六回 旧恩欢续南薰宫 吉语新留群玉府
第四十七回 新历成穷匠人一朝遇合 旧雨聚老夫婿两地因缘
第四十八回 给玉佩韩公子抱乳拜丈人 忌历书绍眉王忍心诛叔父
第四十九回 劫法场绍纬设谋救父 战铁山司马失算丧师
第五十回 降将权时留幕府 王师大举伐眉山
第五十一回 议眉京呼相遣军分守险 火林箐绍王赏雪大丧师
第五十二回 乱宗嗣目真云私育伪储君 媚邻邦潜光忍遣废王后
第五十三回 劳大夫拙用美人计 可新妇巧点探花郎
第五十四回 晋王恩幸诸营 可妃病邀殊眷
第五十五回 窦将军夷庚寨怒诛妖道 乐童子樊仙岩力斩邪神
第五十六回 布檄文一巧匠鸦飞鸢闹 乱宫阃两国舅杀相逼君
第五十七回 破碣门绍主出降 迎王师晋军奏凯
第五十八回 分十道花余余初定鸿图 破三城可足足夜攻乌合
第五十九回 两才人新诗强结百年缘 四奇媛狂歌醉闹五仙庙
第六十回 倒神像仙子投胎 试凯歌才人挥管
第六十一回 韩春荪白衣中状元 杨三弟赤身召仙子
第六十二回 劫妖囚黄石侯中途被弑 阻毒雾伏魔伯深夜罹灾
第六十三回 火兽无功遭急雨 娇鸾转念悟慈云
第六十四回 慈云庵封发酬君宠 延秋亭同心解主忧
第六十五回 奔紫都玉兄弟说妖人 布檄文张指挥得美妇
第六十六回 改公文一字诛韩水 净妖雾两妃遇颛和
第六十七回 斗分身白发小儿丧命 破妖阵蓝眉仙子伏诛
第六十八回 复故土玉重华五岁封侯 泣深宫可炭团一朝会母
第六十九回 从龙飞凤绘功臣 玉牒珠囊贻后嗣
第一回 可家儿读书贻笑 玉氏子出山求名
固和尚者,笏山王之裔也。僧舍秋灯,大雨弥月,长宵难遣。与和尚对榻寝,为述乃祖笏山王事甚析。笏山,在云南蒙化之西。天日晴朗,人遥望万笏拄天,曰此笏山也。亦呼万笏山。好事者裹粮寻之,行一二日,山忽不见,而不知山之中,山水环注,桑麻鸡犬,不下数十万家,盖秦桃花源之类也。永乐时,每年九月,有人携银三百两,到蒙化厅纳粮,自言山中人,衣冠言语,无异土著。又百年,始有玉廷藻成进士,由县令至知府,政声藉藉,为当道所忌,罢官去。
山之中有三眉山,三巨姓居焉。中眉山俱可姓,约万余家,名可庄。右眉山俱绍姓,曰绍庄。左眉山俱韩姓,曰韩庄,亦不下万家。其错居环拱者,五百余乡,然言乡不言庄矣。其地多马,其俗强悍,好斗不尚文,每乡有长,曰乡长;长之次,曰乡勇。而庄之长,则曰公;公之次,则曰庄勇矣。其公、其长、其勇,大约择本庄本乡之雄武者为之,亦有世袭者。凡诸乡之耕田家,得谷一石,则以三斗供乡长。乡长自取一斗,以六升供韩,六升供绍,八升供可。韩绍二庄之耕田家,得谷一石,则以一斗五升供本庄公。本庄公自取一斗,而以五升供可,名曰岁供。惟可、庄之耕田家,以一斗供本庄公而已。谷之多寡,视此为等杀焉。三庄之人,则视诸乡人如奴隶,而诸乡人亦俯首帖耳,不敢少有冒犯,如奴隶之遇官长,其俗然也。婚娶,除亲姐妹俱不禁。然结婚异姓者,听之。其人不许出山,出山与山外人通者,名曰外奸,立斩无赦。而得公令者,不在此例。乡之人得乡长令,犹要得韩绍二庄公令;得韩绍二庄公令,犹要得可庄公令。韩绍之人,得本庄公令,亦要得可庄公令。惟可庄人,得本庄公令,即可出山无罪矣。
韩庄之南,有黄石乡,乡皆玉姓。其乡长玉遇工,长此乡四世矣。至遇工渐弱,几失长。妻林氏,廷藻其出也。遇工私购山外书,俾之读。而廷藻聪敏甚,弱冠,经史制义无弗通。娶桃花乡云氏的乡主,名小凤,甚相得。原来山中的称呼,凡庄公之女,称庄主,乡长之女,称乡主。大约如公主郡主之例。一日,商诸父母曰:“儿自揣学已有成,欲出山应试,博个微官,为山中作个破天荒,不强似仰三庄人鼻息。”遇工曰:“儿不知庄公的法律么,待为父的相个机会,去得时,便去。”言未已,忽传乡勇玉无敌来见。无敌曰:“昨日可庄公有令,欲寻个识字懂事体的,出山纳粮,你少爷自少读书,何不着他应令出山,广广见识。”遇工大喜,教无敌备马俟候,携廷藻及几个从人亲谒可公。黄石至可庄,原有数百里之遥,夜深才到,宿于庄勇可如彪家。是夜,明月如昼,廷藻见父已寝,步出轩后园子里看月,遥闻书声琅琅,触其所好,脚步儿随着那书声,踱至一小室外,从窗缝张去,烛光下,卧着一人,深目钩鼻,握卷呕哑,细听之,所读乃三国演义,不禁格声一笑。其人抛书竟起,大踏步走出户外,叱问:“谁敢笑我!”廷藻上前作个揖曰:“小弟是黄石乡长之子玉廷藻。蒙伯父留宿厅事,闻书声甚美,故踏月偷听,不期惊动兄长,休得见罪,敢问兄长是谁?”其人发怒曰:“你不识可明礼少爷么,我父亲好意留宿,你倚仗着乡长的野卵儿,在此探头探脑的笑少爷读书,吃少爷一拳。”即提起碗大的拳头,没脸的打将过来。廷藻大惊,转步便走,从轩外绕至耳廊,见两个人提着灯笼,斜刺地引着如彪,便大呼:“伯父救我!”如彪见儿子赶着他,便问何事?明礼曰:“儿好好的在书房读书,这厮从窗外笑我,读书是可笑的么?”如彪曰:“我的儿,饶他罢,他也会读书的。”明礼曰:“敢是笑我读的不如他么。”提起拳头,劈面又打。如彪用手隔住,呼廷藻过来:“是你的不是了,向少爷跟前跪着,赔个礼罢。”廷藻捏把汗,只得磕头赔罪。如彪曰:“我的儿,且饶他,明儿再说。”明礼忿忿地去了。廷藻谢过如彪,回寝处,坐床上哭。自思等人耳,只是姓小了些,便受这等恶气。想了想,渐哭得声高了,遇工梦中惊醒,诘问出情由来,不由得不气,把着廷藻的手曰:“儿且住。若庄公许你出山,便暗暗地携着媳妇儿同去,不作了官不许回来,有甚祸患,为父的自当之。”廷藻含着泪曰:“儿何足惜,只防可公知道呵,苦了儿的爹娘呀,爹娘呀。”言着,跪在床前,呜呜的哭个不住。遇工搀起来曰:“儿且住,若被人听见呵,不是耍,天渐亮了,可洗净你脸上的泪痕,随着为父的见庄公,庄公若允了,便是你的造化。”天明,解开包裹,拿出十两银子,送如彪作人情,如彪喜曰:“这事在某身上。”遂带着他父子来见可公,言廷藻怎的能读书,怎的识事体,出山纳粮,惟有他可以去得。可公大喜,即取庄令一枝,粮银三百两,交与遇工,遇工交与廷藻。另银十二两,与廷藻作盘缠,言明日吉日,便可起程。遇工拜辞了可公,又谢了如彪,携着廷藻,带从人,上马回黄石。又使人禀过韩绍二庄公。
是夜,一家哭着,打点赀斧行李,令媳妇儿小凤,扮作家童。林夫人捺着泪曰:“我眼前膝下,只有你两口儿,你这一去求官呵,可几时回来的。”廷藻伏在地下,哭得不能答应。小凤曰:“婆婆珍重,我们被人欺侮的忒煞,倘天可怜呵,自有伏待婆婆的日子。”遇工曰:“我的媳妇儿,倘你丈夫不得官,教他且在山外过日子,为舅的永不要他见面了。”小凤曰:“媳妇晓得,只是眼前膝下呵,盘!谁捧,“藻谁供,教媳妇去一年抱一年忧,去一日抱一日忧,去一刻抱一刻忧。”言着,又倒在地下啼哭。忽一老媪前禀曰:“小子们言外边天已亮了,马匹都齐备了,不争你们哭呵,只是赶不上宿头,路上又多虎狼却怎了。”遇工催促儿媳上马,教玉无敌辅着挑行李的小子,取路出槎槎径来。这槎槎径凡十二曲,始达山外,只可容一人一马,每曲有人守着,验了庄令,出了山,四人竟投蒙化厅来,交纳明白,无敌回山缴令去了。
第二回 赂本官拙行铁扇子 惩土恶痛打丁霸王
无敌回山后,廷藻在锦溪旁,租了一所房屋,与小凤居住。这锦溪去城南半里,岸夹桃李,间以垂杨,花时灿烂如锦,是个绝幽雅的所在。小凤换了女妆,不旬日,讨了个小丫头,一老媪,一小厮,五口儿过活。是年提学签事胡公,见廷藻文,大奇之,取入蒙化学第一。明年乡试,又中经魁,连捷成进士,以三甲授南阳叶县知县。
这叶县俗最顽梗,多盗贼,盗贼以三霸王为窝主。城中霸王丁姓,是个武举;东南隅霸王韦姓,是个援例的监生;西北隅霸王刁姓,是个捐衔的照磨。三人各霸一方,专一占人妻女,纵爪牙暴掠良善,官府莫敢谁何,人又号他为坐地三虎。廷藻到任,微行访察,深悉其敝。是日,携眷到衙,前官交卸已毕,即有三名帖到拜。览之,丁武举、韦监生、刁照磨也。帖里写着或铁碗十全,或铁瓶一双,或铁扇一持。玉公大疑,呼旧吏问得明白,始知:铁扇者,银一千两;铁碗,银六十两;铁瓶,银四百两,是这里交结官府的暗号。玉公大怒,呼号房门子,骂曰:“本县是清如冰直如弦的官,才到任,敢以此物相侮弄!”掷其帖于地。
明日搜捡前官案件,正要寻那三人的破绽,见有生员陈燕,控韦监生抢夺田禾,打死伊弟陈多福一案;刘李氏,控刁照磨强奸伊媳胡氏,杀死三命一案;刘全贵,控刁照磨纠盗劫伊当店,赃越一千,斫伤事主八人,其一登时毙命一案;韦伦光,控韦监生毁骸夺墓一案。搜来搜去,并无有控丁武举的。正猜度间,忽炕上有红纸飘下,拾视之,仍是三人的名帖。其铁扇一持的,加至两持;铁瓶一双的,加至三个;铁碗十全的,加至一十六个。呼长随门子诘问,并言不知。乃将三帖藏书夹里,每值告期,留心伺察,亦并无有告丁武举的。者会城西武庙诞期,摆道往祭,归至西清街,闻叫冤声甚哀楚,遂停轿,教拿那叫冤的。顷忽拿至。两妇人怀中取出状子,玉公看了,喝曰:“你这妇人好刁泼,须知丁某是本城中最有体面的,你听谁唆摆,诬陷乡绅。”妇人欲分辩时,玉公喝声:“锁住,拿回衙内,慢慢地究出唆摆人来。”众差役一声齐吆喝,锁着妇人,随轿回衙。满城百姓为那两个妇人捏着把汗,哄至衙门看时,又悄悄地一无所见。
早有人报知丁武举,武举大喜,自言自语曰:“这两持铁扇,使得妙也。”正鼓掌间,忽背后有人和着曰:“使得妙!使得妙!”武举惊顾时,是家中帮闲的,混名面面毒,相与大笑。武举曰:“正欲与你酌议此事,这城中谁敢这么大胆,与那妇人做状子,作我的对头。你想想,想得出时,即刻摆布了他,作个榜样看看。”面面毒皱着眉,想了一会,曰:“是了,岳庙前新来个摆卦的,自说是广东人,又自说会做状子,但没人采他,想城内外做状子的,谁敢向虎鼻上讨汗。况大半与爷相好的,除了他,别无第二个。”武举怒曰:“着人捉他来试试老爷的大棒,利害不利害。”面面毒曰:“爷勿动气,新官的脾气,是拿不定的。我请问这两持铁扇,可曾交到玉太爷手里么。”武举曰:“我打听着这帖子是老玉笑嘻嘻收得密密的,正打点这铁扇子如何送法,恰有那妇人的事发作,他若想我这铁扇子送得快时,须火急的将那妇人替我打死,不呵,我便另行计较。”面面毒跌脚曰:“这话差了差了。初到任的官儿,如饥鹰一般,眼中的肉,未曾入腹,这饥火烧出来,立刻变卦,我劝爷明日写个拜帖,使人扛着铁扇子,面上盖些菘菜,亲自送入署里,当面交纳,兼问他这妇人如何办法,又将岳庙的占卦先生过了嘴,等官差拿他,办个唆讼之罪,不胜似自己动气么。”武举笑着,拍案曰:“人言汝面面毒,谁知又面面到哩。你明朝打听着妇人的消息,或者已结果了他,也未见得。”
明日面面毒起个绝早,衙里打听了半天,打听不出一些消息来。又去问拿妇人的小差,那小差说:“这官十分古怪,将妇人一直带入内署,至今未曾放出,知他怎的。”面面毒遂将小差的话,回复武举。武举十分疑惑,午下,扛着铁扇,写了名帖,乘着轿,往衙里时,又道本官有病,改日请会。这铁扇依旧扛回,与面面毒面面厮觑,不知怎的。又过了两日,忽有人拿着玉廷藻的名帖,曰:“本县太爷,请老爷衙里吃酒的。”面面毒指着帖子,嘻嘻的笑曰:“此是催铁扇的符了。”商议了一回,武举忙忙的换了崭新衣服,使人扛铁扇,随着轿子,直奔衙里来。至大堂,下了轿,却不见知县出迎,肚里正自疑惑,忽数十个公人闹着,拿铁练牵着两个人,由东边牵过西来,捺眼看时,唬的魂都散了。你道此两人是谁,一个是东南隅霸王韦监生,一个是西北隅霸王刁照磨。定定眼,欲向前问个原故,背后听得叮当的响,一条黑影儿眼中晃着,早有人套了自己的颈了。武举惊定时,向公差骂曰:“你的不知死活的贼男女,谁教令你敢套老爷?”公差曰:“不干我们的事,只是老玉教令着,不敢不遵的。”言未毕,一声梆子响,咚咚咚,三点鼓,大堂上,呜呜着赞起堂来。武举冷笑一声,挺身子面外立。玉公大怒,喝左右将武举拖翻在地,剥去冠服,打四十大板。这打手原惧着他,只是轻轻的见个意。玉公看在眼里,换别打手,将前打手亦打了四十,赶出去。使数人各拿藤枝,复将武举打了百余,皮肉迸血,才呼住。武举卧在地下,大呼曰:“武举所犯何罪,左不过铁扇子缴迟了些,不直得恁般苟刑。”玉公将响木儿乱敲,喝再打。左右齐吆喝着,只不动手。玉公曰:“本县清如冰,直如弦,你写的甚么铁扇儿戏弄本县,故此打你。”使人将铁扇扛到库房存库,本县自有处置,叫门子拿枝签儿,押往大黑班中,明日再审。
第三回 聚黑狱三虎谈情 揭覆盆万民属目
叶县中,未成狱的犯人押处,有大黑班小黑班两所。小黑班,是最易打点的好去处。这大黑班,有俗语专道他的苦:“莫到大黑班,生难死更难。”言犯人到这里,求死不得,是十分难过的。此时武举满身腥血,不能走动。众差役扛到大黑班门首,班子接着,知他是城中有名的财主,大喜,将他抛在煤地上,黑洞洞地,觉得满身钉子,钉入肌肉里来。伸手扌门时,似地下铺着起棱的瓦砾,转侧触着棒痕,嘶叫得声都痖了。但闻有人骂曰:“你平日仗着交结官府,无恶不为。人有一碗饭吃,你都夺了;人有妻儿女儿,你都淫污了;人有半间房屋,一件衣服你都拆了剥了。人有肢儿体儿一样是父母生的,偏吃你的棒打刀割,以为你的财儿势儿,可撑得一万年了,谁知你的铁扇子不灵了。恶已贯盈了,今日也落在老爷的手里。”武举曰:“我的哥呵,可怜见呵,丁某被人陷害的忒毒,哥若照顾我时,情愿送半扇儿铁与哥里哩。”又闻那人冷笑曰:“若要老爷觑顾呵,须要个十完十全的铁扇,缺些角儿也不要。你依着我,我便拿纸笔来与你写,着人带去你老婆处,你老婆爱你时,这铁扇便早交些。今夜交铁扇时,今夜便有好宿头,明日交铁扇时,明日便有好宿头。再等到明年今日交铁扇呵,明年今日便有好宿头。俾你三虎一窝儿坐地,你想想哩。”武举哭着曰:“不争一个铁扇呵,只是有名无实的家私,我又不在家,谁张罗得许多呢。大哥,饶些罢。”那人大怒曰:“贼狗才,你积年积月,诈得人一起一起的雪花白好纹银,只想孝敬那不通世务的板老玉老爷是最圆活的。却怎地悭吝。”正千狗才万狗才的骂着,似黑暗中有人拉着那人的手,一竟去了。觉得浑身湿透了,扪着嗅时,腥腥的大都是血了,复打点叫起冤苦来。
忽见一人提着灯笼,拿着一件旧布衫,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大都是前儿被骂的班子了。笑嘻嘻曰:“这里不是丁老爷的宿头,随我来。”武举那里挪得动,那班子只得搀着,慢慢地行至一处。将拿来的旧衣,替他穿好,拔去木板,教他蹲将入去。这里阴闪闪一盏灯儿,先有两个人藉地坐着,齐声曰:“丁老爷你也来么。”细认时,正是日间所见韦监生刁照磨两个。武举曰:“正要问你,因甚事押此呢。”刁照磨曰:“这知县的脾气,最是猜不出的。放着我们的铁碗铁瓶,不留着自己受用,却要存库缴上司,又不知怎地,刘李氏刘全贵的案,已经前官驳翻的,今儿一齐发作,真真不解。”韦监生曰:“岳庙前新来一占卦的,说我近日必犯官刑,被我一顿地打碎他的招牌,他一溜烟逃去,谁知就是这知县扮的,大都我们都丧在这人手里哩。”武举诧异曰:“这知县是云南人,岳庙前占卦的,闻说是广东人,未必便是他,若是他时,我命休矣。”监生曰:“你居城内,衙门的事最能把持的,谁敢告你,闻说钱姑娘的事发作是么。”武举拍着膝曰:“呵,是了是了。前儿闻两个妇人拦舆告我,这状子闻是岳庙前占卦的做的,占卦的果是这知县时,我命休矣,休矣!”言着,哭个不住。两人劝住了,问曰:“钱姑娘的事,我们究竟未知底细,兄可实对我们说说,万一有个酌量。”武举叹气曰:“说起来不由人不恼,这钱大,住着我的左邻,不该生个女儿,花枝似的,惹得人人唤他做钱姑娘。又不该招个最穷酸的女婿,是县前教童馆的,混名叫做章书柜。据我平时的性子,本该白抢了他受用的,因近来供着佛,修些善果,使面面毒将着十贯足钱,给那书柜,教他老婆让我睡三五晚,未便亏他。他竟不依,将钱掷回。你说可恼么。”两人齐声曰:“恼得不错。”武举曰:“这书柜揽着老婆,绝迹不到书塾,误了人家子弟的岁月。俗语说得好,优、娼、皂、盗、师。这些教童馆的师,还在优娼皂盗之下哩。”照磨曰:“兄的话太甚些。”武举曰:“还甚些哩,这人其中,不可问。学那优孟衣冠,妆着为师的幌子,是优;巧言令色的媚东家,浓圈密点的媚学生,是娼;东家有些事,奉东家如奉官长,头做脚行,于中取利,是皂;某家没钱,某家有钱,平日看在眼里,百般的央人做脚,乘隙钻穴,向有钱家钻得个馆,渐渐将月去箧探囊的故智拿出来,暗取东家的财,是盗。这一项人,还兼着四项哩。就是老婆与人勾搭,亦不辱没的。我浼钱大退了那不长进的女婿,他亦不依,你说可恼么。”两人曰:“恼得越发不错。”武举曰:“这一日,我撞进他屋里,将这姑娘抱住,又减着性子,好意儿亲个嘴,未曾有怎的,他反哭将起来。钱大率着儿子老婆媳妇,一齐哄攘攘,将我赶出门外,关着门,你说可恼么。”两人曰:“这回恼得越发不错不错了。”武举曰:“我想的没法,教北门内这个翟大毒,伪着那书柜典老婆一纸文契,便唤齐街邻,抢了那姑娘归,正待快活,谁知他没福分,撞石死了,你说可恼么。”两人曰:“可恼可恼,不错不错。”武举曰:“正恼不了,这书柜还拿状子告我,被我捉住,一刀斫死。斫得性起,又寻着钱大父子,都斫个烂瓜似的,叫人将他的房屋拆了,什物烧了,钱大的老婆媳妇,不知逃往何处,拦舆告我的两个妇人,多分是他了。这状子一定是这狗官儿代他做的,自做的状子向自己处告,有王法么,你说可恼么。”说着又恼将起来。监生曰:“恼也无益,兄平时好结交那有势力的,想个法儿才是。”武举曰:“是呵现今抚院衙里,有个周巡捕官,与我最相好的,明日打发面面毒拿些银子,与他酌量,告那知县,出我们的鸟气。”言未已,棒伤又发作起来,干叫了一会。早打五更了,三人倒在草地上,那里睡得着。
天明,班子引着面面毒,及老管家送饭来,面面毒曰:“昨夜怕爷受委屈,是八百两银子,说妥了班子的,才能够与这两位爷一处,不受老犯的气。”武举正埋怨着银子太多,韦刁二人曰:“我两个亦各人要六百银子,据兄的家私,不多哩。”管家曰:“爷吝惜这银子么,一发说与爷知,不由爷不气,昨夜不知何人,将少爷抛落井中,淹死了。六奶奶、七奶奶、二奶奶都跟着小厮们去了。三奶奶被原丈夫抢回,又抢了小姑娘,兼春英春燕两个丫头。八奶奶与四奶奶,怎的亦打伙儿挟着几个丫头去了。家私搬个净尽,单剩着大奶奶五奶奶抱着哭哩。”武举呆着眼,听着忽的大叫一声,吐出鲜血来,昏邓邓倒着。众人扶起,为他摩揉腰腹,渐渐的回过来,这送来的饭,都不能吃。正忙着,只见班子嚷将进来:“你们送饭的快跑出去,大老爷传审哩。”管家与面面毒,刚跑出班门,见公人提着牌,带了武举上堂。堂上已有两个妇人跪着,见武举来,一齐哭骂:“还我丈夫来,还我儿子,还我女儿女婿来,还我公公小姑来。”武举寻思:“这状子是这官儿做的,左右是挨刑具,罢了。”一一招了。录了口供,画了结。又带上韦监生刁照磨。这边原告的,是生员陈燕、米阿采、米三女、刘李氏、刘全贵、韦伦光、田显宗、郭林氏,一案一案的讯明。韦刁二人,亦一一招了。堂下的人,看的越多了。正喧嚷着,猛听得练子响,数十个公人,在人丛里一串儿牵出十余个人来,众人认得,中有个面面毒,迫近两旁,听他的讯供。原来是三虎的爪牙,正打得狗嗥猪叫,又有十余个人,拿着朴刀铁锏,拥着三个少年上堂,有认得的,却是韦氏三彪,乃韦监生的儿子,俱行了刑,画了供,押往死囚牢里,听候处决。玉公退了堂,叠成文案,打点申详,原告亦散去。众人指着天曰:“不期也有今日。”有叹息的,有围着原告说话的,有朝着大堂上的琴台乱拜的,闹哄哄嚷了一回,才散。
第四回 叶县民遮道留车 蒲府官怜才雪狱
“叶城有三虎,噬人头不掉,遇着玉廷藻,一棒打死了。当时万家哭,此日万家笑。”这几句童谣系叶城中百姓造出来的。其时上司衙门,连年有控三霸王的状子,故上司亦颇悉叶县三虎的恶迹。只是行文落县,知县每朦胧着为他方便,今见玉廷藻办案认真,知是能员,准了详文,请了皇令,将三霸王就县中登时处决示众。刁氏无子,韦氏三彪,及助恶的一班爪牙,皆问成死罪,亦秋后处决。又将丁武举一妻一妾逐出,准其改嫁,其房屋改造钱烈女庙。所有丁氏产业,给与钱大婆媳,供奉烈女香火,合邑称快。
一日钱女庙落成,玉公亲往行香。祭毕,回衙,与夫人云小凤正说此事,其时细雨迷濛,日色黄淡,似窗外一女子踱来踱去,以为衙中妇女,叱问之,寂无有人。是夜坐书房捡阅案牍,见灯影下一女子跪着曰:“妾钱氏女,蒙老爷洗雪沉冤,愿侍膝下。”正错愕间,忽老媪报夫人腹疼,大都是要分娩的。顷间又一丫鬟报曰,夫人生下个小姐儿了。玉公寻思这事古怪,方才这女子有影无形,言是钱氏女,直跑进夫人房里,我的女儿,莫不是他转生的么。光阴迅速,又是满月的期,取名唤做玉连钱,夫妇甚宝爱之。其年叶县丰熟的了不得,盗贼逃窜,万民乐业,囹圄为空。藉藉的政声,渐传到上司去了。三年任满,以卓异升本省汝州知州。解任的时候,百姓扶老携幼,壅塞街道,圈豚儿围着轿子哭着,曰:“爹娘生我们时,实未曾生,等到爷为我们除了三虎,有屋才住得安,有饭才吃得下,有男女才养得牢。这些时,我们才生哩。这几年,又无一些儿孝敬爷,不争爷便去呵。只是爷去后,我们的屋,依然住不安,饭呢,儿女呢,依然吃不下养不牢,不如在爷跟前撞死罢。有几个老的,先撞倒在地,玉公下了轿,亲自搀他。又见生员陈燕,领着一队秀才,深深的齐打一恭曰:“父台莺迁,安敢相阻。但生员的县,被三霸王剥丧得狠,譬如大病一般,虽蒙父台力除二竖,然大泻大汗之后,元气未复,良医难再得,旧症复萌,难措手矣。愿父台以斯民为重,爵禄为轻,乞再留三载,如大宪不允,自有某等联名保留。”言未已,又有一队妇女,捧着铁烈女的牌位嚷将来。玉公慌了,摇手曰:“你们莫嚷,本县回衙便了。”有一半人随着玉公回衙,一半人往子路津,将新官的船撑了开去。言我们要旧官,不要新的。那官无奈,只得出船头,向众拱拱手曰:“百姓们不必慌,既然要留旧官,待本县回复大宪便了。”掉转船头,扬着帆去了。又数日,布政牌下,着玉廷藻以知州职留署叶县,以慰民心。自此再留叶县三年,才得离任赴汝州。旋迁许州,五年署,彰德府一年。所至劳心抚字,锄暴安良,口碑载路。然性方梗,恒忤上官,为巡抚某所劾。罢归,居蒙化二年。复起为山西平定州知州,旋升蒲州府知府。
一日有临晋县解强盗死囚六名,过堂时,玉公一一复讯,至末一名,姓颜,名少青,年十四五,神清骨隽,不类强盗。取亲供甘结细辨,是八月十五日,手持双刀,随盗魁白老鼠,白日劫潘寡妇家,分得赃八十两等语,心大疑。是夜,坐花厅,令亲随暗暗地带入这名颜少青囚犯来。须臾带至,问曰:“汝是颜少青么。”囚犯曰:“是。”玉公曰:“汝跪近些,本府有话问你。汝今年十几岁了?”囚犯曰:“犯人今年一十五岁。”又问:“汝有父母么?”囚犯曰:“犯人十岁前父母相继弃世了。”言着泪下。又问:“汝父何名?汝曾念书否?”囚犯曰:“犯人亡父是廪膳生颜伯书,犯人幼受庭训,自亲亡家落,贫无束脩,只得自己下帷呆读。”又问:“汝有妻么?”问到这里,见囚犯泪滚滚如流泉,呜咽着不能成语,继续而言曰:“父母在时,曾定下曾同知的女儿,今犯了罪,想是、想是休了。”又问汝:“言曾从父读书,本府出个对头,汝能对么?”囚犯曰:“不敢。”玉公曰:“小囚犯,本出清门,何倒倒颠颠,忍弃诗书从盗跖。”那囚犯低着头想了一会,朗声曰:“老大人,肯超黑狱,愿生生世世,甘糜脂体作奚奴。”玉公大喜:“汝对得好。汝可从头彻尾将为盗的原委从实说来,待本府超你的黑狱。”囚犯哭着曰:“犯人从小儿,不合定下这头亲事。二亲去世,孤苦零丁,曾同知欲将女儿改嫁胡进士之子,逼令退婚,犯人不肯,控在县。同知遂买属盗魁白老鼠,攀犯人为盗,贪图绝了根株,拿至县里,邑令不容分诉,横加三木,弱质书生,实挨不过,只得妄招,此是实情。望大老爷念犯人三代孤儿,不应颜氏之祀,自我而斩。纵犯人不肖,先贤何罪。”玉公曰:“待究出白老鼠真情,便有黑白,你且退〔下〕。”明日,玉公独传盗魁白老鼠,和颜霁色的问曰:“你是白老鼠么?”老鼠曰:“犯人便是。”玉公曰:“汝可将为盗的缘起,及劫潘寡妇的事,慢慢的供上来,本府宽你的罪,有一句说谎,便不能为你出脱了。”老鼠曰:“犯人父母早亡,从小在行伍中食粮,只因好赌,误了操期,黄千总将犯人打了四十,又要常例银五两。”玉公曰:“何谓常例银?”老鼠曰:“凡营中犯了例被打的,要私缴银五两,便不革粮,号常例银。当时犯人没银,革了粮,流落在街坊上丐食。后来一个相识的,唆犯人为盗,犯人自为盗后,虽劫些财帛,并不曾伤害着一个人。有余,即周济贫的。”玉公曰:“据你说来,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本府今有用着你处,你肯么?”即从袋中摸出一锭银子,赏与老鼠。老鼠磕着头曰:“大老爷真个用犯人时,即蹈火赴汤,不见怎的,那敢受大老爷的银子。”玉公曰:“你领了这银子,本府仍要细细的同你商量,你劫潘寡妇时,一行几人,为首的是你么?”老鼠曰:“为首的虽是犯人,通线的即是潘家的侄儿。连假扮公差,堵截路口的,共二十六人。”玉公一一问了姓名,并不曾说到颜少青去。玉公曰:“这颜少青,是诬攀他的么?”那老鼠先时被甜话儿哄得,都忘记这少青了。陡然听此一问,即变了颜色。惴惴的答曰:“不是诬攀,是他情愿跟犯人做的。”玉公笑曰:“鸾与鼠不同穴,他是个未冠的念书孩子,因甚认得你,你亦因甚认得他,其中的线索你纵白造极不能瞒得本府。你怎么受曾同知银子,怎么诬攀颜少青,已在本府肚里,左不过试你的心胆,有用你处。若在本府跟前犹不吐露真情,平白地陷害这无辜小孩子,便不是仗义的好汉,本府用你不着了,你想想。”老鼠寻思了半晌:“怎么曾同知的事,渠先知道,我罪已经十死无生的,我与曾同知何亲,与这小孩子何仇,他的银子已经化去了,我看这大老爷待我很好,不如实说或有好处。”遂将同知怎样嫌他穷逼着退婚,怎样以银子甜浼我教我攀他,一五一十与颜少青说的一丝儿不差。玉公吩咐将这人去了枷锁,好酒好肉的养着。立刻行文落县提少青控悔婚的原案并委能员密拿曾同知到府。谁知这同知恐事有参差于少青起解日,即将女儿舁到胡进士家成了婚了。曾同知拿到案时,自有白老鼠对着,不由不招的。画了招状,示了堂,判立了文案,将曾同知办个贿盗攀良的罪,将知县参了。白老鼠等,依旧问了白日强劫的死罪。〔审〕完潘寡妇案,又自解宦囊,给银五十两与颜少青归家作念书膏火。是时三街三市无不传颂知府贤能,早有风声吹到那新巡案耳朵里去了。
第五回 罢印符门生作娇客 联手足武士亦诗人
那巡案那珍,湖广宝庆府人,是个最贪墨的。恨玉公无所赂遗,欲寻事参公他,奈玉公贤名藉甚,没有半丝的缝儿,及闻办了这件奇案,愈触起个妒忌的念头。恰明年提学道行文各府县,催考童试,玉公遂将颜少青取了过府的案首,进了庠,入衙谢恩。玉公留着饮酒,正说得入港,忽报夫人添了个少爷。玉公喜得眉花眼笑,留少青住了月余,才
放他归。俗语说的好,赃官易升,清官难做。被那珍参了一本,谓玉廷藻屈抑人才,私卖案首。幸左布政,提学道,联名保奏,才得罢职放归。携眷至永和津,雇了船,欲归蒙化。猛见一个人跪在岸旁,哭的沙都滚起来。认得的,都说颜秀才送行了。玉公邀进船里,曰:“贤契,此别不知何时见面了。”言着,早流下泪来。少青曰:“门生无父母妻室挂累,如恩师许我跟随,做个负锦的奚奴,免得衔环来世。”玉公乍闻妻室二家;便触起向平的心愿来。叹曰:“我本山中人,为巨族所凌,撇了父母,出山求名。自入泮登第,历名场二十余年。仕途冷暖,都已厌尝。父母存忘,恒萦梦寐。娇儿幼小,恐入山终不免为强邻所辱。知贤契胆略过人,如肯随某入山,教辅我儿,小女今年已十六岁,吟诗写字,都略谙些,愿备巾栉。”少青叩首于地曰:“肢体发肤,皆恩师所赐,愿糜肢体作奚奴之语,寤寐岂遂能忘,至于辱及贤媛诚所不敢。”玉公不由分说,教请夫人出见女婿。少青谎着,一彷徨,夫人已出矣。玉公曰:“贤婿为何不拜岳母。”少青苍苍黄黄,不知拜了几拜。即着人回寓,挑那文箧行李下船,同归蒙化。见前所住锦溪边屋,依旧空着,仍暂借此,寄顿行装。
所有跟随的人,都打发去了,只留两个丫头,是服待小姐惯的。一名云花,一名烟柳。这烟柳原山西人,其母随个黄姓的,作蒙化通判,闻得女儿在此,时来玉家探候。一日,拿着几枝菊花,从那板桥渡将过来。一个人劈面相撞,撞得势猛,将烟柳的娘,滚下桥去,在水中叫命。恰恰的一队官军操演回来,便将这人拿住,救起烟柳的娘,簇拥着到玉公寓处。玉公问出情由,谁知此人,便是笏山中人,姓可名当,出山纳粮刚回的。这可当生得面如黑铁,豹眼虬髯,有万夫不当之勇。众人去后,玉公亲解其缚,可当曰:“你端的是甚人,是几时认得俺。”玉公曰:“某本笏山黄石乡人,出山做官,已廿余载,今欲还山,未知近来风景若何,我父亲尚在否,壮士可为我说说。”可当曰:“官人是玉遇工乡长的少爷么,闻说你父亲兀自强健哩,你一去二十余年呵,风俗有些改换了。”玉公曰:“三庄的庄公仍旧么。”可当拍案曰:“说起来,气杀俺也。韩绍二庄,且不言他,单说俺们这庄公,是最仁德的,偏偏信用这个明礼,去年被明礼全家杀绝,不留一个,连自己的父亲可如彪亦竟杀了,自立为公,你说改换了么。”玉公颦蹙曰:“偌大可庄,无一个仗义的,却由他自做自为么。”可当曰:“可是呢,这些时,气得俺三尸暴跳,凭仗俺的大铁椎,何难将渠一家儿,椎做一堆肉饼,与死的庄公报仇。只是俺的父亲,偏偏护着他,强着俺降服,做个庄勇。俺只是面从心违,终有日丧在俺手里。”玉公曰:“终是自己的宗族,忍些儿罢。”可当曰:“官人是做官的人,只知守经,那里通变。有恩有义的,四海皆兄弟。这些豺虎不食的人,分外刺入眼里,不拔去不得,那管宗族不宗族。”言着,又恼起来。只见少青上前请曰:“酒已登筵,请壮士小饮数杯,一浇块垒。”可当闻说,不转睛的看着少青。问玉公曰:“这小书生是谁?”玉公曰:“是小婿。”可当曰:“这样玉琢粉搓的佳婿难为官人选得出来。”一面说着,一面坐地,三人互相把盏。半酣,可当把酒向少青曰:“俺本粗人,只解捻枪弄棒,独见着能吟诗的真正才子,心中欢喜。你小书生满身儿儒儒雅雅,肚里自是不凡,可吟一诗,使俺欢喜。”少青请命题目,可当曰:“题目是不用的,只将前人笔尖横扫五千人句,续下去,好么。”少青口里占曰:“笔尖横扫五千人,谁识毫端泣鬼神。会见管城妖魅灭,万家俱作太平民。”可当鼓掌曰:“好诗。”又把盏劝玉公曰:“你这娇客,不凡不凡。从何处选得出来,老当拜服,老当拜服。”老当吃得酒下了,又连接的自饮了十余杯,把着少青的诗,放着如雷的喉咙,吟哦了几遍。又曰:“俺有几句和你的韵的,只是不好念出,怕你们肚里笑俺。”玉公曰:“是必好的,念念何妨。”可当念起来曰:“笔尖横扫五千人,不愧文坛十二神,纵使俺无食肉相,愿随毛颖灭奸民。”玉公少青俱大惊,起立,实不料此等武人,也娴吟咏,不觉失口曰:“大是奇事。”少青拉着可当的手,笑问:“贵庚多少?”可当曰:“三十有四。”少青曰:“长弟十九年,不嫌酸腐,愿拜为兄。”可当曰:“不嫌不嫌,贤弟是最爽快的,不比那呐呐唶唶的头巾书生。”是时,天色渐昏,添着烛,再饮一回。玉公使人在月下排列香案,令二人酹酒交拜。是夕,少青与可当同榻,各吐露英雄的心事,只恨相识不早。
明朝,可当辞别入山,先报了三庄,及紫藤花邬南隅邻近诸乡,又自带十余人出山,为玉公搬运行李,扛做官的金字牌,又带着六乘庄轿,接玉公夫妇女儿女婿丫鬟,一串儿入山。遇工大喜,奏着鼓乐至槎槎迳迎接。三庄亦使庄勇备彩旗鼓乐放炮远迎,南隅诸乡长,亦亲至黄石贺喜。纷纷嚷嚷闹了一回。玉公至家,见父母无恙,朝着拜了。又引着少青,拜见太岳父太岳母。小凤亦携女儿连钱,丫鬟抱着小少爷,拜见了公婆,无非是说些久违膝下的话。诸乡勇亦来拜见玉公,赶办筵席,款待宾客,足足忙乱了四五日,才得闲些。遇工带着玉公,使人抱着孙子,连日拜谒三庄的庄公,及回拜诸乡长。自玉公回山,山中人无不欢喜,独可庄公明礼不悦。正是归舫不辞顽石载,强邻偏妒锦衣回。
第六回 筑鸾楼可庄公纳妹 会牛岭玉乡长兴师
明年春,山中桃花盛开,夭夭灼灼,如锦装彩剪的世界。正是之子于归时候,玉公禀过父母,仲春日,与连钱小姐完婚。可明礼闻之,大怒,集诸庄勇酌议,谓廷藻引山外人入山作女婿,犯外奸律,当拿来治罪。可当曰:“廷藻是在官时结下这头亲事,今不肯将女嫁出,招婿入山成婚,是最畏法的。况这女婿,又永不出山,与山中人何异,怎算外奸。”明礼曰:“我拿廷藻,干你甚事。”可当曰:“析理明则行法公,惟明与公,然后可以服众。若挟私意,妄做妄为,老当有些不服。”明礼曰:“我要恁地,便恁地。汝能拘掣我么。”可当曰:“弑父弑主,可任汝恁地,拿廷藻,恐不能任汝恁地。”明礼怒曰:“你倚仗着肚里识得几字,便来凌辱我么。”可当曰:“俺不须倚仗肚里的字,只这拳头,便倚仗得。”言着,将黑铁似的拳头,横伸出来。明礼大怒,敲着案,喝左右拿下。可当哈哈的笑曰:“有敢拿俺的,俺便拜他为师。”各庄勇面面厮觑,谁敢动手。可当抢上来,指明礼曰:“俗语说的好,不搜自己狂为,专觅别人破绽。你这厮终久丧在俺这拳头里。”明礼拔出身上佩刀,来杀可当,被可当更抢一步,夺了刀,将明礼按在地下,数他弑主弑父的罪。众庄勇远远地劝解,谁敢近前。但见可当提起刀,劈头斫去,那刀忽从半空里飞将起来,可当叫声呵呀。那眼明的,看见个小小的姐儿,翘起二寸余的小鞋尖,正踢在可当拿刀的拳头上。可当舍了明礼,飞一脚踢那小姐儿。那小姐儿只可十一二岁大小,从可当的胯下蹲过,只一拳从胯下打上来。可当呵呀呀倒在地下。明礼翻身跃起,上前按住可当,叉着项喝人拿索子。可当将身一掀,反揪住明礼的发。那小姐儿觅得刀,来斫可当,可当提起明礼当着牌使,来挡姐儿的刀,风车儿般,斗了一会。激得小姐儿欲斫不得,欲罢又不得,将刀向上虚晃一晃,可当提明礼挡刀时腿下又中了一脚。那腿如被铁菱角钉着一般,入骨疼痛,跌了数十步。姐儿赶上前,却被地上的明礼阻住了脚。缘可当跌倒时,手中的明礼,亦抛在地,未能挪动,故阻着姐儿的脚。姐儿避着明礼,来捉可当。可当忍痛爬起来,向阶下捧着桌子大的大方石,向小姐儿顶上盖将下去。小姐儿眼乖身小,只一闪,那石盖个空,反把地下的花砖,盖得粉碎。下面的庄勇,看得呆了,早有解事的,拉了可当的父亲可慕俊来,大声嘶叫着。可当盖不中小姐儿,心渐慌了。闻父亲叫他,便乘势退下,那慕俊向可当打了几个耳巴,扯了去。这小姐儿气嘘嘘地,扶起明礼。众庄勇妨明礼见责,渐渐的躲出去了,在门外私议曰:“明礼公好个女儿,脸儿又俊,年儿又小,力儿又猛。这可当了得,从未有遇过敌手的,却被这庄主两番打倒,若不是明礼阻碍着手脚,几乎剁中了。”一个问曰:“这庄主叫甚名字呢。”一个曰:“这名是最不雅驯的,好眉、好眼、好嘴、好脸、好手、好脚,雪花也似白皙的姐儿,却唤做甚么炭团。”一个曰:“说他怎的,我们不曾帮庄公拿可当,定遭瞋责,且到我家,商量怎地才是。”言着遂打伙儿去了。那明礼受了这场气,思量欲杀可当,又思量要杀玉廷藻,遂着人请谋士陶士秀商议。
这陶士秀,五柳乡人,曾看过几本杂书,自号智囊。被乡长陶菊泉逐出,投可庄做个谋士。当时画了几个策,明礼嫌不好,着他再想。正想不迭,忽一个心腹庄勇姓绍名无忧,匆匆进来,向明礼耳边说了几句。明礼大喜,教士秀且回去,慢慢地再议。说未了,又一庄勇唤做可贞忠,报黄石乡长玉遇工夫妇,相继而殂,廷藻新立,使人来报。明礼大怒,教将来报的人拿下。那绍无忧又向明礼耳朵里说了好些,明礼曰:“且不拿这来人,好好的打发他回去罢。”可贞忠与陶士秀昧昧地不知何故,都出去了。你道这无忧说的甚么,原来明礼有个同胞的小妹名娇鸾,六岁时,父亲可如彪,闻人说一女出了家,三世无灾难。遂将娇鸾送往绍庄白龙庵净香尼做徒弟,长得柳纤梨嫩,世无其俦,咸呼作白定观音。明礼闻其美,思纳为妾,又碍着同胞二字,招人物议。可可的这绍无忧本绍庄人,虽身在可庄,而家仍在绍,乃私使无忧暗暗地收养家中,认为己女,然后纳之。绍庄公其英,亦思纳娇鸾,闻匿无忧家,搜出,将无忧妻子杀了,仍将娇鸾交与净香,使人守护,待其长发明礼鞭长难及,自分绝望。无忧乃私结群盗,风雨夜,逾垣入庵,将娇鸾劫将出来。故无忧向明礼耳边密说此事,明礼喜得魂都销了。遂把可当廷藻的事丢开,大集匠作,在中眉山中坂,筑个迎鸾楼,备极华侈,迎娇鸾居之,日夕偎搂着,不理外事。绍庄公其英大怒,欲起兵攻之。先使人致书韩庄,及诸乡长,曰:“可庄公明礼,本庄勇之子,世受故可公厚恩,弑其主而据其位,固已人神共怒,高厚难容矣。况父兮生我,无故而杀其父;民亦何辜,无罪而虐其民,豺狼之性已成,鬼蜮之奸难测。更有甚者,姊不得奸弟,兄不得娶妹,我山中祖制也。乱其制者,匹夫皆得诛之。而乃怙恶不悛,肆毒未艾,贪色而纳同胞之妹,聚敛而筑迎鸾之楼;闺门有纳垢藏污之丑,乡邻罹弱肉强食之凶。五伦渎乱,万恶昭张,食肉寝皮,不足偿其暴;刀山剑树,不足蔽其辜也。凡我庄乡,各奋义勇,力锄元恶,共立贤公。本庄先竖义旗为庄乡倡,期云集而响应,无露尾而藏头。”韩庄公卓得书,集庄勇酌议起兵。韩庄庄勇十有八人,而超杰刚威,尤健捷善斗。遂点庄兵,竖旗操演,接应绍军。诸乡多畏可庄之强,不敢相助。敢挺然出师者,三十二乡,俱会于牛岭之下。时绍其英椎牛酾酒,赏犒军士。众推绍公为盟主。绍公曰:“某本无能,不过为义气所激,约会诸公而已。若为盟主,必得激昂之士,智勇之人,威仪足以临众,才识足以镇军,然后不败乃事。某与韩公,均非其选。”韩卓初起兵时,便有争盟之意,今见绍公推让,又不好争得,忽然连自己都说在那里,十分不悦。众犹踌蹰未答,其英之弟其杰,向众大言曰:“某举一人,可当盟主,不知诸公心服否?”众问何人,其杰曰:“黄石乡乡长玉廷藻。其人曾举进士,历任州府,力除三虎,义雪孤丁,贤声载道,得他主盟,必济大事。”韩卓曰:“黄石一小乡耳,况廷藻力无缚鸡,兵不满百,今三十二乡,悉来赴会,彼独怯不敢出,向鸡鹜中求凤皇,不亦难乎。”其杰曰:“不然,昔韩信本胯下小儿,一旦拜将登台,加诸名将上,卒成大功。况廷藻乃天朝命官,为山中仅见之人,我辈隶其麾下,不为辱。至于孝服在身,不出赴盟,礼也,孝也。怯云乎哉。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舍斯人谁堪此任。”其英曰:“其人不出,奈何。”其杰曰:“诸公如果心服此人,某凭三寸不烂之舌,使之墨&临戎,以副众望。”众乡长曰:“惟庄勇之命是听。”
其杰于是跨马南去,叩见玉公。玉公问客何来,其杰曰:“闻乡长二亲去世,特来吊问。”玉公倒杖匍伏,哭而见客。其杰曰:“通才之士,不以仪文为孝,先乡长凌于巨族,有子不敢受其菽水,有媳不敢受其’榛,二十余年,望儿之眼几穿,某以为乡长身名并立,雪耻之心,刻不容缓。先乡长既埋奇冤于地下,乡长复守拘谨之末文,孝子固如是乎。”玉公稽颡者三,泣而对曰:“某罪孽已深,庄勇之责是也。愿庄勇明以教某如可补过,敢不惟命。”其杰曰:“家兄所奉手书,乡长曾垂盼否。”玉公曰:“既闻命矣,但思之烂熟,雪耻之怀虽重。挑邻之祸匪轻。倘身名俱丧,谁祀先人?则不孝莫大于是。庄勇其善为某谋。”其杰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有衅不乘,焉能奋兴。今者牛岭之会,两庄三十二乡,望乡长如望岁,咸愿隶麾下备驱遣,特使某来作说客。时不可失也,请三思之。”玉公曰:“庄勇亦知九牛之毛乎,增一毛不为牛益,去一毛不为牛损。某之不足轻重久矣,诸公如必用某时,愿竭此一毛之力,率其子弟,执鞭弭以从。”其杰去后,连钱谏曰:“爹爹新立,人心未附,况二庄三十乡,人各一心,易聚则必易散,聚则归功于人,散则罹祸于己。以弹丸黄石,挑衅强邻,不如自守以告无罪。”玉公不从。少青曰:“如丈人必不得已而去,愚婿请从。”
明日下令点乡勇玉无敌、玉凌云、玉吉人、玉镇东、玉子白、玉大用,挑选乡兵二百余人,竖一面黄石乡大旗,颜少青随后押护粮草,投牛岭赴会。
第七回 玉公登坛大破敌 韩氏受赂先背盟
牛岭之会,合庄乡兵得二万余人,筑将台于牛岭之东以待玉公。玉公至,绍公亲握其手曰:“我们二庄三十余乡,专候乡长为盟主,请登坛执牛耳以盟诸军。既盟之后,惟乡长之命是听。”玉公大惊曰:“诸公欲死某耶,某德凉势弱,随诸乡长后,犹有惧心,若号令群公以招嫉忌,何能生返故乡,惟诸公怜之。”众乡长齐声曰:“如玉乡长不肯主盟,我们各自散了。”其杰攘臂而前,厉声曰:“今日合义兵,讨无道,那可存强弱的成心,惟有才德者可以主盟。我兄弟昼夜筹思,才能够合得这些军马。如众军散了,乡长何安。”遂不由分说,推推拉拉的,将玉公推上将台。玉公曰:“诸公听者,以免驭虑,势本难行。诸公强某主盟,须依某三事,不然,死不从命。”众问那三事,玉公曰:“第一件,要人心悦服。如众乡长中,有心里不悦的,不必赴盟,先自回去,免得忮害中萌,败乃公事。第二件,要事权归一。庄乡诸勇士,须听某调度,不得各为其主。第三件,要号令严明。自公长以下,有令须从,即蹈火赴汤,无生嗟怨。倘犯军令,即以军法从事。勿恃平时势焰,欺压主帅。”众人曰:“这是一一当依,不待说的。”于是杀牲祭纛,歃血同盟。第一,盟主黄石乡乡长玉廷藻;第二,右眉山庄公绍其英;第三,左眉山庄公韩卓;第四,黑齿乡乡长章用威。第五,大寅乡乡长张楚材;第六,坂泥乡乡长黄铄翁;第七,逢婆乡乡长呼贵卿;第八,五柳乡乡长陶菊泉;第九,古田乡乡长田大有;第十,铁山乡乡长丁潜龙;第十一,剑浦乡乡长香延桂;第十二,司马乡乡长司马魁;第十三,九陇乡乡长客克威;第十四,石基乡乡长山源;第十五,新泉乡乡长麦迎春;第十六,鲁乡乡长鲁从周;第十七,上埗乡乡长弗家珍;第十八,程家乡乡长程遂;第十九,永定乡乡长缪镇江;第二十,唐埗乡乡长百全;第二十一,夷庚乡乡长乐进;第二十二,长坂乡乡长戚明;第二十三,桃花乡乡长云荣桐;第二十四,鸡叫乡乡长平光紫;第二十五,芝兰乡乡长鱼化龙;第二十六,紫藤乡乡长花瑞昭;第二十七,猪头乡乡长袁应星;第二十八,沙头乡乡长奇壮猷;第二十九,花邬乡乡长忽如蛟;第三十,绣旗乡乡长梅伏熊;第三十一,青草乡乡长杨擒虎;第三十二,牢兰乡乡长许武;第三十三,苦竹乡乡长斗大雄;第三十四,胡卢乡乡长老祥麟;第三十五,端木乡乡长端木兴;一一歃了血。
祭毕,玉公大言曰:“既盟之后,同忻共戚,如臂指之相关。有奸盟者,众共攻之。”众唯唯。于是大吹大擂,轰饮一回。连日操演军马,杀奔中眉山来。明礼大惧,集谋士庄勇,议御敌之策。陶士秀曰:“诸乡平昔受我欺凌,乘衅联盟,骤不可解,惟韩卓贪财好大,若使能言之士,啖以重赂,悦以卑词,免其岁供,彼必倒戈相向。且玉廷藻以乡长主盟,妒之者必众。以我可庄之强,开门以迎乌合,倘一战而捷,其势瓦解。况我碣门,如秦之函谷,恐九国之众,无奈我何也。”言未已,人报碣门失守,庄勇可全义阵亡,敌军如山倾海倒,迫庄前扎营了。明礼士秀惊惶失色。无忧曰:“趁彼扎营未定,驱军杀出,可以得志。”明礼乃自率庄勇可飞虎、可飞熊、斗腾骧、绍无忧、可贞忠、花三郎,点千余军马,一声炮响,摇旗呐喊,杀出庄门来。但见来军已布成阵势,旗门开处,拥出一面大红旗,绣着“右眉庄绍”四个大金字。旗下一员大将,赤面短髯,头带戴钢嵌赤金虎斗盔,身披乾红团绣战袍,擐着铁连钱紫绒软甲,坐一匹乌骹马。正是绍庄公其英,手拿着八棱龙把钢鞭,气纠纠指着明礼骂曰:“弑父弑君的匹夫,纳邻仇,奸亲妹,不来受死,更待何时。”明礼正欲答时,左有玉无敌,右有玉大用,一齐杀将过来。这里可飞虎接着无敌,可飞熊接着大用,两下里刀枪互击,金鼓齐鸣。战到三十余合,明礼举枪一挥,一齐掩杀。无敌、大用,急退回阵。绍军且战且退,约莫一箭之地,连珠炮响,绍军后军,分为两翼,左翼绍雄达,缪镇山,引着诸乡兵;右翼韩超、韩杰引着韩庄兵,斜刺地合拢杀来。将可军四面围住。明礼左右冲突不得出,忽左军中走出一个黑脸的少年,赤着膊,挥百斤重的大斧,横腰一戳,早有花三郎横枪格着。斧猛枪柔,那枪戳做两段,连明礼的坐马,也截去了后臀,明礼掀翻在地。三郎舞半段枪来斗黑脸的,可贞忠已将明礼扶上自己的坐马,自己步行随马而走。刚走得数十步,回顾时,那黑脸的大吼一声,早把花三郎斫翻,再抢几步,把可贞忠又挥做两段。但闻军中有人喝采曰:“绍铁牛,好大斧!”明礼正慌着,恰可飞熊、可飞虎、斗腾骧,引着数十骑赶上。腾骧挥着丈八蛇矛,绊住铁牛,飞熊等辅着明礼,从阵后杀出,转了两个山坳,抄小路回庄。忽飕的一声,山坳里箭翎到处,从明礼左耳穿过,那箭钉在盔兜上,向耳扪时,已缺了三分之二,忍着疼,跑得回庄,收拾残兵,已折了大半,连碣门失守时,共折了六名庄勇。正在懊恼,渐听得屏后嚷将出来。细听时,是可夫人的声音。哭曰:“我养你一场,才得这么大,欲向千军万马里送性命,是个不孝的女儿了。”明礼欲问缘由,只见女儿炭团,拿两根银棱锏,从屏后打出堂上来。可夫人赶着乱骂,明礼曰:“我的儿且住,刀箭丛中,不是你孩子们耍得的。”炭团嚷着曰:“爹爹的耳朵呢,捏粉儿大都补不完的。儿不去报仇时,人定笑儿不孝,去时,娘呵,又骂儿不孝。”言着,已跑下堂去,明礼那里呼得住。忽见几个丫头,随着娇鸾进来,问了备细,将炭团拉往迎鸾楼去了。
明礼从陶士秀之计,是夜,将出黄金罗汉一十八尊,使庄勇可衍鸿、可飞虎,辅着陶士秀往赂韩军。一面派人紧守庄门。任敌军辱骂,连日不出。一夜,玉公带颜少青,及无敌、凌云、吉人、镇东,登小科峰探望形势。星淡云薄,明月如波。遥见右军旗帜漾漾摩动,心大疑。少青曰:“当歃盟时,韩庄公面颜不悦,这几日,察其动止,似有去志。或此时拔营而遁,也未可知。”玉公使人往探端的,如果遁去,即请绍庄公兄弟来这里议事。俄绍其英兄弟俱至。其杰曰:“韩卓首背血盟,拔营夜遁,追袭之可以得志。”玉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未锄元恶,先翦同盟,诸乡谁不解体?不如听之,伺隙而动。”少青曰:“诸乡之不骤解体者,徒以二庄耳。今韩公私自拔营,置而不问,诸乡尤效,又何责焉。不如追而戮之,别立新公,可以肃众。”其英曰:“追韩有三不可:追之而可兵蹑吾后,首尾不顾,一不可也;胜其师而不获韩卓,是追犹未追,徒种衅苗,二不可也;胜其师而竟杀韩卓,卓五子皆猛鸷,倘尽起庄兵,为父报仇,为可庄添一犄角,三不可也。不如破可之后别图之。”少青曰:“韩卓黜财虐下,子弟嗟怨,五子虽强,如一庄何。夫去一暴公,立一贤公,彼庄之人,畏我威,亦怀我德,必举庄以随鞭+。况可庄新败,气必馁,敢蹑吾后乎。舍此弗图,吾辈必受其祸。公其思之。”玉公绍公,皆不以为然。
明日,正欲调众攻打可庄,忽报大寅乡张楚材,坂泥乡黄铄翁,司马乡司马魁,拔营俱去。玉公大怒,令山源、鲁从周、弗家珍、忽如蛟、老祥麟、客克威,各率其乡勇追之。至夜,并追者亦遁。明日,去者渐众。玉公与绍公兄弟,正酌议间,见逢婆乡勇呼雄伯入,言有可庄勇可琼,率百人来降,现在辕门外候令。玉公大喜,唤入问了端的,吩咐在第八营暂行安插。密谋于绍公曰:“可琼之伪降,窥伺我也,不如将计就计,假传密令,二更时,全军皆遁,彼狃于韩卓诸乡之遁,必信而率兵袭我后,我设伏于碣门内外,密布地雷,待其追过碣门,返戈与斗,两旁伏起,皆用强弓火箭夹射,地下地雷齐发,碣门内兵,亦据碣门,用矢射出,彼军进退无路,有不获全胜者乎。又别使人将可琼杀了,取其衣甲,择军中面貌相似者,扮作可琼,乘着朦胧月色,赚开庄门,彼重军已出,内必空虚,一呼杀入,谁与我当。夺了可庄,纵有败军逃回,无门可入矣。功成唾手,只在此宵。”其英、其杰,皆鼓掌称妙。少青曰:“计虽万全,势不可恃。今我军去者大半,岌岌摇摇,将挟贰心,兵不用命,纵有奇谋,终成画饼。况闻近用娇鸾折冲军务,此女子外虽骄而内能克,足智多奇计,不可轻动。彼可琼庸庸辈耳,杀之不足为可庄损,不如喝破诡谋,驱而去之,将诸乡之兵,一切遣回,惟留袁应星、云桐荣、端木兴、梅伏熊、陶菊泉。五乡之兵,此皆义切同仇,死生以之者。然后退保碣门,暗求内应,是先立于不败之地也。”玉公曰:“我客彼主,利在速战,尔书生何知焉。”遂使绍公兄弟,率诸乡兵设伏碣门,自乃率军为夺庄计,各领军令如议以行。
第八回 困古庙可僧椎救生盟主 出碣门绍军车载死庄公
是日,明礼得可琼密信,大喜。尽调庄兵,作追袭计。娇鸾闻之,大惊。入见曰:“陶士秀之谋,不可从也。从之,必为敌人所算。”明礼曰:“何也?”娇鸾曰:“可琼无故伪降,何能瞒得玉廷藻?”遂附耳低言:“欲擒廷藻,除非将此谋变而用之,只须如此。”遂下令使可飞熊、可大英,引步军四百,二更时候,从羊蹄径小路,抄出碣门之右,截右伏兵。使可飞虎、可如,,引步军四百,抄出碣门之左,截左伏兵。教斗腾骧、可金荣,率兵五百,截杀碣门内伏兵,即乘势夺碣门而守之。不得容碣门内一人出,亦不得容碣门外一人入。又令可信之引兵二百,伏碣门左松林深处,为飞虎如,接应。可衍鸿引兵二百,伏碣门右乱石中,为飞熊大英接应。人俱衔枚,暗藏火把。但听连珠炮五声,一齐杀出。这五路兵,皆二更起行,从羊蹄径进发,各自埋伏。着明礼率军八百,三更时候,候敌军拔营去时,即从庄门杀出,从后掩袭。将至碣门,即连放五炮,俾四面接应。各皆遵令准备去了。
却说玉公初更时候已如法埋伏。自率步军五百,带着可琼,伏于庄门之左。是夜,云月迷朦,风树飕飒。三更时,回望大营,旗帜转动。人报庄门大开,一彪军马,追杀我军去了。去后,庄门复闭。玉公即将可琼杀却,教军卒抢作可琼,赚开庄门。玉公一马当先,蜂拥而入。谁知庄门上,檑木飞弩齐下,后面的军不得入。一声炮响,庄门复闭。玉公回顾,得进庄门的,不满百人,欲出又不得出。玉无敌当先,玉子白押后,只得杀将入去。刚转了两个弯,火把齐明,有十数人斜刺地冲将过来。为首的被无敌斫倒,一哄散了。走不得几步,火把又明,喊声渐近,有数十人从后面赶来。玉子白回身,射翻了几个。前面喊声又起,一队人拦住。为首一个肥胖短髯的,厉声曰:“玉廷藻,你今番中了俺娇鸾娘子计也。”挥双椎直取玉公。玉镇东亦舞椎迎着,斗了十余合。玉公暗放一箭,正贯着那人的口。哑的一声,被镇东椎翻在地。又杀倒了十余个,那前后的人,一哄又散了。正欲杀奔可明礼家,至一大榕树下,忽闻一簇女子声:“庄主来了,庄主来了。”正惊着,有火把从树影里烘将出来。火光下,一十三四岁的小娃,丫髻绿袄,领着十余个女兵,舞双银锏,绕树打来。无敌易视之,挥刀劈头斫下。女回锏只一格,无敌的手,震得裂了,这刀杆,分做两段了。无敌心慌,闪着半截刀欲走,镇东舞动双椎暗地里将左手的椎飞去。女身子小,只一闪,闪过了椎,趁势直点一锏,正点着镇东的左股,大叫一声,倒在地下。众兵救去时,玉子白引数十人卷过前面,杀散了女兵,将这女围在垓心。无敌夺得条朴刀,来斗那女。见丫髻上已中了玉公一箭,如簪子般横贯着。女只做不知,舞双锏闪着火光,如只龙卷雪,迎的便倒。玉公见女太狠,恐伤了无敌,叫一声走罢。舍着女,从东边空地上,一齐穿着树林而走。女刚欲赶时,忽火光照天,绍无忧牵匹白马,扶女跨上,似有数百人呐着喊,随女追来,箭飞如雨。玉公刚出了树林,见一小冈,冈上一古庙。引众齐奔冈上,恰好这冈石片最多,赶上的都被石片打下。无忧挥兵将此冈四面围住,大笑曰:“不怕他飞上天去。”玉公靠着庙门首,喘才定时,天已白了,无敌、镇东、子白外,尚剩三十余人。多半带着箭伤,不禁仰天大哭:“不图玉廷藻,命尽于此。一廷藻何足惜,累及你们,可悼痛耳。”众皆感激流涕。无敌曰:“事未可知,倘绍公兄弟破了可兵,打进庄来,我们的命,死里仍生了。”玉公默然,只是暗暗地拭泪。看那庙时,上写着乌龙古庙。肚里一面踌躇,一面推那庙门。谁知是不曾关的,静荡荡阒无一人。踱至后座,见神龛上塑着一神,黑面金铠,手拿着一根金鞭。正欲呼无敌问时,忽左廊下走出一个和尚,铁头豹眼,与塑的神像有些仿佛。玉公吃了一惊,那和尚朝着玉公磕头曰:“乡长认得老当么?”玉公擦着眼看了一回,蓦地想出:“呵呀!你不是出山纳粮的可当么。怪得年来绝无消息,亏我小婿想煞你,原来做了和尚。”可当拍着壁曰:“俺为着乡长招了我的兄弟做女婿,明礼这厮,欲加乡长以外奸的罪,恼得俺性起,一顿拳头,将那厮打翻。那厮常怀恨着害俺,俺父亲逼俺权且做个和尚避罪。昨闻乡长兴师讨罪,正欲作个内应,不知乡长何故这绝早便到此。”玉公将上项事说起来,又滴着泪。可当曰:“这明礼是个绝蠢的东西,偏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天生大力,用一双银棱锏,俺也怕他些儿。那妹子娇鸾,有满腹的雄略,人人都说他是女韩信。乡长要脱这灾难,除非仗着俺那铁椎,托着乡长命运,从羊蹄径打将出去,那庄门是断断出不得的。”言着,大踏步出庙门。前后一眺,幸炭团不在这里,喜跃曰:“幸冈下的几个贼男女,非俺对手。趁早些儿,随俺去罢。”遂将布直裰脱下,横束着,露出半身黑肉,往里面取出车轮大的大铁椎,横在手里,呐声喊,如山崩雷吼撞将下去。玉公与无敌等,紧紧随着,沿路打人,直打至羊蹄径。见数十人守住径口,个个是认得可当的。见他舞着铁椎,远远地躲去,谁敢惹他。原来这羊蹄径,中间又分左右两丫,右丫是通碣门内,左丫是通碣门外的。左丫已经塞断了,只得从右丫打出。出了径口时,尽是丛杂小路。忽路侧丛箐里,有人嘤嘤的哭,可当大怒,将椎向箐丛里一扑,那人便跳将出来,抱着玉公的腿,哭个不住。玉公曰:“贤婿且勿哭,认认你的和尚哥哥。”可当睁眼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结义的兄弟颜少青。遂丢了椎,跪着地,拉着手,呵呀呵呀却说不出话来。玉公问昨夜的胜败。少青曰:“绍庄公拔营退时,后面的军追来,至碣门已有可兵守着,不得出,两旁的伏兵,不知怎的逃个净尽。四面喊杀连天,好像有数十路军马杀来。碣门外的地雷火箭,眼见是没用的了。绍公兄弟,不知逃往何处去了。说着又伸手指着曰:“漫山遍野的尸,可怜呵,都是我们的。小婿呵,被几个人赶着,跌落一个坑儿底下。筋骨呵,几乎跌个散。不知怎的又闻刀枪响,赶我的似乎与人斗到那里去了。天将亮的时候,才从坑底下爬将上来。一些儿路径也不识,又防可庄人捉住,终是个死。故在这里哭着,寻个自尽。不图重见丈人,及诸乡勇,又得见哥哥。不知哥哥又为甚做了和尚呢。”玉公将前事约略的说几句,便思量爬山而走。可当曰:“眉山之左,越一坳,便是鸦山。鸦山有一小路,可以绕到石杵岩。只是路多荆棘,甚是难行。由石杵岩二十里,至芝兰乡。又十二里,便是韩庄。韩庄至黄石,你们是认得的了。”少青曰:“倘此路有人守着,又将奈何。”玉公叹曰:“老天亡我是说不得的,终不然饿死这里么。”是时,惟剩二马,玉公少青骑了。只是镇东为炭团的锏所伤,不能行步,正在徘徊,忽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手拿短刀,东张西望,似有所寻觅。众惊愕间,少年已近,谁知是镇东的两个儿子,一名鲸飞,一名鹏飞,见父亲伤重,洒了几点泪,负父而走。可当开路先行,玉无敌、玉子白押后。
不半里,见山坡上厮琅琅地闹起来。玉公惊问缘故,却是可当与一黑汉厮斗。那黑汉圆目阔口,赤发黄眉,手挥大斧,甚是凶猛。玉公向前看时,大喝曰:“铁牛不得无礼。”二人闻喝,各住了手。那人向玉公磕个头,问:“这和尚何人,斗得铁牛过,实是个好和尚。”玉公曰:“我且问你,你庄公绍其英,今在何处,你缘何独自一个在此。”铁牛曰:“我与长坂乡长戚明,程家乡长程遂,领了几百鸟男女埋伏,大军到时,先有一枝可兵拦住不得出。我提起大斧当先,斫翻了几个,谁知这些鸟男女,随着两个鸟乡长,跑得影儿也没了,只剩我一个,杀来杀去,只见是可庄人,我们的军马不知往那里去了。这碣门守着的,不是我们军士了。我拿着这斧,斫了几回,那里斫得出去,弄得我有亲难见,有家难归。”言罢虎吼也似哭将起来。可当曰:“好汉且勿哭。俺有句话,你听波。”铁牛止了哭,曰:“和尚法力儿大,念念咒,能使我回得庄见得庄公么?”可当曰:“非也。人生何处非家,何事非主,俺见你英雄好汉,与你结拜兄弟,你意如何。”铁牛哈哈的笑曰:“和尚哥哥,这是极有趣的。”可当又拉着少青排起年岁来,却是与铁牛同庚,少青长一个月,遂认铁牛为弟。三人拜了几拜,即拉着走路,走不过三五里,铁牛叫起腹馁来,走不动了。可可的一彪军马,从东边林木里跑过,众皆失色。玉公曰:“有军马追来,吾死矣夫。”为首的,骑着五纹铁花马,擐乌犀甲,提着方天画戟,头戴伞缨卷檐钢丝帽,朱唇白脸,五绺长髯,谁知却是绍其杰。玉公呼曰:“绍庄勇何来?”其杰惊顾曰:“后面有敌军追来,可快走。”铁牛大叫曰:“庄勇且住,有干粮时,速将来充些饥,待铁牛杀他娘的尽绝。”其杰见铁牛在此,心始壮。遂教军士将出干粮,各吃了些。追兵已卷地的杀将来。铁牛挥着斧,可当舞着椎,无敌等亦提刀相助,杀入追军队里,搅得他旗帜都乱了。其杰挥军杀转,杀得尸骸填谷,又活捉了百余人,余尽降了。玉公备问其英踪迹,其杰哭曰:“家兄昨夜于乱箭丛中,伤了性命了。某夺得尸,藏在密松林里。乡长有何高见,令吾兄尸出碣门。”玉公垂泪曰:“幸得庄勇这支军马,或可乘其不备,复夺碣门。倘天可怜呵,不独尸可回庄,我们都有生路。”言未已,子白引着新降的庄勇可松龄跪着。这人生得青面紫髯,身长膀阔,幼失父母,佣为苦竹乡斗太公家作仆。太公以春秋授其子兰言,松龄窃听之,大悦,兰言爱其厚重,转授之。深达大义。会兰言结怨于乡勇斗奢延,一家十三口,尽为奢延所杀。斗腾骧者,兰言从兄也。松龄负兰言幼女斗贯珠,匿腾骧家,腾骧讼于乡长斗大雄,不直谋之教师欧罗巴。罗巴曰:“可松龄,形貌魁梧,深沉有胆略,他日必大贵,宜深结之。乃授松龄三尖刀法,又名风火雷,松龄一夜便精。腾骧亦无父母,贯珠始周岁,乃使寡嫂田氏,私育之。与松龄夜劫斗奢延家,亦杀其男女一十三口,逃于可庄。可当之父慕俊,深爱二人,乃荐为庄勇。平日与可当最好,常言英雄择主而事,明礼鼠视豺声,不可以终靠。是时,松龄正引军追杀其杰,中箭堕马,为铁牛所擒。原欲伪降,于中取事的。玉公曰:“汝是真降还是伪降?若不得已权降时,某便放汝回庄,报知明礼,再来擒某。”松龄正待寻思,可当大言曰:“大丈夫择主而事,今明礼纂弑之徒,嫉贤凌物,贤弟不降,终为所害,何待踌躇。”松龄见可当已降,亦夙闻玉公德望,乃指天日而言曰:“愿得长事乡长,如有贰心,定遭天谴。”少青在旁,鼓着掌曰:“此真天以碣门赐我也。”众骇问故,少青曰:“就在松龄庄勇身上。”玉公豁然省悟,乃向松龄附耳说了,松龄即搜捡可庄令箭,领了新降的兵,策马望碣门而走。玉公假意挥军从后赶来,守碣门的庄勇,是可金荣、斗腾骧,率军士分两翼来救松龄。松龄退保碣门,乘势将碣门夺了。高叫曰:“可公不道,人神共忿。我们已降玉乡长了,从吾者生,逆吾者死。”那边追兵又到,可当的椎,铁牛的斧,如两座山压将来的一般。众军那里当得住,都一齐降了。玉公虑新降军士难制,乃分两营,使可当监可金荣军,可松龄监斗腾骧军。分拨才定,人报明礼引大队军马追来,玉公不欲与战,使轻车载其英尸,弃了碣门,取路回绍庄。行未数里,后面尘头起处,追兵渐近,乃回军分拨,准备迎敌。
第九回 避公位牛岭赋新诗 劫囚车韩庄遭烈火
谁知追来的不是可军,乃玉吉人、玉凌云、玉大用,及桃花乡云桐荣、绣旗乡梅伏熊、端木乡端木兴、猪头乡袁应星,黑齿乡章用威、五柳乡陶菊泉。六位乡长,招集残兵,来夺碣门。闻玉公已出碣门,因此追来。于是合兵一处,共回绍庄,为其英发丧。时其英之子绍平,年幼,玉公聚诸庄勇酌议,欲立其杰为庄公。其杰泣曰:“败衄之余,宜择英武之主,某何人,敢辱斯位。”拂袖竟出。是夜,其杰私见绍夫人,哭曰:“我们新与可庄-衅,祸结兵连,骤难得解,以先兄神武,纠合诸乡,犹丧于强虏之手,今阿平幼弱,某与诸庄勇,皆碌碌无短长,会见仇不能报,家不能保,嫂嫂呵,怎了也。”言着,嗥啕哭个不止。绍夫人拭着泪曰:“我儿幼弱,诚不足御强邻。今叔叔英明,不减先庄公。况以弟继兄,于理为顺乎,叔叔复欲诿谁?”其杰曰:“如嫂嫂言,是死某也。某固无足重轻,但庄人何罪。倘遭蹂躏,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某以为不必同姓异姓,择有才望克负荷者主之。彼必感激励图,我辈可高枕而卧矣。”夫人曰:“叔叔以为谁堪此任,乞明言。”其杰曰:“黄石乡长玉廷藻,先兄在时,推为盟主,若得此人主我绍庄,报仇之事,一以诿之,某与嫂嫂母子,稳眠安吃,不胜似昼夜惴栗,食少事繁乎。”夫人曰:“这廷藻是曾举进士作天朝官的么,人人都说他好,恐不肯抛了自己室家,来作我们庄公,如肯时,任叔叔为之。”其杰喜而出。
明日私与颜少青、玉无敌等议其事。少青曰:“此事重大,我丈人又最古板的,必先集贵庄庄勇,陈以利害祸福,使合庄之人,无别议。然后讽令扶老携幼,喧嚷着,硬行拥立。见此意出自下面,不由他不肯。”其杰深然之。时绍庄庄勇,绍太康、绍镇山、绍孟卿、绍金翅、绍昌符等二十余人,皆鄙劣无振作,悉惟其杰命。惟已退庄勇绍崇文,家最富,雄豪多气概,娶庄韩庄韩陵之女,生二子皆殇,一女名龙飞,是梦吞五色石而生的。生时,紫光满室,鬼哭四郊,三昼夜乃止。长得兰姿玉质,慧丽能文,又多力善射。六七岁时,与群娃戏于野,遇一白额吊睛大虎,咆哮逐人,群娃号奔,龙飞从石磴上,腾身跨虎脊,颜色不动。解所佩刀,剜虎眼,虎负痛腾跃,去地五六尺,又滚地成坑,几尺余,而龙飞跨虎脊如故。须臾、虎睛、虎鼻、虎耳、虎须,割拔殆尽,再腾身去虎脊,立石磴上看虎,虎触崖而死,人遂呼骑虎姐儿。是日正与群婢较射而归,见崇文怒现于色,细询之,崇文曰:“我绍庄自恭公,创业数百年于兹,何曾许异姓主吾庄。今诸庄勇欲奉黄石乡玉廷藻为庄公,正欲与儿商议,起兵攻之。”龙飞曰:“先庄公为可明礼所害,正吾庄卧薪尝胆之时,爹看我庄谁堪此任。廷藻谙炼老成,虽不得志于可庄,非战之罪也。同仇义切,必能捍外寇,庇我家室,不犹胜于为可人虏乎。爹爹无患事异姓为羞,而患廷藻不肯,事不成耳。”崇文曰:“吾儿之言,开为父的茅塞。”乃往见其杰,愿献千金,为玉公造庄公府。其杰大喜,密约八月十五日卯时,集众于故庄公府,强挟玉公受贺。令牌田籍,打点交卸;同来的诸乡长,亦暗暗地打点贺礼,只瞒着玉公一人。
却说庄中有耕民绍知进,知了这个消息,欲向玉公处讨个庄勇的前程。三更时,携着女儿梨花,至玉公寓报喜,兼送梨花为婢。玉公询问备细,惊得呆了。以好言回了知进,令权带女儿回家。送出门时,见满地月光,照着一匹白马,迎风嘶着,是不知何处啮断缰绳逃出的。玉公见鞍桥皆备,遂将马跨上,加鞭望东南小路跑去。这条小路名无那径,是绍庄的后路,七曲八折,最难认识。谁知那马是走熟的,驮着玉公,一溜烟跑出庄来。时。胧的景日,渐渐亮了。遇见几个早行的,问了路,加上鞭,又走了一程。见林木里,一群鸦约有数百,冲将起来,盘着晓日,哑哑的投西去了。停鞭看那林光山色,正是前日歃盟之处,地名牛岭。触动前情,不觉抚膺痛哭。想当日登将台执牛耳,二庄三十乡,咸听指挥,破碣门,败可兵,何异曹孟德一世之雄哉。今直弄得单骑回乡,何面目见乡中父老。虽感绍庄人的好意,怜而公我。但绍公新死,妻寡儿孤,我又无功于绍庄,取土地于寡妇孤儿之手,纵不图后灾,亦为千载唾骂。想至此,因下马,拾残煤题二诗于石壁曰:
万骑连云伐可庄,谁令子弟丧沙场。
重经牛岭登坛地,白棘黄花满夕阳。
孤儿寡妇念争差,读史难将玉掩瑕。
读到陈桥兵变处,千秋人恨赵官家。
题毕,跨马而去。行不上五六里,腹中正饥,恰在一小乡经过。那乡名缘木乡,乡长春大观,是未曾与盟的。见玉公匹马入其乡,留住宴饮。玉公满腹的牢愁,借酒一浇,不觉大醉。不料那春大观,是可明礼的姑表兄弟,又是韩卓的女婿。这乡与韩庄贴近,遂将玉公缚了,送至韩庄,求转送可庄,为明礼报仇。那韩卓得了明礼的贿赂,正思寻事相报,遂将玉公监下,着人飞报可庄。明礼大喜,教用囚车钉固。十七日是祭阵亡兵将的日期,着令得力庄勇护解,勿使途中有失。韩卓正选人解送,庄勇韩杰谏曰:“庄公新与联盟,拔营而遁,已无以示信于山中,今口血未干,无故又害盟主,何以对神明,何以对衾影?”韩卓大怒,拍着案曰:“汝与廷藻通谋,辱骂我乎,早晚取汝性命。”韩杰亦努着目曰:“无信之人,天必厌之,且看谁的性命牢固。”言着,大踏步而出。
韩卓于十六日,使韩刚、韩威,带步军五百押护囚车,取路往可庄进发。刚至钩镰坡,见一黑汉横大斧拦住去路。大呼曰:“欲过去的,留下买路钱。韩威以为疯癫,喝人拿下。众军欲动手时,早被黑汉斫翻了几个。韩威挥军将那汉围住,那汉的斧,左斫右斫,正斫得痛快。猛闻韩威牾的一声,倒在地下,成了肉泥。是一个黑和尚,舞椎打翻。韩刚慌着,看那囚车,只不见了。拖着枪,正走得几步,一个青面的,骑匹怒马,挥三尖刀迎面一晃,韩刚用枪一格,转身斗了十余合,无心恋战,虚影枪头,正待回马,那马已跪在地下,四只蹄各剩半只,跌下马时,那三尖刀白闪闪已从耳下飞过,韩刚刚颤得一颤,左腕已断,被个小卒割了头去了。可怜超杰刚威,素称韩氏四虎,而刚与威,不料俱丧于此。那押囚车的五百军士,走脱的约四五十人,皆带重伤,欲逃回庄。忽一个少年书生,提口剑,领着百余人拦住归路,那三四十人,只得跪在地下乞降。书生教降的军卒,引路拨刺刺地杀进韩庄。时韩庄绝无准备,进得庄时,逢人便杀,凡有草堆处,尽放起火来,庄人大乱,又不知军马多少,众降军见椎韩威的黑和尚,又在这里椎屋,一屋一椎,尽椎塌了。这使大斧的,从火里蹲将出来,拿着几颗人头掷人。又见韩卓的府门,已着了火。韩卓的儿子韩水、韩木、韩土,引着韩卓,十余个庄勇押后,走登星台避火。一个使刀的,与韩超斗做一团。恰韩卓的大儿子韩金,引着一队妇女,斜刺里欲奔星台。这使刀的,弃了韩超,来取韩金。韩超正欲来助韩金,背后一人大叫曰:“韩超不要走,认得斗腾骧么。”言着,这枝蛇脊长矛,早从脑后搠将过来。韩超挥双刀,转身迎斗,那韩金斗使刀的不过。正欲走时,回顾妇女尽变作一盘儿肉脍,心里一慌,那刀从顶上直劈下来,分做两个韩金了。韩超不敢恋战,将刀向长矛下倒格一格,打个转,乘势走上星台。赶来的,尽被台上的乱箭射回。斗腾骧正在这里骂着,猛得一声雷吼。一个朱脸蓝髯的,挺着大刀,一个白脸细眉的,挥着双鞭,从星台后转到前面,来战腾骧。腾骧见来得势猛,挺着长矛,且战且退,韩卓从台上看得分明。朱面的是韩杰,白面的是第四儿韩火。腾骧被斜阳曜着眼,正斗二人不过,不提防长矛下,蹲出一个小女娃,拿枝单头铁棒,向韩杰的脚下一扫,将韩杰扫倒,早有军士活捉去了。韩火退几步据住一个闸门,不敢出。韩卓正打发韩超下台救韩火,骤闻四面锣声响,知是收军的号锣。时天色渐昏,教人打听得敌军远去,韩卓才敢下台。这一场,大儿子斫死,妻妾诸媳皆亡,庄勇庄民,死者无算。除民房外,聚财宝的府库,尽遭烧毁。可公赂的金罗汉,珠侧注,亦不知何处去了。于是抱着四子,放声大哭。正哭得没声,忽然起立,向南指曰:“廷藻廷藻,与汝誓不两立。”言着吐血一口,倒在地下,诸子扶回烧不尽的府里去了。
第十回 遵遗嘱绍庄公会丧 陷深坑铁先锋丧命
劫囚车打韩庄的,你道是谁?初,绍其杰聚集庄勇老幼,请立玉公,始知单骑逃去。没奈何,自己袭了公位。少青大忧,使玉无敌、玉大用、玉吉人,分头探访。有人曰:“天亮时,一官人骑着马,问我黄石的路,我正向这条路指着,你从这条去寻时,定有踪迹了。”吉人正寻到牛岭,见壁上题的诗句,知从这里过的。又问到缘木乡,见个白发的乡人,细细问他,才知端的。大用、无敌,亦访得消息,大约不差。少青大惊,遂禀其杰,带着可当、铁牛、腾骧、松龄、金荣,及原带来的乡勇,与新降的军马,约五六百人,十五夜,乘着月色,悄悄地埋伏韩可交界的地面,一山名钩镰坡,最多树木,少青藏兵于此,待至明日,好劫囚车。那绍铁牛家小并无,惟剩个小侄女名秋娥,从小儿好弄一根铁棒,力大如虎,因家中没人看他,亦带着来跟少青。是日,劫了囚车。因乘韩庄不备,哄入庄里,杀人放火,以报前仇。又令可松龄、斗腾骧,乘夜攻破缘木乡,将春大观杀了。回至黄石乡,天色渐明。先将降将降兵安插妥贴,是役也,虽无功而返。幸无敌等六名庄勇无缺,又得了数员猛将,黄石由此渐强。
玉公自遭磨折,不越月,卧床不起,执着少青的手,垂泪曰:“我儿寿官,年纪幼小,又结下两个大大的对头,我死后,汝须招贤纳士,紧守险隘,防韩可寻仇。又宜卑礼绍庄,冀其拯救。”又召诸乡勇吩咐曰:“我死你们便奉吾婿为乡长,共捍强邻,无萌贰志。”言罢,叹气而终,年五十三岁。一面使人往绍庄及诸乡长处告丧,一面经营葬事。葬之日,桃花乡长云桐荣、绣旗乡长梅伏熊、端木乡长端木兴、猪头乡长袁应星、黑齿乡长章用威、五柳乡长陶菊泉、花邬乡长忽如蛟、紫藤乡长花瑞昭、青草乡长杨擒虎、牢兰乡长许武,咸来会葬。绍庄公其杰,亦纡道由鱼肠坂而来。众见其杰哭甚哀,无不堕泪。少青扶玉寿官匍泣谢客,并述玉公临终遗嘱。云桐荣曰:“可庄一动,绍公起兵蹑其后,必不敢来。韩庄新遭蹂躏,元气未复,况庄中四勇,名为四虎,实韩杰一人耳。杰生而痴憨,十岁不能辨马鹿,父令贩瓜于市,尽以瓜与人,不取值,空手而回。父笞逐之,卧丛祠,七日不得食。潜视之,见丛祠火起,正骇愕间,火中跳出一人,裸体脸焦赤,盖杰也。由是勇冠群豪。会适野,见斗虎,杰振臂一呼,从中格之,虎皆辟易而逃。性贞毅,恒对酒露肝膈,以赵子龙自命。虽为韩卓庄勇,然郁郁不得志,奇人也。今已降,刚威已死,韩超虽存,魄已夺矣。”绍公使人召韩杰来,戒之曰:“某等与韩公本属同盟而乃黩货败约,其人不足共死生,庄勇所知也。今玉公弃世,颜乡长年少,惟乡勇们辅导之,无怀贰心。”韩杰叩头于地曰:“自杰被擒,父母妻子,皆为韩卓所杀。是坚杰之降也。今颜乡长虽年少,英襟妙略,突过前人,是可与有为之人也。良臣择主,敢有贰心。”绍公点头曰:“好男子也。”又唤铁牛吩咐曰:“汝本我庄人,念汝结拜情重,由汝在此汝女侄秋娥,十几岁了?”铁牛曰:“十四岁了。”绍公曰:“这女子勇猛过人,可当一女将。再待此时可与颜乡长做个娘子。”言罢辞众去了。诸乡长亦各辞归,盖山中称呼。凡乡长庄公的正妻,称夫人。姬妾,称娘子。其俗然也。旧例,乡田所出谷,每一石,以三斗供乡长。而乡长自取一斗,各以六升供韩与绍,以八升供可。少青既立,免其岁供。每一石,惟自取一斗作军资耳。于是乡人大悦,负耒耜而来氓者,不可胜计。忽有夷庚乡老者,携一女来献,曰:“闻乡长贤,愿以拙女备下陈。”少青曰:“某逼处强邻,有仇未报,不敢色选。但择有能者纳之,不知汝女何能?”老者曰:“我女乐姓,名更生,今年才十五岁,力挽铁弓,发铁矢,三百步外能中悬丝,当乡长意么。”少青大悦,命女来见。其女眼圆口小,肤白如脂,试其技,一如老者言。言于连钱纳之。这连钱知山中女子,能文者少,大力者多,欲广为罗置以自强。又广买农家庄健女子,得百余人。诸乡有愿食女粮者,听之。建女教场,使绍秋娥、乐更生,分领之,日日操练。少青又于瞿谷口、圣姥坡二处,凭险负固,建重关为黄石门户。使可当改了俗妆,选精兵三百,守瞿谷,使可松龄选精兵三百,守圣姥。越年,兵强粮足,思结诸乡以攻韩庄。乃修书一封,痛述先乡长之意以动绍公。令军于碣门之左,牵掣可军。
九月九日,大会南方诸乡于蒲浦,得五十乡。黄石之后,有竹山乡,其乡长吴以勤,推故不至,惧其乘虚窥伺,乃使韩杰率兵攻之,逐以勤而夺其地。使连钱夫人,统更生秋娥之女兵以守竹山,黄石遂无后顾之患。于是祭(兴师,以绍铁牛领本乡兵五百为先锋,以韩杰监二十五路乡兵为左翼,斗腾骧监二十五路乡兵为右翼,以玉子白代可当守瞿谷,玉镇东代松龄守圣姥,连玉凌云、玉吉人、可金荣、玉大用、玉鲸飞、玉鹏飞共十员健将,合诸乡兵共二万五千,浩浩荡荡杀奔韩庄。
韩卓大惧。一面使人求救可庄,一面令韩超、韩秀,率兵六百,出驻寅邱,为前队;韩水率兵二百守庄左;韩木率兵二百守庄右;自率韩火、韩土、韩澜、韩起、韩结、韩汤,马步军一千,驻庄前,准备迎敌。却说韩超、韩秀,军至寅邱,安营已定。是夜,朔风忽起,飘下一天掌大的雪花来。众军士一团一团的,正在营中烘火,忽韩秀的营中,火光煜0,四下里嚷将起来。韩超舞着枪立火光中,喝人救火。谁知那火燃着雪花,半空里火风猎猎,飘下的都是红雪花。众军正在那里看得好雪花,忽雪花里一个黑大汉,似从火营里蹲出来的,一手舞着斧,一手提个人,哈哈的笑曰:“好雪花。”众军曰:“呀!那黑汉提的这个人,兀不是秀庄勇么。”刚欲上前来夺人,那边韩超认得那汉正是绍铁牛,呼人从雪中放箭,射那铁牛。正待射时,火光里,照着铁牛提起韩秀挡箭。军士又不敢射,韩超大怒:“从火毯中,一枪刺中那铁牛,呵呀,那枪正横串着一个人,如十字一般,那枪重不能举,众军从雪火里看得分明,串着的,却不是铁牛,正是铁牛提着的那个韩秀。”众军大呼曰:“庄勇误刺着自家人了。”韩超正慌着,又呼放箭,却不见了铁牛。只闻一声炮,四下里喊杀连天,众军慌做一团,弃营乱走,韩超那里止得住。铁牛夺得寅邱营,救灭了火,已四更时候了。谓军士曰:“此处离韩庄不远,不如乘着胜,劫进大营里,擒了韩卓,始信我的铁先锋,是天上飞来的急脚先锋,博得我颜哥哥一笑。”众军士齐声曰:“愿从铁牛一斧当先。”领众军踏着雪花而走,不三四里已望见韩卓的大营了。但见那营一连几座,静悄悄,刁斗无声,铁牛更不商议,大喝一声,一斧斫进韩卓的中营来。众兵跟着,先把巡哨的斫翻,营中军士恋着寒衾,梦得正熟,不觉身首异处,长做了一世不醒的梦了。韩卓议了一夜的军情,亦正睡熟,寅邱之败,犹懵懵未知。此时人哭马嘶,朦胧惊醒,但闻人叫曰:“绍铁牛劫进营里来了。”忽见韩起牵匹白马,扶韩卓跨上,昏邓邓向营后而走。欲鞭马上一冈子上,谁知那马蹄被雪冰得不牢,冈子又滑,只一颤人与马骨碌碌滚将下来。几个军士赶上,拿着绳将韩卓绑了。韩起欲来争时,雪光里,见拿韩卓的军士尽倒,似有个少年将军打翻,细认那将军却是韩卓的第四子韩火,解了韩卓的缚。扶上冈子来时,日已渐升,回望营中皆着了火。火光闪着雪光,雪光迸着血光,血光迎着初升的日光。见韩土、韩澜、韩结,领着些残军剩马,从众光里投庄上去了。韩卓、韩火正欲从冈后抄路回庄,忽闻韩起大叫曰:“不好了,铁牛赶上冈来了。”韩卓冒冒失失,从冈后乱跑,韩火、韩起,亦跟着绕树而走。回看铁牛,几几赶上。那铁牛的大斧,隔着树拢将过来,正斫断韩起的右腿。韩起刚叫得一声,那铁牛早不见了。韩卓父子,都不曾骑马,见韩起被斫,两脚在雪绵中,颤巍巍地,都拔不起来。但闻韩起在雪中乱叫曰:“铁牛落虎坑了,铁牛落虎坑了。”韩火拔起脚来看时,原来这里有个掩大虫的虎坑,被雪绵盖了,铁牛斫韩起时,用得力猛,连人带斧,跌将下去。韩火大喜,与韩卓商议,怎样擒他。忽有数十个人赶上冈来,韩火挥着鞭打的都走了。韩卓拿枪向虎坑里搠将下去,却听得虎坑里大吼一声,铁牛尽力一跃,几乎跃上坑来。跃不上时,那斧跃出了半段,早戳伤韩卓的脚,韩卓倒在地下乱叫。冈子下又冲上百余军士,来救铁牛。韩火的双鞭,如双龙卷雪的舞着守住虎坑,无人敢近。众军士四面围住韩火,韩火守住虎坑,虎坑旁,蹲着韩卓。支撑了一会,忽见围的军士纷纷倒退。先是韩超,自寅邱逃回,不敢冲动大营,投韩汤营里,及闻韩卓被困,引百余人杀上冈来,将救铁牛的军士杀散,救了韩卓。使人采干柴枯草,尽数填满虎坑,用火燃着,虎坑底那把大斧,将火柴搅将起来,杂拉拉搅得半天都是火星。韩火又教人先燃着柴,四面投下,越搅越投,渐渐的不搅了,眼见得铁牛炼作火牛了。于是使人负着韩卓,抄路回庄。看那断腿的韩起时,亦化作个独脚鬼了。
第十一回 绍秋娥铁棒打韩庄 颜少青彩旗聘可女
是日,雪消风定,少青大队军马已到,逼庄前下寨。闻铁牛遭陷,使人向火坑里捞出尸首,少青抚尸恸哭:“天乎!功业未成,先丧吾的右臂。贤弟呵,你英灵不散,当助为兄的替你报仇也。”言着,又倒地哭个不住。三军见少青哭得痛切,无不堕泪。正在打点载尸归葬,忽见可当哭得泪人一般,带着一个白衣白髻女子,抱着铁牛的尸,嗥啕大哭。少青又重新哭起来,众乡长劝住了。又见那女子提着条铁棒,大叫曰:“我绍秋娥,誓不与韩贼干休。”用手向营外一招,早有四五十个女兵,竖着一面大白旗,上写着“为叔报仇”四个字。一女兵牵匹玉尾1,扶秋娥上了马,加一鞭,直打进韩庄来。少青恐秋娥有失,令玉凌云、玉大用,引军接应。那庄门虽无山包水绕,雷木炮石颇多,急切不能下。秋娥性急,又从庄左围墙外打到右边围墙。少青见秋娥十分焦躁,乃下令令可当、斗腾骧,尽驱五十路乡兵,一齐攻打。围墙缺处,秋娥挥铁棒先入,众军继之。打开庄门,少青的军亦入。韩超巷战而死,韩杰寻着平日谗己的那个韩芝一家杀尽,又欲杀绝韩卓父子,以报私仇。谁知韩水、韩火引着韩卓,从庄后小路,投木棉乡去了。只见玉吉人枪头上挑着两个人头,掷于少青马前,又追着一个人,从东而去,那人走入一间屋里,闭着门,吉人打开了门,只见一个白发妇人,啼哭着拦在门曰:“老妇今年七十,只有这个儿子,不争将军便杀却,只是无人送老妇的终,将军饶了罢。”言刚已,乍闻屋里喧嚷着,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将出来,不提防吉人一把拿住。却不是前一个。正喝问间,忽见秋娥抡铁棒从屋内打将出来,见这人已拿住,大喜。这老妇仍跪在一旁,叨絮着。秋娥大怒,只一棒将这老妇打死。吉人曰:“娘子为何从这屋里赶出这厮,我刚赶着一个人进去,为何又不是这厮,又为何打死这个老妇人。”秋娥曰:“乡勇不知,这屋却不是屋,是条通心的小巷,两边门首,是一样的。”言着以棒指着拿下这人曰:“咱初不知这厮便是韩卓儿子韩木,咱正赶入这门里,被这老妇拦住,认作儿子,苦苦求饶,咱一时心慈被他瞒过。咱乃从那星台后,木棉树右穿过西边,谁知又遇着这厮,被一个新降的庄勇韩唐识破了他,因又提铁棒赶他,他又从西边这门走入,即是这条通心巷子,恰好被乡勇拿住,这老妇便是前儿骗咱的,故此杀他。”乡勇赶的那个,似乎从西边这门跑去了,遂将韩木缚得牢牢的,解至少青处。始知吉人枪挑的两颗人头,一颗是韩土。少青见韩卓已逃,出榜禁军士无得扰乱居民。是晚,大设酒筵,宴诸乡长,椎牛烹豕,大犒军士。明日,秋娥杀了韩木,并韩土的头,以车载着铁牛尸首,回竹山祭葬去了。
众乡长遂立少青为左眉庄公。早有人报至可庄。明礼大惧,乃使陶士秀,奉金帛乞和,愿纳岁供五百石,不相侵伐。少青以新得韩庄,人心未定,姑许之。又使人往绍庄告捷,结以粟币,永订盟好。时五十乡长,相继辞归。一日,正集庄勇议富强之策,忽报竹山玉夫人致书来贺。书中谆谆以招贤纳士劝勉,少青甚嘉纳,以诸庄勇皆武人,思得文士有谋略者相助,卑礼求之,而杳不可得。或言有已退庄勇韩陵,虽武人而深沉练达,能谋大事,少青具聘币亲往求见。韩陵谢曰:“年力衰朽,闭门不与外事者有年矣,诚不可以效驰驱。然有一言为庄公诫,公愿闻乎?”少青长揖,谨受教。韩陵曰:“鱼不能游陆,鸟不能潜渊,凤皇虽长,苟处埘中,则鸡鹜有权矣;蛟龙虽神,苟蛰泥中,则蚯蚓为政矣。今韩卓虽为神人所弃,而屠戮之余,犹不下万家。诛之固不可胜诛,化之亦恐难遍化。公以异姓为公,倘一旦祸生肘腋,何以御之。”少青起而对曰:“谨受教。某亦将舍此而归矣。”遂辞而出,集诸庄勇谋,以为黄石吾家也,若于庄南辟一径,通黄石甚捷,脱仓卒有变,可以逃归。”议未定,会元旦,可明礼率数骑来贺,大宴三日,订为婚姻,愿以庄主炭团归少青,备娘子位。越数日,少青欲往可庄答拜,吉人谏曰:“明礼,豺狼也,币重言甘,其心难测,不可不虑。”少青曰:“礼尚往来,不往,必小觑我。谁敢相我往?”可当曰:“俺与松龄,俱与明礼有仇,去不得,俺有一故人,名可介之,自幼精于武艺,力敌万夫,然命运不齐,数十年不能博一庄勇职,因使酒,打死人命,明礼欲置之死地,俺力救得免,罚为庄奴,终身为公田佣,手裂足皲,不得升斗活妻子,俺自乌龙庙随先乡长去,老父物故,家无兄弟,全仗介之敛葬,久欲使人招来,为公驱使,未得其间,今有一书札,公如寻着他时,着他带了家小,随公来归,也是他的出头日子。”言着,流下泪来。少青备问介之住处,可当曰:“庄之北,有奉公坊,十余家茆盖土墙的,一问便知。他还有个儿子,名可冲,魁梧出众,亦多力善斗,计今年二十岁上下,这等人留在可庄,终久湮郁到死。”松龄曰:“可庄的亲事,伪多真少,某以为先使人往可庄各庄勇处,央他做媒,又花红鼓乐,行了聘礼,闹得满庄男妇皆知,学刘先主赘孙夫人故智,弄假成真,也未可知。”少青想了一夜,次日,令斗腾骧领兵三百,屯碣门外,玉凌云领兵二百,抄小路屯羊蹄径外,择定正月初十日,使玉吉人率兵百人,扛了花红羊酒,彩旗一队,鼓吹两部,鸳锦千匹,元宝百锭,火杂杂地,闹进可庄来。可庄男女老幼,挤拥着,观那聘礼,诸庄勇也有来贺喜的。明礼大惊,与可夫人商议曰:“原是哄他的话,赚他来擒了出气的,他便认起真来,这便怎处。”夫人嚷曰:“我半生只有这个女儿,这话可是哄人的么。闻这颜少青,是个少年英俊,招了这女婿,也不辱没你。如今闹嚷嚷,合庄皆知,不知将假作真,免人笑话。”明礼又与陶士秀议了一回,如退回了聘礼,他定不来,失信事小,诛仇事大。况杀了少青,可并韩庄而有之,此万世之业也。不如就这样行罢。一面备办酒筵,款待吉人,打点回礼。吉人曰:“我庄公择定十六日来谒岳丈岳母,先使某来禀知。”明礼以好语回答了,犒赏从人,又使十余人扛回礼,随吉人回左眉庄而去。
第十二回 访榕坊众小厮拿石 宿茆屋两村女联床
先时,少青已随扛聘礼的军士,微服混进可庄。怀着可当的书札,竟寻奉公坊。那坊,在庄北之北,是个绝僻野的所在。寻了半日,这里尽是破衣黎面的穷民。指左边一连三大榕树盖着的,便是奉公坊,又名古榕坊。少青将到那榕树边,只见榕树里,有一株绝鲜红的桃花,从绿荫中斜穿出来。桃枝上,挂着百钱,有七八个小厮,在那里闹着。一个虬髯的农夫,约有五十年纪,穿件蓝破袄,指着前面一条大方石,向小厮曰:“你们拿得这石,安在树下作个石凳儿,便将树上的钱给你。”少青立住了脚,心里寻思,这石那止三五百斤,且看小厮们如何拿法。只见一个眉目绝端正面微赤色的,挽个蛙角髻,年可十五六,扎起衫袖,先向这石摇一摇,然后抱将起来,如木箱儿一般,轻溜溜地行近树下,横放着,便来夺桃枝的钱。群小厮不服,嚷曰:“我们并不曾拿得,你如何便要夺钱?”农夫笑一笑,教那蛙髻小厮,将石拿回原处,让众小厮拿。分头拿时,蜉蝣撼大树,那里动得分毫。那蛙髻小厮拍着掌,笑曰:“你们如何不拿?”众小厮低着头只不做声。那蛙髻小厮,复将石拿回树下,放得端正,又拍着掌曰:“钱呵钱呵,想是没人争了。”正欲取钱时,只听得横笛响,远远地牛背上一个牧童,咿咿哑哑的吹将来,停了笛,叫曰:“你们玩甚么,偏偏的背着咱。”众小厮亦拍掌曰:“这钱是有人争的了。香香,你快来夺钱。”那蛙髻小厮,只是红着面,不语。牧童下了牛,问了备细,便拿那石,双手一抱,向上一抛,打个转,接着。连抛,连转,连接,风车儿的玩了一回。众小厮一齐喝采,农夫亦拍着掌赞曰:“好大力。”少青寻思:“这石比牧童的身躯还长大些,如何只当作纸球儿抛弄。”正呆着,又听得嚷将起来,却是前拿石的蛙髻小厮与牧童争钱。农夫将钱分作两份,一人一份,笑嘻嘻的拿钱去了。众小厮亦一哄而散。少青便上前,向那农夫拱拱手曰:“敢问这里有个可介之么,烦老丈指示。”农夫眼里看着少青,口里答曰:“只某便是。有何见教?”少青遂向怀中取出可当的书札,交与农夫。农夫看了,大喜曰:“公就是颜庄公么,好庄公!”言着,早拜将下去。少青刚回了礼,介之便拉着手,拉进茆屋里,见先时拿石的蛙髻小厮与那牧童都在这里玩着。介之喝曰:“贵客在前,你两个玩甚么,快来拜了,烹茶来吃。”少青曰:“闻足下有个佳儿,甚英雄,这两位是么?”介之叹口气曰:“命运不好,亡儿去年死了。这两个呵,小的是小女儿香香,大的是大女儿。记亡妻产他时,三昼夜不下,忽雷震两声,遂下。按易说,震为足,震两声,故名足足。只因家贫,没妆点,权作假儿子看罢了。”少青呆了半晌,忽曰:“你的令女郎,好生勇猛,某甚爱他,不知曾许人家么?”介之曰:“田家的女儿,又粗卤谁要他呢?”少青曰:“如不弃某情愿作丈人的女婿。”介之蹙额曰:“庄公才聘了我庄的庄主,华门佳偶,相对相当,无端来戏耍那两个小鬼头,量那小鬼头,多大福分,做得庄主的媵婢。”少青跪着曰:“这事大都以庄主饵某,贪图害某性命。今见令女郎英猛过人,必能脱某于难。若肯俯从时,愿以娘子相待。并请丈人弃家辅某,特地微服相访,何言戏耍。”介之沉吟了一会,遂满脸堆下笑来,一手扶起少青,一手向衫袖里拿出可当的书来再看。恰香香提着一甑茶走将出来,见介之呆呆的只看那书,便向介之手里夺那书。介之吃了一惊,见是香香,因指着少青笑问曰:“香香,这人好么?”那香香目灼灼看少青,只不言语。不知何时,足足早拿着茶碗,立香香后。介之曰:“足足这人好么?”足足又看了少青一会,少青被他两个看得头都低了。介之曰:“你两个只管呆看,到底是好不好?”足足曰:“忒好忒好,端的是甚人呢?”介之笑曰:“你看上了时,可奉碗茶,俾你这忒好忒好的吃了,才说与你。”足足欲斟茶时,这香香手拿着茶甑儿,兀自看哩。足足2的一声,夺了茶甑儿,斟了茶,双手捧到少青的嘴上。少青举手接时,已被足足灌入口里去了。足足停了碗,又向介之问曰:“爹爹端的是甚人?这等傻。”介之曰:“这是我的女婿你知么。”足足曰:“咱从不曾见爹爹有这女婿,可不是哄咱的么。”介之曰:“呸!你长了这年纪,一些儿不懂,我的女婿,就是你的老公,你知么。”足足曰:“咱从不曾有这老公。”言着,进内去了。只见香香扯了介之的袖,扯开去向耳朵边说了好些。介之以指画脸羞他。香香亦进内去了。少青被这两个女孩儿调得脸儿红一块白一块,只不做声。却说介之妻已亡了,只这两口儿,挂着心,跑不得,没奈何在这里当苦差。
原来可庄之北,有田名公田。凡有罪的,罚在这里白耕,名曰公田佣,最是苦差。今见少青这般人物,情愿下婚,喜得眉花眼笑,央了隔邻的五妈妈,来议此事。这妈妈是最好揽事做的,向少青道喜,曰:“官人今日是好日子,现成的亲事,是有月老暗中撮合,不许俄延的。”少青没奈何,解了腕上的金钏,递与介之曰:“小婿仓卒不曾备得聘礼,只这金钏,一人一只罢。”又向身边取了一锭银子,浼妈妈作媒。又约莫取了二十余两碎银子,教妈妈代办今晚要用的东西。这妈妈从不曾见这么多银子,喜得头做脚行,叩谢了少青介之,回去教儿子可的,往市上买了张新草席、新布被、新枕儿,又自去买两套做成的新女衫儿、裙儿、鞋儿、袜儿、脂儿、粉儿、镜儿、花朵儿、鱼肉鸡鸭酒果,忙了一会。介之让间空房,教妈妈将床帐诸器具,摆列停当,又将那鱼肉鸡鸭煮熟了,用个大瓦盆,一盆儿盛着,抹张松木桌子,摆着,点了香烛,教少青当中,足足在左,香香在右,一齐的拜祖先。那足足香香擦了面,施了粉,点了脂,着了裙,穿件新布衫儿、鞋儿、袜儿,挽个蓬沓髻儿,戴朵纸花儿,夹着少青,捣蒜儿的乱拜,又拜了介之,谢了妈妈烧了纸,除了香烛,就在这桌子团栾儿坐地,饮喜酒。依然是足足香香夹着少青在上面坐,介之在左,妈妈在右,香香等不得坐定,便拿盏儿奉少青,饮盏喜酒。足足揎左手,夺那盏儿,右手拿自己的盏,曰:“先饮咱的”,香香伸手格着曰:“今日的茶,是先饮姐姐的,今晚轮到咱了。”足足那里肯,揎着拳,在席上打将起来,唬得少青躲在介之背后。介之喝曰:“你们照照影,可像个新妇。”妈妈接着曰:“姐姐别闹。我倒有个法儿,你听些个。”两人住了手,听妈妈说。妈妈另拿个盏儿,将足足香香的两盏儿酒,和做一盏,一面和,一面念曰,这叫做和合酒。教两人各用一只手,齐把着这盏,少青饮了,齐拿着两盏儿酒,酬足足香香。介之哈哈的笑曰:“好和合酒。”妈妈亦笑起来。少青又奉了介之、妈妈的酒,吃了一两蕣菜儿便不吃了。香香入厨里拿碗茶出,与少青解酒。忽的低着头,忽的向介之耳朵里说着。介之笑曰:“你不知叫他做甚么?叫句相公也罢。”香香先默念了几遭,陡然曰:“相公吃茶。”足足曰:“你茶莫要凉的,吃坏了他。”香香曰:“都是一样的茶,偏姐姐拿着便热,咱拿的便凉,吃姐姐的胖了好些,吃咱的便坏。”足足瞋着目,瞅香香一眼,作意曰:“咱洗手去。”进里边洗了手,拿镜儿向灯下照一照,再匀些粉,走出来。见妈妈收了席,抹了桌子,见香香犹呆呆的瞅着少青,不觉的亦呆呆瞅着。介之曰:“足足出甚么神。”足足吃一惊,笑曰:“咱不瞅别的,咱瞅那个瞅人的不转睛的眼儿。”介之曰:“香香,看怎的。”香香只做不知,拔头上银钗儿,向髻缝里搔着。少顷,妈妈拿着灯,引少青新房里去。足足亦随着去了。香香嚷曰:“咱今晚在那里睡呢。”介之指曰:“你进新房里,同那相公睡好么。”香香曰:“姐姐呢。”介之曰:“你且去。”香香嘻嘻的走进里边,洗了手脸,悄悄地向新房门外张时,只见灯影下,足足偎着少青曰:“相公吃不大酒,敢是醉么?”少青摇摇头,搭着足足的肩,一手向衫袖里扪将进去。足足正被少青摩弄得身子麻软,倒在少青怀里。香香抢至床前,嚷曰:“你们不叫咱一声,先在这里玩。”足足心里一跳,刚欲开言,香香已呀的关了门,脱去裙子,爬上床,三人厮嬲着。正商量怎么睡法,忽闻叫门响,是介之的声音。足足教香香开门,看是怎的。香香下床去了,不多时复推门入,关了门,挑明桌上的灯,跳上床。笑曰:“这老人家,4唣得人忒煞,花花绿绿的他个不了。”足足曰:“怎么叫做花花绿绿他个不了呢。”香香按着少青曰:“他说你们这老公,是花团粉捏,娇养惯的,你两个又粗又莽,须要怜他,爱他,护着他,心坎儿藏着他,不要唬着他,冻着,饿着他,垢腻着他,顺着他的性儿,哄得他欢喜,这么说哩。”少青闻这些话,不觉哆的一笑。香香曰:“相公呵,你到底欢喜甚么呢。”少青曰:“你牛背上的竹笛儿,是吹得好呵。”香香曰:“待明儿,咱吹个贺新郎的牌名儿,给你听。”足足攀着少青的腰,拗过来,向自己,低声曰:“你欢喜他的竹笛儿,我呢,你欢喜甚么哩。”少青笑曰:“我欢喜是欢喜姐姐的馒头儿,快拿出来。”足足曰:“放着酒儿肉儿你不吃,黑夜里向咱讨馒头是没有的。”少青曰:“姐姐的馒头,藏在身上。我替姐姐拿出来,给我做亲些个。”言着向足足身上闹将起来。足足曰:“呵呀,前时拜香火,吃喜酒,不算得做亲么,偏要玩那馒头,何苦呢。”少青曰:“这是外面的做亲,今儿是里面做亲哩。”好一会,足足嚷曰:“不做亲也罢,疼得狠。”那边香香不耐烦趁势将少青只一提,提上自己的身上,曰:“姐姐怕疼,咱与你做亲则个,咱是最耐疼的。”少青曰:“你若叫起来,便怎地。”香香曰:“若哼半声儿,闪闪儿便不算好汉。”少青曰:“你今年十几岁了。”香香曰:“比姐姐小一年;人说咱十五岁了。”少青见他年纪小,情窦未开,欲略略的见个意儿,谁知他忍着疼,先厮耨着。看足足时,已鼾鼾的睡了。少青放端正了枕儿,睡好些。问曰:“姐姐的身儿腿儿不觉得十分粗钜,却有这等气力。不知小女儿行,有强似姐姐的没有。”香香曰:“前儿左邻来了一个亲戚,是大寅乡人,带着个女儿,如咱大小常与咱玩,咱笑他脸儿黑铁似的,如何唤做银银,他笑咱名叫香香,何曾有一些儿香。因斗口厮打起来,他拔起山嘴边一块大石,比榕树边咱们拿的还大些,拿着打咱,足足劝住了,才罢休。这女儿的气力,或强似咱。”少青闻这话,絮絮的问这女子的来历,说未完时,闻房门外有人说曰:“我昨晚将着吃剩的酒肉,回家给阿的吃,阿的教我谢你哩。”正是妈妈的声音。又闻介之答曰:“这算得甚么。妈妈你替我烧盆水,新人起来要洗脸哩。”少青见天已亮了,唤醒足足,三人整理衣裙出外梳洗。
第十三回 赠金盏颜庄公赂鄙夫 闹镜房可娘子调娇婿
少青梳洗毕,正与介之父女早餐,闻有人在门外叫着。介之出门看时,是两个人,一个背着皮包儿,一个牵匹白马,道是寻少青的。介之带了入来,少青见是鲸飞、鹏飞兄弟。便拉向没人处,说了好一回话。足足大疑,拉香香从暗处偷觑,见少青解开皮包捡出明烂烂的衣服来。忽的褪了儒鞋,拿双错底攒云吉莫靴穿上,忽的褪去旧衣巾,捡领玉蓝湖绉透透的紧身小袄,穿在里面,又穿上银泥起云福的玉绫道袍,束条苏合球文带,外擐天青闪翠八宝嵌边外套,忽的取出紫华飞鳌尾的自在冠戴上,忽的拿个手镜番覆照了一回,忽的取出个红皮匣儿,忽的开了锁,忽的揭了盖,蓦地射出一阵红光来,从红光里捧出一顶翠云九凤珠冠,又擘开一层一层的红绫,忽的捡出个玉铃百宝云肩,看了一回,依然折叠着,盖了盖,锁着,忽的取出黄金莲花盏十件、元宝十锭、玉带一围、用红绡帕裹着,忽的取出一包碎银递与介之。曰:“丈人可将这银子打点行装,待愚婿见了可公,无事时,一同回去倘有些难为愚婿时,着人通个信,丈人便偕两个姐姐去救愚婿,愚婿去罢。”
先时,足足香香,看他妆束的比昨日又俊了许多,又看那珠珠翠翠耀着眼,初疑是给己的,后又藏了,正想的出神,忽听得去罢两字便一齐跑将出来,扯住曰:“你说去去甚么?”少青曰:“我有些事,暂行出去的。你如今做了新妇,不要出门外与那小厮玩。”又属了介之一回。鲸飞捧着皮匣,鹏飞拿着包袱,介之父女送出门外,上了马,取路奔绍无忧家来。
不一时,到了。下了马,传了名帖。只见无忧走出来,满脸笑容迎进去。扶少青上坐,欲行参拜礼,少青拉住。无忧曰:“庄勇见庄公,原有自然的制度,况又是我们庄公的娇婿,又尊又亲,是应拜的。”少青曰:“某私自来此,有事央庄勇,庄勇行起大礼时,某便告退。”无忧曰:“恁地时,随便的坐坐。”又问这两位何人,少青曰:“是某的庄勇玉鲸飞玉鹏飞。”无忧推少青上面坐着,鲸鹏坐左,无忧坐右。须臾茶罢。少青便取过鹏飞手中的红包解开,亲手递与无忧。曰:“些须微物,聊表寸心。”无忧是个最贪鄙势利的,见那黄烘烘白粲粲的物,不觉满脸堆下笑来。曰:“某无点功劳,那敢受庄公这么重重的赏赐,不敢,不敢。”少青曰:“某以心腹待庄勇,故瞒着可公,私来求见,倘庄勇嫌轻薄时,明儿再补,愿庄勇无见外。”无忧曰:“恁地说,权且收下。”又谈了些闲话。少青见左右无人,便说曰:“某订于十六日,亲谒岳丈母,闻令媛娇鸾娘子,有须眉气,以德济威,能拯人厄,敬备翠云九凤珠冠一顶,玉铃百宝云肩一副,豫乞庄勇为地,奉岳娘子,表为婿的一点私诚。”无忧沉吟了一会,曰:“小女的脾气,最拿不定的。他喜着,瓦砾亦明珠。他恼着,黄金亦尘土。某作不得主,今见庄公一团美意,除非先生问肯了他,才敢领庄公的宝贝。”少青曰:“便烦庄勇,善为我词,切勿令可公知道。”无忧曰:“公勿多心,暂在舍下闲着,某去便来。”遂将那金盏元宝入内收好,飞也似出门去了。
少青与鲸鹏商酌了一回。午牌时候,见无忧嘘嘘地走进门来,低着声曰:“小女欲屈庄公到迎鸾楼厮会了,然后受公的宝贝。”少青吃了一惊,曰:“莫不是可公的意么。”无忧曰:“这事如何肯使可公知,公无过虑。”少青曰:“可公不在那楼里么?”无忧曰:“可公今又新娶得一个娘子,那得空到这楼来。”少青踌蹰着,无忧曰:“没奈何,走这一遭,速去速去。”少青捏着把汗,只得带着鲸鹏,跨着马,随着无忧,从小路抄去。原来这鸾楼有个大门西向,一小门向南,一小门向北。无忧带着少青从北小门而入,有几个军士,在这里打叶子,见无忧带着人来,略问一声,无忧教军士绊住鲸鹏,在这里攀话,自拿那皮匣,引少青进去。过了个亭子,便是阴森的大木,绕回廊,又穿个小拱门,静荡荡地,一带都是垂杨。过了垂杨,有红油亚字栏杆,当面拦着,绕栏杆,斜刺地一个小朱门。叫一声姥姥开门,便有个妇人开了门。入这门,行不多几步,转弯,一级一级的渐高起来。想是上楼了,又转墙角儿,有个花厅。厅前是四柱的绮轩,地下辅着攒花的五彩毡。四柱俱夹着盆花,有几个丫鬟,绣袄翠翘,都拿着绣巾,包些花草,在这里斗花。从花厅后穿过,又有个大厅事,厅事两旁,列着交椅,中间悬着绿檐的红罗大帐。帐内有个公座,公座上,摆着笔砚令牌令箭。无忧指着曰:“这公座是有军机大事时,小女发号施令的所在。”左边一个横门,接着雕栏,夹着复道。过了复道,便是粉廊绣柱的庭轩。两旁檀香学士椅,皆有绿驼绒坐垫,中间暖炕,铺设得锦簇花团。无忧教少青坐在左边的椅上,笑曰:“庄公勿疑路径纡折,若由大门入时,从甬道直进,便到这里。”言未已,走出五六个浓妆异服的丫鬟,掩着笑,围住少青。一个托出金丝盘子,盘上一枚玉盏,是香喷喷的新茶。少青饮了茶,拿这玉盏,翻覆看。叹曰:“好温润的玉呵。”迎面是个寿字紫玻璃窗,似有女子影。哆的一声笑,少青慌起来,忙将这玉盏递与丫鬟,低着头。一会子瞧那无忧时,已不见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的好。忽见无忧带着个妈妈,笑嘻嘻走将出来,曰:“小女请庄公里面相见。某先出去,安置你两个贵庄勇妨他等得久了。”言着,竟自去了。妈妈引着少青再进一处,是小小的暖房,摆设得越精洁。上悬个匾额,是镂银勾云底,烘出和鸣室三个毛青八分字。坐未定,乍闻叮叮当当环佩响,一个宫妆的美人,搴帘骤出。少青迎着眼,忙忙的跪下磕头,不敢起来。那美人笑弯了腰子,又走出三四个这等妆扮的,鼓掌和着,笑曰:“好个谦恭的贵人,见我们奴婢犹跪着不抬头,见娘子时,又不知怎地。”少青才知不是娇鸾,红着脸,自起来,朝外立地,只不做声,由着他们嘲笑。立了一会,无精无采,欲跑出去时,又不识路径。猛闻一阵异香扑鼻,观惊顾不定,佩声又响,那美人低着声曰:“贵人,娘子出矣。”少青回首瞧时,前那宫妆的,将珠帘掀起,那珠络金钩,与玉佩声和着,杂杂地,如打什番乐一般,拥着一个珠围翠绕仙人似的,婷婷袅袅,从帘内踱将出来。这回猜是娇鸾不错了,又朝着那仙人似的跪着不起。但闻莺声呖呖,呼侍儿扶起贵人。裣衽道了万福,分宾主叙坐。少青曰:“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如何敢坐。”那些宫妆的不由分说,曳着少青坐炕左边,娇鸾坐炕右边。少青欲开言时,嗫嚅了几次,说不出话来。娇鸾笑曰:“小楼得贵人玉趾贲临,草木亦增颜色。又辱厚贶,何以报之。”少青只说得不敢不敢。娇鸾曰:“愧侬无丽华发,负贵人的珠冠。”少青曰:“不敢。”“无飞燕身,负贵人的云肩。”少青曰:“不敢,不敢。”停一会,定着性,立起来,曰:“岳丈不以某为不才,许以庄主下嫁,约期十六日,拜谒岳丈,但海水难量,恳娘子怜某,使某得完首领以归,恩深再造。”娇鸾曰:“贵人请放心,有敢拔贵人一毛,侬将这可庄踏做吴沼。”那宫妆的,又递了一巡茶。少青深深的打一恭,辞出。娇鸾回了礼,转秋波,笑迷迷的睃着少青,曰:“贵人肯以青眼看侬,何得竟去,今夜有几杯如意酒,与贵人共披心胆,遣此春宵。”少青闻这话,越慌起来,颜色都变了。跪着曰:“某是凡夫,何敢造这罪孽,陪仙子,恕了某罢。”娇鸾笑曰:“既嫌弃侬时,怎敢相强。小翠,你扶起贵人镜房里去,吃些点心,去留自便。”只见最初出来这宫妆的应了,含着笑,搀起少青,拉进里面。又不知转了几个门,到一个所在,四面皆铜镜作壁,中悬一个蟠龙边的镜匾,是珊瑚攒作镜房两个大字。少青进这里,见自己的影映入镜中,镜中的影,又影入对壁及两旁的镜里。前后左右,以影重影,几乎变做一百个少青,好不自在。曰:“呵呀我头晕了。小翠姐呵,我看不惯这个,我出去波。”小翠捏着少青的手曰:“你这样俊俏的人儿,却也酸腐。出去难,入去易。”又拉进一处却无镜了。少青瞧那小翠,香沁海棠,春含豆寇,十分可爱,不觉动了心。调着曰:“你先时假装娘子,哄得我跪着磕头,拿什么还我呢。”小翠瞅了一眼,曰:“干人甚事。”转身欲走,少青拉住曰:“姐姐须设个法儿,给我出去,可公知到呵不是耍。”小翠曰:“你真个要出去么,我老实对你说,我们这娘子,从不曾有人得中他意,今偏看上了你,不争你便去呵,只是好好的鸾楼,忽添个斯文之鬼,我早晚遇见时,吓个死,何苦呢。”少青又跪将下去,流着泪曰:“姐姐没奈何,救我一救。”小翠笑曰:“我不曾见男子汉,这么贱膝头,只管跪来跪去。方才说哄你跪着,拿甚还你,谁还得许多呢,待我唤娘子来,由你跪他罢了。”少青拉住绣鞋,那里肯放。小翠没奈何,将他扶起,向脸上打了一吓(下)。曰:“你到底缠着我,做甚么?要你缠的,你偏不缠?”少青接着曰:“我见着娘子,便怕起来,见着姐姐,便爱,不知何故。”小翠曰:“你若是真爱我时,何故苦苦的定要去,你若与娘子和同了,我们或沾染着些汁儿,也未可定。”言次,闻外面唤小翠声,竟自去了。
天色晚了,料想有翅难飞了。忽听得的的的,脚儿响,小翠又转来,曰:“娘子唤你吃如意酒了,你去波。”少青曰:“我胆儿小,他若恼起来,姐姐须在这里救我。”小翠曰:“我教道你,你老着胆儿过去。饮酒时,他恁地,你恁地,他那般厮闹,你这般厮闹,闹到高兴时,又恁地。”少青曰:“我到底不懂得。”小翠曰:“呸,我没好气,你不懂得,罢了。”少青曰:“姐姐你权做娘子,给我习熟则个。”小翠曰:“勿4唣,老着脸儿去罢。”遂拉着少青的手,行了几步,少青挣脱了手,再转来,曰:“去不得,去不得。”小翠摇着头,曰:“咦,又甚么去不得?”少青曰:“我胆儿小,见着他便#将起来。下体是不由我的,不是又恼着他么。”小翠沉吟了一会,笑曰:“前儿娘子吩咐,怕饿着你,给点心儿你吃,我却忘记了。”遂向怀中摸出一个小饼儿来,教少青吃,吃了饼儿,不愁下体不自由了。少青那里肯吃。小翠想了一会,没奈何,将少青扑倒压着身,手拿饼儿放樱口中嚼得稀烂,劈开少青的口,口着口灌将过去。少青咽下,觉一股热气直冲到丹田。又闻外唤小翠甚急,急起整衣,跟小翠出镜房而去。
第十四回 血溅花园炭团误弑可明礼 火燃眉坂娇鸾计救颜少青
由是在迎鸾楼,与娇鸾娘子誓海盟山,直闹至十五日才得出庄。这几日,虽在兰麝丛中,而实刻刻惊心吊胆。回想了几回,魂魄尚兀自摇荡哩。是时,带了鲸鹏,跨马直奔斗腾骧营,喜得无人窥破。遂打点明日谒可公的礼。知韩杰精细过人,吩咐暗藏兵器,紧紧相随。至期,可明礼带了几个庄勇,出庄门迎接。两旁鼓乐齐喧,并着马,奔可府里来。少青登堂叙礼已毕,曰:“丈人不弃潺懦,许驸马后,愿得始终奉事。”明礼笑曰:“人惟不慎其始,故弗保其终。庄公肯轻身贲我荒庄,立刻便见心腹。”须臾茶罢,便邀进花园燕饮。暗使人打发从人先回,惟留韩杰在外俟候,不许随进。将少青带进园里,正欲举目看那亭榭花木,忽两旁走出十余个军士,将少青拿住,捆在一个空房里,吩咐不许声张。教人绊着韩杰,在外面饮酒,里头的事,一些不知。
却说少青初到时,可夫人携着炭团庄主在屏内暗窥,见少青容止华美,十分满意。及见明礼带入花园中,好一会,明礼独自一个出来,心甚疑惑,谓炭团曰:“你父亲将你许配了颜庄公,这庄公的人才,是你亲眼见的,又收了他许多聘礼,合庄无不知,今带进花园,静悄悄并不像燕饮的光景,定然听那陶士秀撺掇,害他性命,你的终身,却怎了也。”言着大哭。炭团曰:“娘勿悲,待儿打进花园里,抢他出来,不见怎的。”夫人曰:“儿勿造次,先使几个精细女兵,挨进园中,打探押在那里,待至夜深,方可行事。只是独你一个,纵有三头六臂,怎能够救得他回。你平日与娇鸾甚好,何不浼他画条计策救他。”炭团密使人往请娇鸾。回言:“娇鸾娘子闻娇客到时,便带着几个人府上去了。炭团闻语,疑惑起来,又疑与父亲同谋,甚是焦躁,几回怀着锏,思去抢人,却被夫人拦住。看看天晚,正好明月。炭团饭也不吃,踱来踱去,踱进花园里来。原来园里有所书房,灯光从窗棂射出。接着月光,在窗外张时,见里面银灯下,那陶士秀正与父亲说话。但闻士秀曰:“便好今夜结果了他,免生枝节。”明礼点点头曰:“我已吩咐人,三更时下手了。”炭团大怒,打进书房,指着士秀骂曰:“你倚仗看了几卷杂书,想出这美人局来陷害人,不争你陷害他,只不该坏我的声名,使我终身无靠。岂不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你背了陶乡长,来这里媚人,是事二君的贼了,又欲牵5我来陪你么。”士秀正欲躲避时,谁知炭团说未了已一锏打翻。明礼那里喝得住,用身隔着,炭团力大,将明礼拖开,复是一锏,脑浆并裂,呜呼死了。明礼正千贱人万贱人的骂着,炭团怒得没回转,把那锏向书房的柱一扫,6的一声,那柱断做两截。这檐瓦,7洌洌已倒塌了一角。气忿忿地走出花园来,一女兵在槐树下呼曰:“庄主,这侧后空房里便是。”炭团才走得几步,有几个军士从后面赶来,拿着绳,向炭团便套。炭团将那绳只一扯,扯做了数段。乘月光,舞着锏,逢军士便打,一锏一个,打得净尽。正走到厕墙边,樱桃架下,迷迷离离,见个人影从背后抱将过来,欲躲不迭,已被那人抱着。炭团怒益甚,回双锏向腋下倒插过去,不期插得力猛,那人哼的一声便倒,连这锏拖将下去。回看这锏已钉那人的腹里。一脚踏着那人,一手拔锏,那血从锏孔中直射出来,射得炭团变做火团,满身是血。又有一个人提着朴刀,不提防槐树下的女兵,挥双刀向那人腰间一撇,撇在地下。这女兵从月光下看那人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放声大哭。炭团问知原故,骂曰:“你自己不谨慎,误斫了父亲,哭甚么,再哭时,我只一锏。”女兵那里敢哭。炭团急奔厕后,正欲打开空房抢人,复从樱桃架下经过,那知忙着些,被锏穿的那尸绊着足,跌了一跤。那尸手足还自颤动,恰月光从花罅里,正照着那尸的面,唬了一惊,细看时,丢了锏抱着那尸,呼天抢地的大哭。那十余个女兵,一齐上前,备问原故。炭团只是说不出话,众女兵看那尸时,“呵呀,罢了,好像我们庄公。呜呼死了。”嚷了一回,夫人亦提灯而至:“呀,我的儿,为何打死了父亲?”炭团哭得不能答应。不提防走进七八十人,蓦地将炭团绑住,为首的,正是可飞熊。骂曰:“为着假丈夫,弑了真父亲,这还了得!”夫人哭曰:“这不干我儿的事。”时飞虎亦至,曰:“干与不干,明朝集齐庄勇,自有公论。”一面收拾尸首,除明礼、士秀外,共打死四十余人。着军士打开空房,拿少青出来,一齐治罪。
但见军士忙忙地从空房里嚷将出来,曰:“不好了空房的后壁已破逃去了。”众人搜至天明,那有个影儿。时合庄庄勇,已齐集可府。也有护着炭团的,也有说炭团放走了少青的。正喧嚷着,忽见府门外一对对的女兵,引着后面一骑擐嵌银兽面绣铠,曳着百花点翠战裙,珠冠上雉尾翘翘的,正是娇鸾娘子。众人曰:“娘子来,有分别了。”娇鸾下了马,哭进府中。众人纷诉前事,娇鸾怒骂炭团曰:“你弑父求夫,知罪么。”炭团哭曰:“恨士秀那厮,哄着父亲,坏儿名节,有意杀他,是真的。迷朦月影,纷攘攘的拿儿,或双锏无情,误打着父亲是有的。众庄勇诬儿放了那人,这就冤枉了。儿言是实,任娘子摆布罢了。”众人曰:“必须究出少青来,替庄公报仇要紧。”娇鸾曰:“待侬带回迎鸾楼里,慢慢的拷问,便有端的。你们且暂散归。”遂带炭团回迎鸾楼。下令教军士紧守楼门,勿令外人窥伺。将炭团带至大厅事,松了绑。炭团正在8张,遥见帐中坐着一人,锦袍玉貌,分明是颜少青,心里一跳,又一喜,拉着娇鸾私问曰:“坐帐中的,是何人?”娇鸾笑曰:“你杀了父亲,都为着这人,却来问我。”炭团曰:“缘何忽在这里。”娇鸾曰:“是侬同韩杰庄勇内外接应,暗暗地打破空房后壁,救出来,暂藏这里的。若待你救他时,已是迟了。”炭团沉吟着,又问那个叫韩杰庄勇:“你如何认得他?”娇鸾曰:“这人是颜公带来的,赤脸蓝髯甚是英猛。颜公被困时,他在外面,一些不知。着人私唤他来,授以密计,待黄昏后举事。”炭团曰:“怪侬道昨日差人请你,寻你不见,猜是与父亲同谋,肚里正怨着你,谁知你比儿更关切。”娇鸾拉着炭团的手,进帐来见少青。炭团道了万福,瞅着少青不语。少青见炭团脸圆如月,杏眼樱唇,十分端丽。因上前作个揖曰:“只为少青一人,累得庄主这般苦。庄主呵,你何以酬报呢。”娇鸾曰:“到这田地,还说甚么闲话。且商量怎地逃生要紧。”炭团曰:“儿父亲已死,又无兄弟,凭仗娘子神威,待儿杀了飞熊、飞虎,拥立颜公,谁敢不服。”娇鸾曰:“兵非己兵,将非己将,颜公平日又无威德及庄人,倘合可庄之众以攻一人,反罹不测,不如乘其不备,与你辅着颜公,杀出可庄,然后广罗豪杰,兵强马壮,攻破可庄,以我之心腹,布为庄勇,并不用可姓一人,渐渐施布恩惠,要结人心,所谓逆取顺守,乃千年不败之基。今侬与庄主,弑父叛夫何以见容于群下,不如速逃。”少青曰:“娘子之言是也。今某有兵二百,屯羊蹄径外,有兵三百,屯碣门外,倘出庄门,不患无接应。只愁娘子庄主,寡不敌众,难出樊笼耳。”炭团曰:“不是儿夸口,仗儿的银棱双锏当先,娘子的梨花枪押后,何患不出庄门。”正议着,忽报有奉公坊的庄奴,带着两个十六七岁的村女打进可府,十分雄猛,无人拦挡得住,众庄勇请娘子定夺。娇鸾惊曰:“这是怎解?”少青曰:“不敢相瞒,这是某新收的侍婢,五六百斤的大石,他们只当个纸球儿玩,是绝大力的。大约闻某消息不好,故来搭救。”。娇鸾拍着案曰:“这便是一个机会了。”即教人收拾楼中细软珍宝,一面密唤韩杰,授了计策。先下楼去,一面传令诸庄勇,紧守府门,休放他入,休放冷箭,待娘子用计擒他作个女将。即点齐男兵六十人,女兵二百人,备了马匹,驮载箱笼,杀出楼外。炭团曰:“我这锏,却在府中,使甚军器呢。”娇鸾使人拿令箭一枝,入府催取女兵调用,即教带出庄主的银棱锏来。又将那楼四面堆了火种。炭团挥双刀,骑匹乌云马,当先杀出。刚遇着府中的女兵,那女兵百人,皆炭团心腹,炭团弃了刀,取过双锏,领女兵奔至府前。见韩杰及介之父女,在这里寻人厮杀。韩杰假意拿刀来战炭团,约四五回合,回身便走。那三个人亦且战且走,后面娇鸾军马,慢慢地追将上来。韩杰正走时,一队人拦住去路,韩杰手起刀落,早斫翻了几个。那三个人挥着刀,如切瓜的一般,剩的都逃命去了。各人夺得马匹骑着,斩开庄门,娇鸾押着箱笼,慢慢地行。有人认得中间骑白马的,正是颜少青。报与飞熊、飞虎,二人大惊。掉枪上马,正欲来追,望见可府后面,火光照天,回马向火光处奔时,却是迎鸾楼火起。于是飞熊率人救火,飞虎策马追。少青、娇鸾等已出碣门去了。飞虎传齐庄勇,点了大队军马,杀出碣门,见斗腾骧的兵,环列前面,可娇鸾的兵,环列庄左,为犄角势。飞虎见天已昏黄,不敢出战,傍碣门下寨,教飞熊再点军马一千,准备明日厮杀。
第十五回 破可兵香姐擒飞虎 逃韩难张女救真龙
是夜,少青在斗腾骧营里,教人请可娇鸾来议,欲连夜退回左眉。娇鸾曰:“我退,彼必乘势掩袭;不退,彼必夜调庄兵,明日决战。二者须择而行。”少青曰:“彼众我寡,不如姑退。”娇鸾曰:“不可。可庄无主,飞虎、飞熊俱觊觎公位,将挟异心,军无斗志,虽众,何所用之。我战胜而退,威望日隆,登坛一呼,诸乡莫敢不应。彼新败之余,加以两勇争公,必有内乱。我率诸乡之兵,声罪讨之,斩熊虎之头,以令三百余乡,别择孱懦者立之,敢不惟我左右。取威定伯,在此一举,但不知时事何如耳。”少青曰:“善。只取回羊蹄径之兵足矣。”
明日,飞熊率军一千,攻娇鸾营。飞虎率军一千,攻少青营。金鼓之声,由里彻外。少青戴九叶云巾,披闪星白9道袍,立马门旗下,手执白玉如意,指挥众军。飞虎以鞭指着骂曰:“乳臭儿,听吾言者,我庄公不念前仇,以礼相待,奈何拐庄主,弑丈人,奸岳母,焚鸾楼,该得何罪。”少青亦拱着手大言曰:“众庄勇,亦听吾言者,可明礼弑公弑父,人得而诛。今为庄主所弑,自是渠的家法。娇鸾娘子,本明礼之妹,以兄纳妹,亦人得而诛。今娘子欲盖前愆,改而事某,鸾楼一炬,悔心之萌也,岂似汝逢恶不悛之辈,暗中取利乎。今来受死,庄公之位,非汝有矣。左右谁与我擒那奸贼?”说犹未了,可介之骑着飞黄马,提宛鲁长矛,大吼一声,飞出阵门,来战飞虎。飞虎横刃相迎,战了三四十合,刀法渐乱。可大英持戟来助。新充庄勇的张希超、张士隆,亦挥大刀,齐战介之。少青恐介之有失,令鲸飞、鹏飞助战。横枪跃马欲出阵门,见希超土隆已倒马下,介之拖矛跳出圈子。大英一戟从背后搠来,搠个空,介之回马一矛,向腋下挑将起来,复从空中掷下,倒地成了肉泥。飞虎走回阵时,众军不战自乱。少青举如意一挥,一齐掩杀。飞虎心慌,望碣门而走。谁知娇鸾的军,已杀败了飞熊,赶入碣门。复从碣门杀出,正遇飞虎败军。两翼伏兵又起,杀得可军有足无手,有首无身,生降活捉的甚多。飞虎只有十余骑随着,绕碣门外而走。至鸦山嘴,见夕阳返照石壁,有一行大字,十分明朗。近视之,是“飞虎被擒于此”六个字。吃了一惊,正惊定时,回顾那十余骑,已不见了。那马似有人拿着足的,偏不肯行,鞭了几鞭,那马嘶一声,跑起前蹄,忽一个小女子,从马腹下蹲将出来,拿飞虎的脚,掀翻在地。草丛里,又蹲出几个女人来,将飞虎缚了。那小女子曰:“咱可香香,奉娇鸾娘子将令在此,等得久了。”遂押回大寨。
是役也,少青以男兵三百,胜飞虎兵一千。娇鸾以女兵三百,胜飞熊兵一千。少青升帐,将飞虎推上。飞虎兀立不跪。少青曰:“某与庄勇,本无仇怨。只因可明礼,以庄主许某,既行聘礼,庄勇所知。某以礼来,亲谒岳丈,有何过失,必欲害某。幸庄主娘子,怜某冤苦,救某性命。致明礼赔了妻女,又送残生。较孙权更拙。然毕竟自作自受,与庄勇无干。今可庄无主,公可庄者,非庄勇而谁。某愿释壮勇回庄,占了公位,永订盟好,庄勇其许某乎。”飞虎曰:“若得如此,情愿岁币之外,增粟千石,子子孙孙永事勿替。”少青亲释其缚,置酒共饮。酒间,说飞虎曰:“某看可庄只有庄勇一人,可任大事。公可庄者,非公而谁。”飞虎大喜,辞别出营而去。少青遂下令,拔营班师回庄。
是夜,细雨迷#,星月无色。军至钩镰坡,正四更时候。忽前军大乱,喊声震天。不知何处人马,劫入军中。少青大惊,以为中了可人之计。引军退时,已有人抢至马前,挥刀便斫。火光下,认得是庄勇韩乐。少青闪了刀,叫曰:“庄勇何故造反?”韩乐曰:“我等本韩卓旧人,安肯事汝。”言罢,又是一刀。刀未落时,自己先倒。看那斫倒韩乐的,却是足足。足足既杀韩乐,呼之不应。却东撞西撞的寻人厮杀,不知杀到何处去了。少青见势头不好,挥鞭回马,独自一骑,从小路而走。走至天明,乱山重沓,无有路径。欲投绍庄,又不识路。是时,湿云已散,朝霞有文。山坳里闪出一轮红日,似有歌声从丛莽中出。歌曰:“百钧铁,九齿耙,士不逢治世兮,女不遇良家。耙兮耙兮,汝何嗟。”又歌曰:“为贾兮无钱,为农兮无牛。以耙代牛兮,一耙一丘。吾将舍汝兮,寻我良俦。”其声甚壮,然毕竟是女子声音。正在踟躇,一小娃穿丛莽而出,年可十五六,头脸白皙,眉姑目姣好,肩荷一铁耙,大几半丈。少青向前拱手曰:“敢问仙姑,此是何地?”女瞅着少青,不觉格的一笑。曰:“贵客何来,迷道在此。”少青曰:“某本左眉庄公,只为下人谋反,逃难在此,不知此地何名,去绍庄多少路。”女曰:“此地属大寅乡,皆张姓。”言着,以手指曰:“从那条路去,转个山坳,便是大路。顺着左手,行三里,便是古田乡。绕古田乡后,过了大木棉树,又五里,便是绍庄了。”少青谢了女子,便从指那条小路而去。行不半里,山嘴里转出一彪军马,约二百余人。为首的,乃可庄庄勇可无双。少青大惊,回马向西而走。那军马从后追来,高叫曰:“少青休走,还我庄主来。”可怜忙不择路,那马跑下田里。这田纯是雨渍的污泞,将马蹄泞住,拔不起来。那军马已至田塍,少青慌得魂不附体。见前面的田,有人做工便唤起救命来。那无双,正呼军士下田来捉少青。只见一个村女,挥着门扇大的大锄,赶上田塍,将无双连人带马锄翻,又一个挥大耙,将军士乱筑。除是走得快的,尽死于锄耙之下,满田的都是血泥。两个放了锄耙,赤着脚,走下淤泞的田来。一个负着少青,一个牵马,上那干田上。少青瞧那村女,一个面微黑的,年几约十六七。一个白净脸皮的,就是前时唱歌的小娃。一个姥姥,猜是两女的母亲。少青向那姥姥,谢了救命的恩。姥姥擦擦眼,看了少青一回:“哎呀,有这般天仙也似的男子呵。”少青曰:“姥姥,休恁说,某腹正饥,可怜失道之人赐碗粗饭充腹。”姥姥笑着指树林里,不多几步,便是茅居,请往坐坐。一女荷了大锄,牵着少青的马,一女提个竹篮儿,荷着耙,先走。少青随这姥姥,进屋里坐地。二女的锄耙,都放在屋檐下。少青上前看那锄耙,俱是铁打成的原柄。肚里寻思,田家的女儿,偏有这般大力。足足香香外,又有这两个。将这锄耙,看了又看。那白净脸的,在旁掩着口笑曰:“贵客,看这些怎的?”少青曰:“这可有数百斤重的么?姐姐是天生的神力,使得动。”姥姥曰:“这是先夫遗下的,吩咐有人使得动,便将小女嫁他。不知试了多少好汉,没有一个拿得起的。”少青猛然想起,香香曾说左邻亲戚有个大寅乡女儿脸甚黑,绝大力,名银银,莫不是这个。因问姥姥曰:“这两个,就是姥姥的令嫒么。”姥姥曰:“正是。”少青曰:“令嫒名银银么。”姥姥惊讶曰:“贵客,为甚知他们的名,这黑的果然名银银,那白净的却唤做铁铁。”少青笑曰:“怎地白的名铁铁,黑的反名银银呢。”姥姥笑曰:“只因初生这银银时,脸儿不像这么黑,便安做银银,过了周岁,渐渐的却黑起来,每被人笑,说做娘的心偏着。及生铁铁时,又恐渐渐的变黑,故预先名做铁铁。不想他风吹日晒,只是愈晒愈白。”少青曰:“两位令嫒,都不曾有姻么。”姥姥曰:“不曾。”少青曰:“不瞒姥姥,某是左眉庄的庄公,为人陷害,若得令嫒相助,必能报仇,夺回公位。如令嫒肯嫁某时,便是一位娘子了。”姥姥曰:“怎能够呢,原说过要使得这锄耙动的才嫁他,那管娘子不娘子,庄公不庄公。”铁铁曰:“这句话,是为姐姐说的,干咱甚事。”姥姥曰:“呵呀,你就看上了他么。”语未完时,恰银银煮熟了饭,盛出来,摆在桌上。姥姥曰:“田家无甚的下饭,只是菜蔬罢了。”少青正饿的了不得,只说得搅扰,便吃将起来。姥姥将前项的话,说与银银,银银睃了少青一眼,向姥姥曰:“这拿锄耙的话原为铁铁起的,不干咱事。”姥姥曰:“呵呀,你两个,都看上了他,不守你父亲的遗嘱了么。”少青曰:“如姐姐不弃时,某患难中,无甚聘礼。”遂向身边解下一个羊脂玉的龙凤钩,正拿在手中。银银眼明手快,抢了便走。铁铁眼睁睁看他夺去,又不好争得,几乎流下泪来。少青知他情急,又向怀中取出一根黄金络索,长尺有咫,原是系那龙凤钩的,恰好未曾系得。遂起来,端在铁铁怀里。曰:“此是聘姐姐的。”铁铁欢欢喜喜的收了。向前唱个喏,收拾着桌上的余饭,后面去了。姥姥叹曰:“也罢,两个妮子,长得这么大,全不解一些儿羞涩,不由老身作主,自做自为。也罢,由他嫁了,免着挂累罢。但不知几时来娶的。”少青向前拜了姥姥几拜,曰:“愚婿患难在身,路途中怕人陷害,愿恳姐姐,改了男妆,辅着愚婿,即刻投绍庄,借兵报仇,不知姥姥允么。”姥姥曰:“省出老身的妆奁,好便好,只是撇得老身冷清清的。”银银在里面应将出来,曰:“叫隔邻六妈妈,与娘作伴几时,未便孤寂煞。”姥姥正欲嘱咐几句,谁知二人已改了男妆出来了。姥姥叹口气曰:“也罢,你去罢。”二人拜了姥姥几拜,肩着锄耙,跟少青马后,投绍庄去了。
第十六回 杀韩煦马首集磨刀 救崇文龙飞领令箭
少青正欲带了银银铁铁,往投绍庄。行不一二里,忽闻呐喊金鼓之声渐近。少青大骇,指前面的高山问银银曰:“这山何名?”银银曰:“名磨刀岭。”少青遂策马上山。那知厮杀的,就在这山背后东边那队军马,是韩庄旗号,认得两个庄勇,一是韩煦,一是韩贡。那边这队军马,是颜家的旗号,认得与韩军交锋的,正是玉凌云。少青指着,谓银银、铁铁曰:“那边军马,正是我们的。你两个可下山帮着,杀散那东边的,须仔细些。”两女舞着锄耙,飞也似跑下山去。那韩煦正与凌云杀得高兴,不提防铁铁这耙,从天上飞来的一般,先向韩煦的马一筑,韩煦一倒,又是一筑,结果了。那边银银挥着锄,只管锄人,锄得这军马四散逃命。少青望见韩贡走得正近,大呼:“韩贡何故造反!”韩贡望见少青立马山顶上,便叫庄公饶命。少青喝住了银铁,招他上山。那边玉凌云亦上山来。少青先问凌云曰:“你这军马,昨日使人招你,为何不来,又为何在此厮杀。”凌云曰:“羊蹄径外的路,人烟都没有,没人来招,某屯了这几日,粮草都没了,故此带兵回庄。正遇韩煦军马,说韩庄反了,今往木棉乡迎韩卓父子回庄,又疑公在我军里,说着我,教我拿去韩庄献功,激恼了我,故此厮杀,不知庄公何故在此。”少青将前事说了。那旁韩贡跪着,不敢则声。少青骂曰:“某不曾待薄了你,何故害某,你快把原故说上来。”韩贡叩着头曰:“自从庄公往可庄做亲,那韩结便暗暗地招集了韩锦、韩乐、韩汤、韩润、韩煦、韩元,并韩超的儿子韩桂,韩起的儿子韩唐、韩宋,韩刚的儿子韩英,韩威的儿子韩仁、韩义、韩礼、韩智,夜夜商议。只畏可当松龄二人,这一夜,伏着人,请他吃酒,掷杯为号,四面的刀,一齐斫来,可当拿桌子挡刀,松龄从桌下蹲过,逃入韩结内室,关了内门,可当将重门打开,打出门外去了。韩结杀可当不得,打开自己的内门,带人入捉松龄,入内寻时,却不见了松龄,只见老母、老婆、儿子、女儿、丫头,一十一口,都身首异处。韩结哭着,耸动了众庄勇,连夜起兵。可松龄杀了韩结老小,从后垣跳出,亦与可当会齐。可金荣、玉吉人,起兵在庄中巷战。少不敌众,吉人被韩英搠死,金荣亦死于乱军之中。可当、松龄逃出庄外。昨夜闻庄公得胜回庄,韩结连夜调兵悄地迎着,混杀了一夜,大都互有杀伤的。现今韩杰、斗腾骧的兵,仍屯庄外。众议别立庄公,却教某与韩煦带兵往迎韩卓。某被众人迫逼,不敢不从。今遇庄公,本宜受死,但母老儿幼,恳恕残生。”少青闻折了吉人,不觉堕泪。原来少青初至黄石,多有微议,惟吉人知最深,尝言于玉公曰:“颜郎气宇异人,他时必大贵。”玉公戏之曰:“倘渠作笏山王,汝便是佐命功臣矣。”由是二人深相结纳,故闻吉人之死,感激涕:。因骂韩贡曰:“你韩庄的人,反覆无常,杀我名将,欺我太甚,喝左右斩了。”玉凌云曰:“念是胁从,情原可宥,但你如今是死心塌地的真降,还是伪降。”韩贡指天誓日。少青见杀之无益,遂恕了他,教他招集逃散的军马。
两起兵尽屯岭上,正欲埋锅造饭,忽远远地金鼓又鸣,呐喊又起。登高望时,只见一彪军马,追着四骑男女。男人中,有一个像是韩陵。少青令军马摆列山下,救那四人。那四人见有军马拦住去路,慌的不敢前进。少青使人招着手,大呼曰:“快来快来,我们救你。”四人乃敢前来。那追的军马,来得已近。银银挥大锄,大踏步锄去。少青挥众军合拢上来,把那军围在垓心。先时被追的那个女子,十分美貌,回马挺着枪冲入阵来。铁铁舞动九齿耙,随他马后,逢人便筑。众军士奋力冲杀,杀得那彪军七零八落,余军尽降。复收军屯岭上造饭。只见韩陵引着那三人来见少青。少青曰:“老丈为何这等狼狈,这三位何人?”韩陵曰:“这使枪的,是某的外孙女儿,一个是某的女儿,一个是某的女婿。”少青曰:“你那外孙女儿,唤甚么,这等好枪法。”韩陵曰:“他姓绍,名龙飞。人又呼他骑虎姐儿。是某的女婿的女儿。女婿名绍崇文,是绍庄已退的庄勇。为人疏财仗义,颇有家私。某正往绍庄,探望女儿。闻绍庄公被弑。”言至这里,少青接着曰:“这庄公绍其杰,是家岳丈的好友,其英死后,苦将公位让家岳丈,家岳丈惧有后祸,逃归。其人是最英毅慷慨的,为甚么被弑呢。”韩陵曰:“只因庄勇绍孟卿,有两个儿子,最强横的。次儿子与人博,争闹着,杀了人,庄公诛之。大儿子调邻家妇女,被邻人杀了,告知庄公,庄公审出原由,置不问。孟卿怒,纠合绍金翅、绍昌符、绍太康、绍镇山,伺庄公祀社而回,伏兵刺杀了,自立为公。某与小婿谋起兵讨贼,奈势未集而谋先泄,只得弃了家私,杀出庄门。孟卿使绍金翅,率兵追某,方才被女儿枪挑下马的,便是金翅。”少青叹曰:“某正欲投奔绍庄,今三庄俱乱,某将还黄石,起兵讨乱。老丈等能从某乎?”崇文曰:“某等家破无归,得事庄公,固所愿也。”少青又将韩庄事说了。曰:“不早从老丈言,致有此祸。所恨韩卓父子未除,终为某祸害。”龙飞闻语,向前敛衽曰:“愿假步兵三百,兼拿锄耙的两个壮士,刻日取韩卓父子之头致麾下。”少青以问崇文,崇文曰:“吾儿素有雄略,言既出,事必成。愿庄公信之。”少青曰:“某欲从眉山后路归黄石,惟此二人识得此路,何能从得姑娘。”铁铁曰:“咱家六妈妈的儿名张小,虽田家子,甚跳脱善走,识得此路,咱唤他来,为公使唤。咱们便好从姑娘去。”少青颔之。铁铁荷着耙,正欲下岭,呵呀,这坡上骑牛的,不是小哥么,遂叫唤起来。那张小闻岭上有人唤他,声音好熟,便骑牛上岭,见是铁铁,吃了一惊:“你不是铁铁么,为何这等打扮。”铁铁说了原故,张小大喜,即下牛来见少青。少青见他头尖眼小,身短发黄,便问你会厮杀么。张小曰:“阿小的厮杀,与人不同。”少青曰:“何谓不同。”张小曰:“人的厮杀以力胜,阿小以无力胜。”少青诧异曰:“无力怎胜。”张小曰:“人拿着大刀剁我时,千剁,万剁,剁我不着。我拿着七寸多长的小刀儿,不中时不刺,刺时便中。这便唤做无力胜。”听着的,无不大笑。少青曰:“去黄石的小路,你熟么。”张小曰:“有路时,我熟。无路时,我便不熟。不是阿小夸口,除非到天尽头外,或者不熟。”少青曰:“恁地,你便为我军引路。”张小曰:“待阿小牵这牛回家,禀了母亲,尚有结义兄弟三十五人,一并唤来从军,愿公少待。”少青曰:“我不能久待,你须索快走。”张小跨着牛,加了一鞭,飞也似跑下山去了。
少青遂选三百精壮军士拿枝令箭交与龙飞。吩咐曰:“姑娘若诛了韩卓,便取路回黄石缴功。此时某已在黄石了。”龙飞领了令箭,辞别父母,带着众兵及银银、铁铁下岭,杀奔木棉乡去了。不一时,张小带了三十余人,拿着军器来从军。少青见人人勇健,心中甚喜。遂一一押了花名,使张小拿着引路大旗,取道回黄石。过了几重山,见山顶上一个人大叫曰:“这彪军有颜庄公么。”少青仰头一望,见是可松龄,大喜,使人招至。松龄曰:“自从乱军里失了庄公,诸娘子忧得饭都不吃,何处不着人寻遍了,某与可当为韩人所算,杀出庄门,娇鸾娘子,复使某访寻,为何在此。”少青曰:“正欲从眉山后路抄回黄石,故从此经过。”松龄曰:“这路遥远,逼仄难行,不如从大路走。今我兵屯韩庄外,韩庄人不复敢出。可庄飞熊、飞虎,争公内乱,绍庄亦有内难,且与公无仇,谁敢截公。若从大路去时,明日未时,可见娘子。”少青遂回马,带着众军,望大路而走。
第十七回 左眉庄仗义立韩陵 养晦亭新诗联绍女
却说少青带了可松龄、玉凌云、韩贡、韩陵、张小及绍崇文夫妻,取大路来会娇鸾。明日午牌时候,军至碣门,正遇香香率二十骑女兵迎着。并马回营与娇鸾商议,同归黄石。刚欲下令拔营,韩杰入见曰:“今韩结窃据韩庄,人心不服。韩陵素有人望,公何不拥立之,诛韩结辈以慰人望。人望慰,则德望隆,而威震南方矣。”少青深然其言。使绍崇文探韩陵意。初时苦辞,后乃应允。思作一告示,先谕庄民。遍军中惟可当能操管。文成嫌其激烈过当,乃谓娇鸾曰:“某非不能自为,但;惚之下,聊欲偷闲。除非使人往竹山,令玉夫人作耳。”娇鸾因自己不会作,低头不语。旁边走出一个军卒曰:“竹山往返迢迢,我家紫藤乡,离此不远,我东邻一卖饼女,姓花名容,自号余余子,从小儿好弄笔墨,人人说他做得诗文好。但我乡最恼是咬文嚼字,故此无人采他。只是敝衣垢面,在门前榆树下卖饼度日。公何不求他做一纸,看是好不好。”少青大喜,取银十两,交与军卒将去,与女作笔资。吩咐了备细,军卒去了。思选善射的,将这告示射入庄里。娇鸾曰:“侬看新来的那个张小,鬼头鬼脑,像个偷儿,不如使他乘夜爬进庄去,遍地贴了。问他干得来么。”呼张小一问,张小满口的应允。又曰:“这背着人的事,是阿小干惯的。”
须臾,军卒拿着告示的草稿而回。少青看时,上写着:
照得倡民以乱,匹夫咸得而诛。立主以贤,百姓乃蒙其福。往者天厌韩庄,韩卓贪残,苦尔子弟。某不忍尔等有限脂膏,遭其剥丧,率诸乡长同兴义师,为尔等驱韩卓而远之。期择贤公,抚尔育尔,乃不幸而遂有可庄之祸。天诱其衷,可公授首。遂有韩结,以豺狼之性,纠蜂蚁之徒,杀某名将,屠某士卒,截某归师,包藏祸心,觊觎公位。惧某见诛,不获已,乃使韩煦、韩贡,往迎韩卓,实图代彼受祸。某悉其奸,率师截杀。韩煦既戮,韩贡已降,又遣良将往擒韩卓。凡此纭纷,皆为尔等也。尔前庄勇韩陵,奇表磊怀,贤声远播,足公尔庄。今在某军,本宜由某拥立,兹先示尔庄勇庄民知悉。尔等如能激厉义气,斩韩结之头,投某麾下,率子弟迎韩陵而立之,庄勇则一德同心,黎庶则安居乐业。患难相扶,永结盟好。夫诲民不倦曰长,惠民无偏曰公。无公之德而窃公之利,天必罚之。倘尔等助虐不悛,而违天罚,是乱民也。奋我熊罴,摧尔枯朽,某将顺天讨乱,尔身尔家,非尔有矣。甲戍夜焚之役,庚辰巷战之场,是前车之辙也。尔其图之,无违特示。
看罢,不禁吐舌曰:“这等命意遣词,不独善文章,兼有韬略。这女子非寻常人也。”又问军卒曰:“这女子还有甚言语么。”军卒曰:“某拿这告示去了,他又唤转来曰,为语颜公,只诛首恶,勿多杀人,以培阴德。”少青叹曰:“这女非常人也。”自是怀着聘那女子的意思,只是不得空提起。忽想起来一事未妥,唤鸾娇商议曰:“这告示做得好了,只是示字上头的款式,仍费踌躇。写左眉庄公颜示,不得;写黄石乡长颜示,又没威。却怎地好?”娇鸾想了一会,曰:“据侬不若写黄石庄庄公颜示。我们兵强将猛,威慑三庄,岂不足称庄乎?改乡为庄,谁敢不服。”少青曰:“善遂依娇鸾的话,着人缮写了十余张,属张小连夜行事。”
那韩结闻迎韩卓的韩煦,被少青截杀了,韩贡降了,慌的了不得。又见敌军不退,仓廒空匮,兵心散涣,欲括民财以充兵饷,庄民已摇动起来了。及见少青这告示,皆扶老携幼,攘攘地塞着众庄勇的门首啼哭。韩桂、韩汤惧祸及己,韩桂拿面白旗,韩汤竖着刀,大叫曰:“欲杀韩结的,随我来。”但见庄民呐喊着,尽跟那面白旗,拥进韩结屋里来。韩结躲不及,已被众人挤倒,韩汤割了首级,又引庄民,打进韩陵屋里,拥着韩陵的儿子韩春,出庄去迎韩陵。朝着少青的营,一齐跪倒。少青验了韩结的首级,令韩春引庄民先回。少青带了绍崇文夫妻,韩杰、可当、可松龄、可介之,送韩陵入庄。庄民莫不焚香酹酒,欢声震地。少青将韩卓的旧府,重修好了,连日饮酒宴贺。韩杰欲尽诛谋反的庄勇,少青念余余子之言,只将旧庄勇除韩桂、韩汤将功准罪外,尽皆革退。惟斩了韩英,以报玉吉人。留下玉鲸飞、玉鹏飞暂充本庄庄勇,其余慢慢地选择。
少青择定本月二十一日,拔营回黄石,韩陵送出庄门,令儿子韩春、孙韩腾,送至寅邱,祖饯而返。少青带了军马,齐回黄石。即将黄石乡,改作黄石庄。是时,新军旧军,新庄勇旧庄勇,忙了数日,才安插妥贴。人报绍龙飞军已回庄了。少青着令进府缴令,银银提一人头,铁铁押着两辆囚车,龙飞擐甲顶盔而进,啭着呖呖的莺喉,将斩韩卓擒水火之事,备陈。少青大喜,亲捧嘉醴三杯赐之。始知银银所提之头,是韩卓的。这囚车,是韩水、韩火。乃将头竖辕门外示众。这韩水、韩火,不忍加诛,思择地安置。娇鸾谏曰:“拔茅当连茹,斩草贵除根。今韩卓一家,男女父子弟兄皆为公所诛,留此孽种,他时必叛。叛而诛之,株累者必多。爱二人而累及千百人,是妇人之仁也,必贻后悔,公其思之。”少青终不能从,遂释二人,将留帐下使用。韩杰曰:“不可。某观二人,皆枭顽之徒,不可以恩感,不可以德化,肘腋之下,祸乱易生,纵不忍诛,不如屏而远之。祸犹未烈耳。”少青呼二人至,劝诫了一番,遂将韩水荐往黑齿乡章用威处为乡勇,韩火荐往端木乡端木兴处为乡勇。
娇鸾带炭团、足足、香香、银银、铁铁,往竹山参拜玉连钱夫人,及秋娥更生各娘子。五月初一日,是连钱生日之辰。少青率众娘子华妆艳服,玉液花筵,为连钱寿。少青说及绍龙飞斩韩卓擒水火之事功,可备娘子位,连钱无不应允。那龙飞,自破韩而归,威名日盛,恐遭人忌,遂筑室于黄石之后,竹山之前,辟一花园,莳花栽柳以娱父母。闻少青将聘己,令父母辞之。少青又使娇鸾亲往劝驾。龙飞与娇鸾觞于园之养晦亭,酒酣,娇鸾陈少青思慕之忱以动之。龙飞曰:“奴家幼时,好习枪棒,调弓马,讲韬<,今阅一十八春秋矣。念二兄早殇,又无幼弟,每侍膝前,雄心尽敛。得为婴儿子,菽水终身足矣,能事人乎。往者全家蒙难,蒙颜郎拯救,故不惜领无律之师,走难遵之路,以闺阁柔姿,持尺一令箭,尘淹粉面,血溅罗裙,振臂一呼,木棉三百余家,尽成灰烬,男号女泣,耳不忍闻。何物女儿,狼心若此,直欲诛元恶,擒二枭,以报颜郎耳。今心愿已完,诚不能象簟承恩,羊车望幸,与众娘子争怜于枕席间也,愿娘子善为奴辞。”娇鸾知不可劝,乃以龙飞之语,回了少青。少青必欲致之,使人以金帛往求韩陵。韩陵致书崇文,崇文谓龙飞曰:“颜公救了我们,又拥立汝外祖为庄公,闻说都为着汝。他这百般的苦求,你偏百般的不肯,你到底欲嫁谁来。”龙飞曰:“奴家的心已许了颜郎了,但士贵自重,女亦宜自珍。颜郎果爱奴家,当亲顾草庐,以聘诸葛。不然,奴家死不应聘。”崇文笑曰:“你读书读得呆了。岂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自相求而合礼者。”言着,叹息而去。明日,使人微示意于少青。少青遂亲捧明珠千颗,屏从人于门外,入园来寻龙飞。龙飞避于养晦亭,少青揖于帘外曰:“某无石家十斛珠聘佳人,只从骊颔下探得百=,为姑娘助妆,愿与姑娘团栾终老”。龙飞从帘内答拜曰:“士各有志,女各有心,公何相逼之甚。”少青曰:“某以姑娘英略过人,思备乱臣之数,故不惜寤寐反侧以求之。匿不出见,前何恭而今何倨乎。”龙飞曰:“前者,刀戟丛中,面聆机密,将卒之道也。今者,闺房深邃,授受不亲,男女之嫌也,公何疑焉。虽然奴家夙耽吟咏,未遇知音,若公肯以琼章见惠,胜十斛明珠矣。”遂呼侍婢捧出笔砚云笺列桌上。少青吟成一绝,付侍婢传入。诗曰:“强弱无端似转轮,何时雨露万家均。自惭幕府无贤佐,亲捧明珠聘玉人。”龙飞沉吟了一会,次其韵,书一绝,令婢传出。曰:“五云飞下七香轮,但愿檀郎宠爱均。虎帐狼旗鲸鼓里,新诗两首当冰人。”少青看罢,大喜。曰:“只知姑娘是雷霆女子,谁知又是个风月佳人。”拿这诗,正看得出神,骤闻檐前的铁马叮咚浏亮,与寻常铁马不同,不觉仰着头赞曰:“好铁马,端的是甚么铁铸的,如此好声音。”龙飞曰:“此名紫霞铁,是紫霞洞里产的。前儿从奴家征木棉那个壮士,名铁铁,亦是个好铁汉。从乡长府中搜得这铁马,献奴家。奴曾戏他道,这铁马合你铁汉骑,何必献人,众军皆笑。由今想起,当时摧锋陷阵全仗他两个出力,实是好铁汉。如何许久不来看看奴家。”少青格的一声,笑曰:“某闻姑娘为韩火所困时,陷了马,不能走动,他负着姑娘,姑娘两股儿紧紧的从背后夹着他,那绣鞋儿菱角似的,交在他前面,他恐姑娘夹得不紧,将左手把着那交加小脚儿,右手拿耙,肚里头只是爱着姑娘的脚,险些儿杀不出去。这铁铁是个唇红齿白的好男子,且与姑娘有附体之缘,姑娘如嫌某时,不如与姑娘做个冰人,招他为婿,好么?”龙飞闻少青这一片话,面上一红,心里一慌,胆里一跳,不觉的恼将起来。大声曰:“公言差矣。刀戟丛中,死生呼吸,嫂溺手援的时候,那里有男女二字横胸中。奴家只解为公破贼,不解与铁汉调情。公的言语,侮人太甚。”遂将聘珠从帘内掷将出来,忿忿地进内去了。少青没奈何,叹口气,亦出园去。当少青来时,崇文夫妇暗暗地瞰着,及见龙飞大怒,少青出园,知事不谐,来问龙飞。龙飞曰:“这颜公侮人太甚,调戏奴家。”崇文曰:“他既想你调戏也是有的,何便恼他。”龙飞怒犹未息,大叫曰:“他不该拿那铁铁不三不四的言语,调戏我。”崇文曰:“那铁铁,是他最宠爱的娘子,何谓不三不四。”龙飞大惊曰:“这娘子,是从奴家征木棉乡的么?”崇文曰:“正是他。他与银银,原同胞姊妹,改作男装,从你。”龙飞想了一会,不觉的大笑起来。曰:“怪得他两个如此英雄,在军中有时露些女子气。恁地调戏奴家时,奴家不恼他了。明日,办席佳筵,请那两位娘子来赔罪。”遂出园中收拾掷下的明珠,交与母亲,又出园看花去了。
第十八回 桃花乡奇女任百莺弄巧 松树冈奸人与双虎同诛
少青正欲择吉期,备礼纳龙飞,忽得桃花乡长云桐荣讣音。这桐荣,原是云夫人的兄,连钱的舅父。云夫人携了寿儿、连钱,点起一百女兵,使乐更生、绍秋娥、可足足三娘子领着,押送祭仪车辆,来投桃花乡赴丧,兼立桐荣的儿子云云做桃花乡乡长。云云的夫人鱼氏,是芝兰乡乡勇鱼泳斯小女。其大女嫁可飞熊的儿子可安夫。那安夫从小儿与初从的妹可百巧勾搭,那可百巧又嫁桃花乡乡勇云仲时。安夫闻桐荣已死,云云新立,乃假连襟之谊,往桃花乡吊丧,并贺新长,而实欲与百巧重温旧好。那百巧生得百伶百俐,便给善言,人又呼他为百莺。言听他的言语,如春莺之百啭也。足足喜其善谈,常到他屋里,听他说笑话儿。那云仲时,连日为乡长新丧新立的事忙着,故安夫得乘间与百巧淫乱。足足亦时时遇着安夫,足足是个粗莽的女子,那里察他底细。谁想刀不寻人,人自寻刀。那安夫又想勾搭上足足,百般浼着百巧做线。百巧应允了,买些鱼肉鸡鸭,烹调停当,请足足吃酒。百巧吃到半酣里,俏眼儿睃着足足,笑曰:“据娘子这般品貌,颜公立做夫人,是不愧的,奈何只做娘子。”足足曰:“咱们玉夫人德容才识俱臻绝顶,后妃还比不上的。即如娇鸾这等美好,又有智慧,人号他为女韩信,今新聘的骑虎姐儿,能文能武,斩韩卓,擒水火,功高望重,这两人也只做个娘子,况咱们村女儿,惟有些气力,得与这两娘子比肩同事颜郎,是过分的了。”百巧又拿酒杯儿串着,笑曰:“虽是这话,但人生一世,草生一春,颜公宠爱人多,未必有心专待娘子,与其看他人的眉头眼努,何如自寻个贴肉称心。”足足曰:“这话怎解,咱不懂得。”百巧闻这话,反拿别话说开,只拿杯儿向足足乱灌,笑曰:“娘子的酒量,是绝大的。只恨酒力薄些,不能使娘子心醉。”足足曰:“语云酒薄人情厚,姐姐费钱钞,买这酒馔请咱,便是绝厚的人情,如何不心醉。”百巧曰:“这钱钞不用我费一些儿。”足足曰:“是你的老公买来,教姐姐请咱的么。”百巧含着笑曰:“娘子试猜,并不是拙夫买的。”足足曰:“姐姐实说是那个请咱的。”百巧装着醉,拍拍掌曰:“我的有情有义的哥哥呵,你这钱使得值哩。”足足曰:“这话怎解?终不然这酒馔是你甚么哥哥拿钱买着请咱的么。你哥哥是甚人?”百巧又装醉,把眼瞅着足足,涎瞪瞪的只是笑。足足曰:“姐姐只管瞅咱怎的。”百巧曰:“我瞅娘子生得好呵,与我的哥哥是一对儿的。”足足曰:“你甚哥哥?”百巧曰:“就是在这里,他时时见着娘子,娘子时时见着他的,那个可安夫,标致儿呢。那个妇人比得他上,性格儿又温柔,最能向女人身上体贴的,又是可飞熊庄公的少爷。”足足曰:“闻说可庄公是可飞虎,如何又说飞熊呢。”百巧曰:“娘子原来不知,自从明礼被庄主炭团杀了,飞虎飞熊互争公位,连日斗杀不休,不知那个和着他,将那可庄分作南可北可,北可的庄公是飞虎,南可的庄公就是飞熊。那飞熊甚钟爱这少爷,安夫这少爷的脾气,又最不与人同,多少的美貌妇人,欲邀他一顾,千难万难,不知怎地,见了娘子便颠倒起来,弄得茶不思饭不吃,他说不得娘子怜他时,他便一纳头死了。”足足听他句句是勾引的话,将生平质直心地,诈着呆问曰:“怜他便怎地?”百巧向足足耳朵里低声曰:“左不过与他取乐一两宵儿罢了。”足足曰:“取乐又怎地?”百巧笑曰:“娘子休诈呆,夜间一男一女,床上的取乐,难道别有怎的。”足足闻这些话,努着目,正要发作,忽转了一个不良的念头,笑曰:“咱酒多了,就睡在姐姐房里,好么。咱醒的时节,不好意思干这些,乘着醉,由他怎地,罢了。”言着,遂倒在床上,鼾鼾的不言语。百巧大喜,欲教小丫头往寻安夫。谁知那安夫已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打听消息。百巧刚出得房门,正劈面撞个满怀。百巧曰:“呸,忙甚么,唬得我心里一跳。”那安夫一手搂着肩,一手按着百巧的心窝,笑嘻嘻曰:“我的心肝,我唬着你时,亲个嘴儿补你。正经说,这事如何?”百巧曰:“罢了,累得我被他骂了一场,明日还要寻你厮打哩。”安夫骤闻这话,如被冷水盖头一淋,呆呆的只是抖,白脸皮儿都变得青黄了。百巧恐急坏了他,拧他的肩窝儿一下,笑曰:“给你玩的话,你便这般抖起来。何况惊心吊胆的去偷妇人。实对你说,你有甚么谢我,我才把这娘子给你。”安夫听说,心里的石,才放将下来。笑曰:“若是果然有此喜事,你要甚么便甚么,我是不吝惜的。”百巧曰:“是要你说起的。”安夫曰:“我拿一百两足纹银谢你罢。”百巧摇头儿。安夫曰:“你时常爱我的玉狮子,拿来谢你。”百巧只是摇着头。“你又常赞我真珠花扇儿好,拿来谢你,要么。”百巧仍是摇头儿。安夫曰:“我是说不起的,你说罢。”百巧停了一会,便说曰:“你若是真个有心谢我时,我百般的不要,只要你先把舌尖儿砸着我那个。”言到这里,又向安夫耳朵里说那下半截。安夫笑曰:“都依你罢,只是几时才得羊肉到口的。”百巧努着嘴曰:“那人现在我床上等你,他是装醉的,你休识破他,你好便好,只是难为我的上口说得裂了。”安夫喜的只是拜。三两步走进百巧房里,先向床上一张,只见足足斜靠着枕头,歪着,脸晕酒痕,眉含春色。这胸前的罗襟,微微褪了些缝儿,露出鲜红似的,却是勾金攒蝶抹胸。下面松绿裤儿,三蓝花朵晕着眼,白缎袜儿,衬着紫茸五彩绣鞋。看的涎了,正欲趁势脱那绣鞋。忽大吼一声,足足已立起来,将安夫的头巾只一扯,拉着发,骂曰:“你那厮不去别处讨死,却来大虫鼻孔里抹汗。”正提起拳头时,百巧眼快手快,拿着刀向安夫头发上一割,安夫的发断了,便向外走。足足急夺百巧的刀,且不暇杀那百巧却去赶安夫。安夫离了桃花村,向小路而走,看看赶上,却被树桠钩住那黑罗襦。忙脱这罗襦挂树桠上,露出那银红小绣袄来。遥望时,安夫却从乱山里走,又赶了一回,安夫在一冈子上。左寻右寻,寻不出路径。回顾足足,已赶上了。遂跪着,磕的头都肿了。颤颤声儿曰:“这百巧儿唆着我,得罪娘子,娘子可怜同姓同庄的分上,饶了安夫这条狗命。”足足哑的一笑曰:“要娘子饶你时,除非自己扭断这头颅,才饶恕你。”言着,走前几步,用脚踏着安夫的胸,拿这刀向眼上晃着,曰:“好俏的眼角儿呵,淫淫地瞧着娘子调眼色,调得快活么。”遂将那刀尖插入眼窝里,将两个眼珠抉了出来。又指着那舌,正骂时,一阵腥风起,砂石皆鸣,一斑纹大虎,随着砂石跃上冈来。足足吃了一惊,倒退了数十步,坐松树下欲脱那绣鞋缎袜来与虎斗。那虎已将安夫衔着,跃下冈去。足足曰:“你这大虫,好知趣儿。娘子正欲奉承你一拳,你却为娘子葬了这贼骨头,饶了你罢。”札起鞋袜,欲下冈去,蓦地腥风又起,呼呼的一阵黑光闪将来。又欲脱那绣鞋,丛莽里早跳出一只白额黑毛虎。绣鞋未曾脱得,那虎据地一吼已迎着足足扑来。足足蹲进些,虎扑个空,那虎腹已中了足足一拳。这拳如铁椎一般,又用得力猛,那虎负着疼,偎着那松树根乱滚,这松树却被他滚折了。足足闪身儿,立在虎后,将那抉安夫的刀,朝正那虎的肛门,尽力的戳将入去。那虎复吼一声,跃起四五尺。足足将两只手,从下把着那虎的后蹄,转身儿向那大石上一扑,如打谷的连枷一般,那虎挺挺的不滚了。足足才札好了鞋袜,又见前那斑纹虎衔着人头跑上冈,伏在地下将前爪捧那人头,朝着足足戏弄。足足打得性起,闪在那虎左边,用左手抉那虎眼,乘势抠起,使虎头朝天,那虎欲跳跃时,早被足足的右膝撑住前爪,动弹不得,却轮着右手的拳头,向虎腰打了十余拳。那虎哇的一声,满口滚涎,将那人肉人骨吐出来,臭不可闻,已伏地不动。足足舍了虎,正札鞋袜,猛听得呜的一声,那虎仍跃一跃,蹲入那丛莽里。足足抢上前,拿着虎尾,倒拖出来,那虎回着爪欲扑足足,足足反放了虎尾,待虎转身时,飞一左脚,正中虎颔。那虎伸着爪,自爬那颔,右脚又中了虎腹。那虎侧倒在地,颤颤爪,这回真个死了。足足拗根松树,攀些藤萝,将两虎缚着松树两头,挑了下冈。正寻挂树的那件黑罗襦,只见一个黄瘦的病尼姑,约四五十岁似的,抢了那罗襦便走。
第十九回 病尼姑草坡秘授两头铲 莽娘子毛洞同诛三界魔
足足见那黄瘦的尼姑抢去罗襦,便丢了双虎,大踏步赶来。赶了几个山坡,只赶不上。待不赶时,望那尼姑坐在一个山顶上,拿这罗襦随风耀着,嘻嘻的笑。又赶过这个山顶,那尼姑慢慢地又在一个细草平坡上坐地,以手招足足。足足怒极了,指着骂曰:“贼秃秃贼白日里做贼,不要走,吃娘子一脚,踏做个烂西瓜。”那尼姑嗤的一笑曰:“不敢不敢,怕闪挫了娘子的二寸小金莲。”足足怒得了不得,奔上前,只一脚。那尼姑不着些忙,伸两个指头,向那松绿裤儿下只一捏,却不知何故,倒跌了数十步。足足自思咱从来厮打不曾吃亏,反被这痨病的尼姑暗算了,岂不辱没了人。爬起来时,那尼姑仍是坐着,看那黑罗襦的花朵,笑曰:“是绣得好呵。”足足又是一脚,那尼姑似乎眼不曾见伸着五个螃蟹大的爪,向那绣鞋迎着,趁势褪了下来,屈着肘倒向脚底心一扑,足足只叫得呵呀,又跌了十余步。似乎通身的筋骨都跌得酸疼,坐在地下叹口气。寻思着,这尼姑大底是有法术的。一足有鞋一足没鞋奔上前时,那尼又拿这一只绣鞋儿看花朵。足足没奈何,唱个喏曰:“你这尼姑端的是甚人是鬼呵,莫来戏弄娘子。是菩萨呵,娘子情愿拜你做个师父。”尼姑曰:“贫尼见你有的是气力,却无家法,恐被人暗算。今有一件绝妙的军器,欲赠娘子。故借那罗襦引娘子到这里,娘子要么。”足足曰:“自从嫁了颜公,武库中万千军器,无一根中得咱意。菩萨有好军器时,赠咱一件,待明儿拿金银谢你。”那尼姑将手中这鞋,教足足穿好。笑曰:“我军器呵,是齐天大圣的铁棒和不老婆婆的肉火钳,一锅儿熔化了再造出来的,名唤两头铲。”足足曰:“并不曾听过军器上有两头铲。”尼曰:“这铲中间是铁精炼成的,又圆又硬,弄到得意时这头一铲,血溅桃花,那头一铲,腰断筋麻。娘子中意么?”足足曰:“菩萨有时,只管俾咱,如何只说风话。”尼姑笑嘻嘻向山后林子里拿出这件军器来。哎呀,好个两头铲。那尼姑在草坡上弄了一回,只见银光闪烁,风啸云愁,弄得好呵。弄毕,将这铲横在坡上,谓足足曰:“娘子舞得动么?”足足札好了绣鞋,拿起时觉得沉重,转得几转,气嘘嘘地复横着,摇首曰:“罢了,忒重忒重,不合咱使。”尼曰:“娘子力非不足,只是不善用,教娘子用力的法儿。”遂向足足捏着骨节,授了秘诀。足足习了一回,尼曰:“可矣。”舞这铲时觉得活动了,尼又点了数十个解索,都习会了。足足曰:“咱们姊妹有力的尚多,如师父肯到咱竹山作个女教头,不愁他们有力没使。”尼曰:“贫尼有个徒弟名大智,百般武艺,皆蕴神通,且与颜公有缘。有日厮见,学他的技与贫尼无异。汝牢记着贫尼另有漏景刀一枚,是神铁炼成,柔可绕指的,佩在身边邪魔不敢近,一并赠与娘子。”天色已晚,桃花乡路远,因指着山下的树林,曰:“从这里投宿罢。”足足披上了罗襦,跪着曰:“师父不肯到咱竹山,何时再见师父。”尼曰:“天色晚了,汝去罢。”足足刚叩了三个头,这尼已不见了。只见地下有个锦囊,上面有四个字,足足不识那字,只得拾起来与漏景刀同佩身上,提了铲望望红日已被前山衔了一半。
走过前山寻那虎时,那里有个影儿。这黑虎白纹是最稀罕的,思量取那皮与颜公做个座搭,如何不见。沉吟了一会,忽然想那树林里,正是夷庚乡,是那乡人盗了无疑了。提那铲直打进夷庚乡来。乡长乐进大惊,带了几个乡勇来问备细。足足大骂曰:“你不认得颜庄公的足足娘子么?娘子到你这个鸟乡,你不出来迎接,罪已不赦,又纵着乡人盗了娘子的虎,该得何罪。”言着挥这铲,左一铲,右一铲,已铲翻了几个。乐进曰:“娘子息怒,娘子辱临,没人通报,故此不知出迎。至谓乡人盗娘子的虎,这却不解。”足足曰:“你不解呵,待娘子解与你听。我正赶着人到松树冈里遇一个锦纹的大虎,一个黑质白纹的异虎,被我一顿拳头都打死了。那白纹的黑虎,是最难得的,正欲取那皮为我庄公作座搭,我才与一尼姑攀话,你们这些人好大胆,竟偷了娘子的虎,若不还娘子时,你这些鸟男女,这虎就是榜样。”乐进曰:“娘子呵为这两个大虫,不知害了我乡多少性命,仗娘子神威,为我们除了害,那敢盗娘子的虎。今已日暮请娘子权在茆舍宿一宵,待乐进查出那人来,送娘子治罪,兼取这虎皮还娘子,望娘子暂行宽恕。”足足曰:“恁地时,暂行饶你。若无虎皮还娘子时,别有说话。”乐进慌得不知怎的,即着夫人乡主迎足足进府中,大排筵宴相待。教传齐乡勇分头寻访那盗虎的人,那里寻得着。
明日,足足焦躁起来,定要那虎。乐进的夫人乡主说着情,领了三日的限期,三日后若寻不出这虎皮时,那大虫就是这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榜样。乐进连日与众乡勇商议,绝无善策。一乡勇曰:“这里有个乐生光他女儿乐更生,亦在颜公处做娘子,今闻在桃花乡离此不远,那大虫眼见是寻不着的了,可令生光请他女儿来劝住他,救一乡人性命。”乐进没奈何,只得依议而行。
那日玉连钱不见足足回来,拿百巧拷问了几回,百巧百般的巧抵,那里肯说原委。着人四下里寻觅,又寻不见。连钱正在着忙,忽见乐更生禀曰:“足足娘子有消息了。他打了两个大虫被人盗去,是在妾夷庚乡的地方,要乡长乐进赔偿,拿个甚么两头铲,在这里铲人。乐进浼着妾的父亲请妾去劝他。”连钱即遣更生点五十名女兵去劝足足。乐进大喜,率乡勇奏起鼓乐出迎更生,十分恭敬。更生见了足足苦劝一回,足足没奈何只索罢了。正与乐进的夫人乡主饮酒间,忽见乐进的幼男乐华貂同着一个女兵上前禀曰:“那盗虎的是金毛洞强人,现有人在此报信。”足足教唤那人进来。俄女兵带着一个樵夫在阶下跪着,足足问了一回。又问那金毛洞在那里,樵夫曰:“由这乡西北,过了白藤岭黄婆乡,又四五十里便是。洞中有三个大王,一个名飞天豹,一个入地鹏,一个三界魔君。俱是万军无敌,杀人不转眼的,专在此掳害平民。最是黄婆乡、南巢乡、三叉乡,这三乡受他的毒害更狠。每年供银米若干,男女若干,乡长称奴,夫人称妾,才得暂休。他无事时,专一扮作樵夫模样独自一个巡逻,遇美貌的妇女,便抢回洞中受用。纵有千万军马,无人敢则一声。那日正在那里巡逻,我在对山丛莽中伏着,亲眼见他将一根松树挑着一头黄虎一头黑虎下山去了。这个就是三界魔君了。”足足大怒,圆睁杏眼,碎咬犀牙,拉着更生曰:“娘子这厮如此放肆,须去打破那甚么毛洞,捉这魔君,碎尸万段,为一方民除害。”
明日更生浼乡长点了四名乡勇,步兵三百,更生拿着枪,擐了弓箭,足足提铲佩刀,各跨战马,从更生来的女兵亦跟着杀奔金毛洞来。刚至洞外,便有喽4拦住去路,飞奔入洞。旋见一个恶汉,面庞十分狞丑,拿口大刀奔出洞外。这边足足骑一匹拳毛黑花马,松绿绣>,银红窄袖小袄儿,腰间擐着洒花淡墨战裙,头上无盔,只束着蛙角帼,交龙金抹额,手提两头铲,在马上乱骂。乐更生骑攒朱六花白马,月蓝绣>,银泥窄袖小袄儿,只擐丝藕战裙,亦无锁甲头盔,髻束交龙银抹额,手提燕尾白缨枪。各有十余个女兵环着。那边恶汉看得入神,不觉的大笑起来。你两个毛女儿,欲来作压寨夫人,须有些礼。足足不等说完抢过来便是一铲,那恶汉举刀来迎,二十余回合,刀已乱了。那边更生挥着众军将喽4赶杀,回望足足又有一个使铁椎的,一个使双鞭的,围着足足走马灯儿的狠斗。那两个的形状,比那使刀的更狰狞丑怪。更生弯着铁胎弓,发枝箭,可巧的两个恶汉头并着,但闻耳边翎响,躲不迭,两个颈嗓,同贯着一枝箭。这两个就是飞天豹、入地鹏。原来更生的箭是最长的,故齐贯两个颈噪,在地下爬滚。足足趁势把那三界魔君铲做两段。那些喽4齐齐的跪着讨降。足足令四个乡勇搜那金毛洞,搜出女子十余人,金银两大箱,虎皮倒有七八张,那黑质白纹的正在那里。先将诸女子问出姓名居里,着人送回。令乡勇载着金银虎皮先回夷庚,放把火将这洞拉杂杂地烧做个火云洞。
第二十回 霞洞酒杯盟足足二女同逃 竹山醋碗歃香香众姬齐闹
足足更生既诛了金毛洞三寇,取路向夷庚乡进发。才至白藤岭下,忽闻金鼓呐喊之声,后面尘头大起,有军追来。问降军追来的何军,降兵曰:“紫霞洞有三个尼姑据住:一名小智,是入地鹏的妹子;一名大智,是飞天豹的妹子;一名无智,是三界魔君的妹子。这三尼据紫霞洞,原欲与金毛洞作犄角之势的,今见灭了三人,多分是起兵为哥哥报仇。”足足谓更生曰:“咱们一发灭了三个妖尼,平了紫霞洞才回。”遂将军兵摆列白藤岭下,以待来兵。
原来无智的母亲列氏,是小夷庚人。曾随母谒外家途中为恶兽所逐,母女同堕深沟,性命呼吸,会更生猎于野,射杀恶兽,将无智母女救起,因认为姊妹,自后稍稍往来,常呼更生为恩姊。是时,更生横着枪当先出马。来军约有四五百人,一字儿摆着,门旗下三个尼姑皆不满十七八年纪。一个黄衲衣的,正是无智。光着圆圆的头儿,手提一百环禅杖,薄眉细眼,桃花脸色,娇滴滴晕两个微涡。足足叹曰:“好个美人儿为何做了强盗。”尼姑降卒曰:“左边绿脸紫衣的,名大智;右边黑脸白衣的,名小智。这两个脸色虽奇,皆柳眉杏眼,圆准绛唇。有娇媚容,无凶悍气。骑着的皆猪首鹿身,不知何名。”指问降卒,降卒曰:“此兽名耿纯,是紫霞洞产的,进退缓急皆如人意,不用鞭捶。”言未已,只见更生在阵前签衽曰:“贤妹别来无恙,久不相见,今带兵追杀为姊的,的是何故?”无智在耿纯上问讯曰:“贫尼自别恩姊时时思念,不知为甚得罪恩姊,害了贫尼三个哥哥性命。”更生曰:“实不知这三个就是贤妹及两位师兄的俗家哥哥。只因你哥哥盗了足足娘子两个死虎,追寻到此。你哥哥出言无礼,刀箭之下本是无情,故一时伤了性命。贤妹纵念当年活命之恩,既出了家须慈悲为主,各修各的行,何苦相迫。”无智曰:“杀兄之仇如何不报,恩姊请闪开些,待贫尼杀了这悍妇,然后邀请恩姊入洞,同念弥陀。”足足听到这里,更忍不得挥着铲,直冲过来。那三个尼姑,三面儿围着足足厮杀。更生欲发矢相助,又不忍加害,只射断大智的枪缨。大智回身便走,又一矢射中无智的禅杖,贯在环里。无智亦虚挥一杖而走。小智侧着戒刀,向足足马下一搠,足足横铲一扫,谁知扫个空,小智亦走了。足足随后赶去,更生叫曰:“娘子不要赶,由他走罢。”足足那里肯听,独自一骑,扬鞭追杀。更生妨足足有失,只得挥军随着足足又追了十余里,那里赶得上。足足驻马问更生曰:“这紫霞洞端的在那里?闻有许多宝物都是洞中产的,咱们何不杀进洞中擒了三尼,采些宝物归献庄公,博个笑话儿。”更生曰:“由他罢,他们三个本无仇衅,何苦定要擒他。”足足曰:“不擒他也罢,只要往那洞中看看。众军谁识这路?”一降卒向北边指曰:“过了这坡坳,沿怒龙山而左,便是紫霞洞。”
足足引着众军,转过怒龙山。但见紫霞郁郁,不知何处是洞。足足挥着铲,冲开霞光,寻那洞门。谁知那霞过了正午,重重叠叠的酿起来,向前惟有红绡满眼,回顾只觉五色迷离。欲回马时,南北东西都失去向。正在惊猜,忽听得喊声四起,又不见一人。一个人舞着铲,左冲右突,不觉得撞下马来,霞堆里被人绑得牢牢的,挣不脱。但闻有人叫曰:“两个都绑住了。”被人牵进洞门里面,一些儿霞光没有。遥望最深处,如髻如眉如屏如阁,叠嶂层峦,翠微无际。洞门内,左边一院,正是三尼的巢穴。推进去时,见更生亦缚在这里。无智坐禅椅上喝曰:“你平时倚着颜少青的势欺压庄乡,断人手足,今日被擒,更有何说。”足足曰:“咱被霞光罩住了眼,故此吃亏。量你这鸟尼,有何本事,却在这里做强盗。强盗做尼姑,犹可说也,尼姑做强盗不可说矣。”无智大怒曰:“你再说一句时,先拔你的舌,然后寻着颜少青拌命。”足足呵呵的笑曰:“你害娘子时,不争你只是尼姑犯杀戒,那有好结果。你动了淫心,欲寻颜公,只怕颜公不要你。”言未已,只见那绿脸的尼姑从里面走出来,大叫曰:“这人杀不得。”遂将足足带至一处释了缚,问曰:“娘子妙龄十几?”足足曰:“咱十八岁,问咱怎的?”那尼姑拜将下来,叫一声师姊,恕俺得罪了。足足拉他起来曰:“师兄何人几时认得咱。”大智曰:“我师颛和圣姥曾将两头铲漏景刀授娘子,娘子忘之乎。是俺与娘子皆颛和之徒也。我师又曾道俺终非出家人,嘱俺见娘子时便随娘子去蓄了发,佐颜公平定笏山。前儿见娘子的铲法,知是俺教门中人,故此让娘子追来,不伤娘子。如不见嫌,愿拜姊妹。”足足沉吟着:“草坡授铲的事,并无一人窥见,他如何得知。”又记起学他的技与贫尼无异,数语,不觉大喜。曰:“师兄即大智么,不图此处相会。量师兄年纪未必长似咱。”大智曰:“少娘子一年,十七岁了。”于是又互拜了几拜。使人备斋供设房中,与足足叙饮。曰:“更生娘子是无智恩人,他们自会款待。”足足颔之。酒阑各道平素。是夜,正八月中旬。明月丽天,下方的山水草木,映照如昼。大智收拾爱好的物,缠在腰际,带足足连夜偷出洞门,又寻着铲刀鞍马交还足足,自己亦提枪跨耿纯,一对儿踏着月影投南而去。
足足沿路招集残兵约得七八十人,天明时又有一队女兵追上。复整队伍,取路直回桃花乡。比到桃花乡时,那金毛洞的虎皮、金银早有夷庚乡的乡勇送至。足足引大智拜见连钱,备说前事。连钱恚曰:“失了更生如何见得庄公,你们逃走偏丢了他,是何意思。”大智曰:“若惊动更生娘子时,便一个也逃不脱,况更生娘子与我们的师兄有恩,必不加害,只是归迟了些。”连钱没奈何,只得辞别云云夫妇,令秋娥点齐军马,奉母亲回竹山。
明日,连钱又带着足足、大智往黄石见少青,将足足的事细说了。少青闻更生失陷,定要大起军马,亲征紫霞。大智曰:“这洞断断乎征不得的。洞外的霞迷人目睛,对面都看不见。那洞中群山簇簇,尽是猩熊狒豹。欲搜人时,任搜十年,一个人也没有。你懈着时,他便四面杀出,不知从何而来,转瞬又不见一人。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何征讨。若必要征那洞时,须缓缓的筹画,方得万全。况更生娘子不过暂尔羁留,原无可虑。昔吾师颛和圣姥能相人,曾言师兄无智师弟小智,皆非吾道中人,他日俱贵。眉心白气退时,即红鸾照命时也。安知造物非故留更生娘子,为此中针线乎。”少青不答,终恼着足足,骂了一回,骂得足足有气没泄,只得朝着墙角儿哭。连钱劝住了,有气没泄,向襟上扯了那锦囊出来,曰:“没来由且与他看。”连钱接着见上有“颜庄公开”四个字,便递与少青。拆开看时,上写曰:“一坏土,巴山之傍,有一老,叱下口,仍留日上?@。止剩半丝儿,曳不休,雨在上,水在傍。假若无人,吾当与同。”共计四十一个字不知何解。问足足,曰:“你且说这锦囊谁给你的。”足足曰:“咱只不说。”少青没奈何,拉着足足的手曰:“娘子说给我听。”足足曰:“不说,不说。”少青笑着曰:“娘子爱我,说与我些个。”足足回秋波瞅少青一眼,格的笑了一声,曰:“呸!原来浼着咱说,咱便说。”遂将草坡上怎么遇这病尼姑,怎么授了神铲,怎么荐大智作竹山女教师,临去时遗这锦囊的话一一细说了。少青点头,只是解不出来。连钱拟了一回,亦不明白,谓大智曰:“这锦囊既是汝师圣姥所遗,汝必能解。”大智亦拟了一回,解不得。少青使娇鸾持往养晦亭问龙飞。娇鸾去了一会,回时先摇着首,那里解得。只见香香嚷将起来曰:“那里解得,解不得,只是没解的罢了。终日里嚷他怎的。”少青喝退了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觉喜动颜色,恐人阻当,并不说破。连钱将回竹山,私谓少青曰:“妾观这大智容色异人,况是颛和弟子,必非等闲之辈。明日妾准备筵宴,郎可回竹山与他合卺,俾好死心塌地出死力事郎。”少青允诺。于是携诸娘子回竹山而去。即令大智改妆,赐名雪燕。香香闻之,大怒。纠合炭团、秋娥、银银、铁铁往见娇鸾,曰:“咱们皆出过死力,有功才得做个娘子,这野尼有何本事,却来搀位。”娇鸾曰:“这是夫人的主意,你们自去吵他,干侬甚事。”这些人果然吵到连钱处,恰雪燕在那里改妆。众娘子齐声曰:“咱们娘子非容易做得的,量你野尼有何本事,有何功劳,却来搀位。”雪燕笑曰:“你且说甚功劳甚本事。”香香曰:“你洗着耳,说娘子的本事功劳给你听:当颜郎被困可庄,咱提三尺刀斩庄勇,鏖庄兵碣山门内,徒步救颜郎;鸦嘴峰头,赤手擒飞虎,谁不知香香娘子的威名。”雪燕又问炭团,炭团曰:“我炭团庄主呵,颜郎被困时,儿手提双锏,花月之下打死庄勇庄兵六十余人,斩谗人陶士秀,以谢颜郎。火焚鸾楼,兵夺碣门,然后击怒鲸之鼓,败飞熊之军,宁负父母,不负颜郎,谁不知,炭团娘子的威名。”秋娥曰:“钩镰坡之役,火劫韩庄,棒降韩杰,救出玉公;虎坑冈之役,提五尺铁棒,打破百里石垣,斩韩超,虏韩木,逐韩卓,遂夺韩庄。秋娥娘子的威名,谁不知道。”银银曰:“当颜郎为可兵所逐,马泞淤泥,性命咫尺,咱挥巨锄锄尽可军,救回茅屋,颜郎亲解龙凤钩聘咱。至于磨刀岭下,力败韩军,从征木棉,韩卓授首。银银娘子的威名,谁不知道。”铁铁曰:“咱铁铁呵,乱山一曲,遂遇颜郎,指点迷途,情由此定。提九齿耙,偕姐姐筑尽可军,救郎性命。蒙郎不弃,亲解黄金络索,手纳咱怀。磨刀岭下诛韩煦,降韩贡,咱力最多。木棉之役,龙飞陷马,咱独自一人,左手提龙飞,右手挥钜耙,杀出重围,转败为胜。故能擒韩水于马下,缚韩火于沟中。铁铁娘子的威名,燕然之石不能铭,麒麟之阁不能画者。汝只合向蒲团中讨生活罢了。何苦觊觎娘子的位,致伤面颜。”雪燕闻这一篇话,不觉大笑起来。曰:“诸娘子的威名已闻命了,只是俺的运数好,庄公夫人都看上了,满河海的醋娘子们,如何吃得许多。”香香怒曰:“庄公夫人肯时,只怕咱的大斧头不肯,咱的斧头也会吃醋的。”足足曰:“你们少嚷,不如往女教场上较个输赢,你们赢了他时,咱情愿退了位让他。你们输了他时,须贬做女兵勿怨。”连钱没奈何,只得依了足足的言语。雪燕曰:“枪下无情,倘伤性命亦无怨。”足足向雪燕耳边才说了几句话,只见连钱传令点女军,即刻下教场俟候。
第二十一回 大智力降五娘子 少青齐纳两佳人
各娘子遵令,各点部下女兵齐集教场。时,大智改名雪燕,虽易女妆,而发犹未蓄,只用青帕裹着假髻,戴个交龙银抹额,骑耿纯,与足足并马出教场。已见诸娘子皆缨盔雉尾,绣甲战裙在演武厅前坐地。遥见银花马上,坐着透绣金鳞软甲翠冠翘雉的,众指曰:“娇鸾娘子来也。”娇鸾至演武厅下了马,正与众娘子厮见。坐未暖,又闻箫鼓喧阗,一队队的绣旗羽葆从西而来。猛听得连珠炮,众娘子皆整顿弓矢,手提军器,下阶两旁肃立。舆铃响处,凤冠鸾佩霞帔锦袍,正是玉连钱夫人,坐着彩舆而来。香炉导引至演武厅前,下了舆,一簇绣衣侍女,拥上帐来。诸娘子参拜毕,娇鸾领了五色令旗,领着十余个女军,登将台鼓吹一通,把绣旗一招,一队马军分两行雁行儿立着。一声炮擂一回鼓,将台上红旗招飏,步兵分队品字儿立着。静肃肃,人马无声。回望演武厅前,见龙旌影下,左边雪燕,横着双棱白缨枪,绣袄鳞裙,骑耿纯而出。右边香香,骑怒马挥大斧而出。这斧原是秋娥的叔父绍铁牛之物。秋娥载尸归葬时拾得此斧,遂赠香香,并授以斧法,故香香能用斧。雪燕在耿纯上敛衽,曰:“香娘子恕得罪。”香香并不答话,挥斧横戳过来。戳了几戳,皆戳个空。雪燕左右招架,绝不回枪,圈子里盘旋了一会,忽见香香双足如枷转倒撞下马,那马早被雪燕的枪挑起血漉漉地掷出圈外,足足扶香香去了。雪燕正横枪耿纯上,双手整头上那假髻,忽一巨耙从脑后筑来,耳朵里早聆着风声,夹耿纯从右闪过。那耙筑得势猛,筑不着几乎连自己拖下马来。雪燕知是铁铁不忍加害,把枪向上一搠,铁铁拿耙挡时,这枪杆早点着铁铁左腿。铁铁忍着疼跳出圈外去,赞曰:“好枪好枪!”银银叱曰:“你那耙这等不济,辱没煞人。”一面说,一面挥锄向耿纯头上一锄,那耿纯性乖闪了锄,将银银的坐马后臀齿了一下,人与人并。雪燕遂扯着银银的乌犀甲,抱过马来,那锄遂失手堕地。雪燕曰:“银娘子得罪了。”银银终是力大,乘着雪燕言语,翻抱雪燕的腰扯下耿纯。雪燕亦丢了枪,一对儿在草地上厮打。银银使个千字势,一拳正中雪燕的心窝。谁知雪燕退得疾,退几步翻扑在地。银银赶上时,不提防雪燕的脚,正打在银银的胸际,跌了丈余,爬不起来。这叫做卧虎欺狼势。足足又扶着去了。雪燕支枪欲上耿纯,秋娥的马来得疾,雪燕只得攲着枪伏地下。秋娥将铁棒向下一扫,雪燕已躲过左边,向左扫时,又躲过右边,趁势拿那马的后蹄一撞,撞跌了秋娥,那枪向秋娥鬓边虚搠过去,正搠时又听得有人叫曰:“炭团娘子来了。”那炭团先自下马舞双锏打来。雪燕挥枪拨那锏时,秋娥爬起提铁棒,使个乌龙盖顶势。人只见雪燕跌坐在地,枪杆从顶上架棒,而不知左足已绊着炭团。炭团脚步一松,仰颠马下,险些为马足所践,亦负痛逃去。秋娥遂拜倒在地,磕头曰:“敬服,敬服!”雪燕亦跪着还礼。足足拍着掌大笑曰:“我的雪燕贤妹,这回做个娘子不辱没了。”遂拉着秋娥、雪燕同上演武厅去。
众军看的无不咋舌。私议曰:“那几位娘子力大如山,却弄不倒这个绿面的,真是怪事。”娇鸾在将台上看在眼里,不禁叹息了一回。下将台至演武厅,见足足在那里喧闹,娇鸾问故,足足曰:“言过的渠们斗不过雪燕,便降做女兵。今夫人护着短不肯降他,故此喧嚷。”娇鸾笑曰:“不降他也罢,侬看诸娘子皆天生神力,但无至人点拨,有力也没使,何不拜这新娘子为师,各人做个徒弟,准折了女兵。”众娘子闻言,齐绕着雪燕扑地的乱拜。连钱大喜,下令收军鸣金放炮,升舆回府。
明日,雪燕合卺之期,连钱赐凤冠一顶,锦襦一袭,绣裙一具;娇鸾赠珊瑚压髻钗一枝;秋娥赠玉玲珑响佩一具;炭团赠七宝莲花扇一柄;香香赠金=连理带一条;银银赠翡翠文珰一双;铁铁赠蟠龙合欢镜一台;足足赠锦坳绣履两事金玉跳脱各一双,欢心宝一佩。绍龙飞亦于是日,于归竹山中。自夫人府至娘子诸院,皆华灯结绮,笙箫细响,与珠影香尘C匝得迷金醉纸。秋娥引香舆彩杖往养晦亭迎龙飞,炭团引彩銮头踏往黄石迎少青。先是山外带回的两个丫鬟云花嫁了可松龄,烟柳嫁了韩杰,至是亦来趁喜。云连鬓影,花接裙香。是时,少青当中,龙飞在左,雪燕在右,拜了天地祖先及岳母云太夫人。龙飞雪燕又拜了连钱夫人与众娘子。银烛华筵,各轰饮得钗B裙褪,大醉而罢。雪燕自是在竹山做了女教头,日授诸娘子武艺,数月间都习得纯熟了。
第二十二回 谈离合锦囊私解字 救庄乡黄石两兴师
少青虽娶了龙飞、雪燕,只是那锦囊中的字无人解得,横胸中不怿。思量要往紫藤乡,寻那余余子,又恐娇鸾阻当,私同雪燕商酌。雪燕曰:“此人为俺邻人,忽翁外孙女儿名阿容,自幼与俺善,读书过目不忘,深沉有大志,八岁时其舅忽兰,教之吟咏,有‘丈夫竟说英雄略,女子岂无王佐才’之句,忽兰大惊,叹曰:此女他年不可测也。忽兰尝以百金购得山外异书名登坛秘录,为我朝开国功臣刘青田先生所著,以示容容。阅已,掷之地,徐谓兰曰:行兵之道,奴鬼役神以阴阳造化为消息,既有语言文字以示后人,而犹称秘录,此秘字已不通之极。余何问焉。兰又大惊曰:此女他年诚不可测矣。又尝斫木一百二十八枚,枚高二寸广一寸三分,以意造一阵图名太极阵。每一枚当百人以两枚为一队,合六十四队,为太极。其枚半红半黑,以法阴阳。初分两大队法两仪。忽变而为四队,而八队,而□,四队其中,有顺有逆,有正有变,忽左旋忽右旋,又名归藏阵。又尝以木匣置机,测天行度,不差累黍,其聪明类如此。母曾梦五色芙蓉一株,摘簪之,遂孕容。容生而颜色姣丽,紫光恒照人。五六岁时,一尼见之而叹。因拾地下尘撒之,渐渐的准低眼小,颊削而发枯黄。父没后,贫极,敝衣垢面,无问名者。一幼弟名枝,甚蒙拙,容尝谓俺曰:使容登坛作诸葛,汝关赵之流也。故与俺善。俺为报仇,杀死多命,与兄逃去为盗。此后音信遂梗。公如不以貌选,何不聘为娘子,作个女军师。以公兵强将猛,威振三庄,何难混笏山为一统,作个笏山王。”少青大喜,拍着雪燕的肩曰:“娘子知吾心也。烦娘子拿起锦囊浼他一解,以释某心,然后拟聘。”
雪燕遂怀锦囊,备了马匹,教紫藤乡那个军卒引导,直奔紫藤乡来。至那大榆树下,只见石上摆着半笼的炊饼,地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拿瓦片儿玩着。军卒曰:“你姐姐往那里去?”小厮曰:“我姐姐才出恭去,你寻他怎的?”军卒指着雪燕曰:“有位娘子寻他,速去唤来。”那小厮将雪燕看了一眼:“呵呀,这马上坐了个绿妖精,如何说甚娘子。”军卒喝曰:“多嘴你快去罢,迟些踏烂你的饼。”小厮慌的跑进土屋里去了。少顷,见那小厮扯了个蓬发破衣的黄瘦女子,从土屋里走将出来。雪燕忙下了马,向前拉住曰:“容姐姐,认得阿冬么。”那女子想了一会:“呀,冬妹妹,闻你做了尼姑,是误传的么。”雪燕曰:“并非误传,待俺拜了姥姥,才好说得。”遂教军卒门外等着,相携进那土屋里。花容指榻上那盲媪曰:“这便是儿的母亲。”雪燕拜了。花容向姥姥耳畔说:“是母亲外家隔邻的阿冬来探候。”母曰:“阿冬,这几时不见了你,我两眼渐渐的盲起来,你长大了好些,前来给我扪扪。”雪燕没奈何,只得上前。母曰:“你身上藏的甚么,这等香。”又伸着手向他头脸上扪将下去,“呀,你髻上触手颤颤的,戴的甚么?你这衫这等软滑,可是缎子的么。”容又向他耳畔说着:“头上是七宝搔头,百花抹额,穿的是织成团凤的紫罗衫。”母笑了一笑,又扪将下去,拿那裙幅,扪了一回。笑曰:“好裙子,绣得好么。”容向耳畔说,曰:“是条泥金簇蝶东坡缛绣裙。”母曰:“阿冬,你是几时发了财的?”雪燕只是笑着,行开去。母叫:“阿容你有好茶拿几个蒸饼儿给他吃。”容应着,握雪燕的手,入厨下掇条矮凳儿并坐,一头烹茶,一头问着雪燕将近来的遭遇,细说了一遍。说到锦囊的事,容曰:“这锦囊既是你师给的,便该还问你师,如何寻我?”雪燕曰:“我师浮云踪迹,踏破铁鞋亦寻不着,知姐姐胸参造化,故庄公特使俺来拜求姐姐。”容提着茶同雪燕到卧房里,那卧房虽是矮矮的泥屋,却也摆设得雅洁,桌子上列着花瓶笔砚,架上俱是一函一函的书,或是卷着的。几张竹椅却甚干净,饮了茶,吃了些蒸饼,雪燕遂将出襟上这锦囊来递与容。容拆开看了一会,又将手指儿向那字里格了一回,点头曰:“这不过是拆字的法,有甚难解。”雪燕立起来问他的解法,容指着曰:一坏土是土字上加个一字,合成一个王字。巴山之旁有一老,是巴字左边一个老字,叱下口仍留日上瞳眬,是将老字这个匕除下来,留这口字,加巴字上,岂不是个邑字。那老字除去匕加个日字岂不是个者字。邑者合成是个都字。止剩半丝儿曳不休,前叱字除去口,剩个匕,合着止是个此字。丝字剩一半,合上此字是个紫字。雨在上水在旁假若无人,假字无了那人,岂不是个叚字。合上雨字成个霞字。吾当与同,是将这同字,合上水旁,成个洞字。总言之,不过王都紫霞洞五字。其意教颜公建都紫霞洞,才能成得王业。盖紫霞洞在北,地势高,面南而治,得高屋建瓴之势。旨哉,言乎,颜氏其兴矣。”雪燕曰:“姐姐真个女诸葛。今颜公渴慕姐姐,寤寐之求,惧不得当。姐姐何不趁此妙龄,身未许人之际,谐鱼水之欢,奋鹰扬之烈,使不负所学乎。如肯俯从,千金之聘,即贲蓬门矣。”容笑曰:“蓬门之女,懒散已惯,诚不能为人驰驱。妹妹无作此不入耳之言相劝。”雪燕曰:“记童时嬉戏,姐姐谓他日得为诸葛,以关赵待妹,今其时也。时可出而不出,日月不能待姐姐矣。”容曰:“此素愿也。但转思之:与其捧心蹴E身渥殊恩,何似若耶溪上逐伴而浣纱;与其食少事烦死而后已,何似卧龙岗上抱膝而吟梁甫乎。”雪燕欲再语时,见日影将斜,恐从人不能久待,出黄金二铤,将颜公意相谢。容推让了一回,雪燕曰:“周之可受也。”容笑曰:“颜公知容有老母在。”遂受之。
雪燕辞了花容,跨马回黄石。将花容之语,一一回覆少青。少青大喜,抱雪燕于怀,笑嘻嘻的调着曰:“能知我意者惟娘子一人。他日若遂吾大欲,当封娘子为解意侯。”是夜留雪燕共宿,议建都紫霞之策。天未明,即报韩庄庄勇玉鹏飞有紧急军情求见。少青唤入,问之。鹏飞曰:“今绍庄公潜光纠合西北诸乡雄兵五万,将肆毒于韩庄。我韩庄多难之余,人心未固,又无险阻可凭,故韩公寝食不宁,冀公念唇齿之谊,速起大军救此一庄子弟。”少青曰:“某与韩公势虽唇齿,谊忝葭莩,理难坐视。为语韩公,可先发韩庄之兵,紧守钩镰。某刻期起兵,接应。慎无怯馁,以慢军心。”鹏飞辞去,乃集庄勇商议。玉凌云曰:“绍潜光以牧牛儿奋起田间,罗豪杰而诛孟卿,据有公位,兵日强,庄日富,不可轻敌。今龙飞娘子韩公之孙,而绍庄之雄也。以绍庄之雄,攻绍庄之众,必克。况以孙救祖,其心倍切乎。”少青不能决,乃偕雪燕回竹山集诸娘子商之。先是娇鸾见诸娘子有勇无谋,不能出己右,易视之。及娶龙飞渐生忌心,龙飞默窥其隐,深自韬晦,惟日居养晦园,以娱父母。至竹山时少,今见少青,欲使龙飞救韩,惧其功高逼己,乃进言曰:“绍潜光纠乌合之众远袭韩庄,此必败之道也。纵我不救韩,韩必胜绍。若谓义不容不救,使一庄勇助之足矣,何用小题大做,劳及龙飞娘子乎。”少青正在踟躇,忽又报桃花乡云云使至。言南可庄可飞熊,以儿子安夫吊丧弗返,使庄勇田有功率兵一千从羊蹄径抄出月山,欲问罪于桃花乡,为子报仇,事在危急特求拯救。少青大惊。娇鸾曰:“卵石之不敌,人所知也。况飞熊以儿子死于非命,奋怒兴师,其锋甚锐,侬愿偕炭团、秋娥率军五百往救云乡长。如不斩田有功之头,褫可飞熊之魄,誓不回庄。至于韩庄之役,烦伯伯可庄勇一行,必不误事。何事纷更。”少青从之。乃使娇鸾往救桃花,炭团秋娥属焉。使可当率步军一千、马军五百,玉凌云韩贡属焉。摇旗呐喊,杀奔韩庄而去。
第二十三回 伐韩陵绍庄公大盟葛水 医可当雪娘子夜走钩镰
绍庄公潜光本田家子,父母早亡。幼时牧牛于野,野有桧树二株,中夹一巨石,谓诸牧童曰:“能从左边树上跃至右边树上,便作将军。”诸童跃而过者六七人。潜光跃不过失足堕石上,幸身子小,筋骨未伤。诸童笑之。潜光曰:“作将军何足异,若能据石一呼,众牛皆跪的,便做大王。”诸童试之牛皆不跪。潜光坐石上大呼曰:“大王升座矣,汝牛如何不跪。”于是众牛呼的一声,一齐跪着。诸童大惊,罗拜在地。遂呼为石大王。渐长好交结死士,慷慨急人难。当其杰为庄公时,厚遇之,欲妻以庄主,潜光曰:“大丈夫患身名不立,何妻为。”遂逃去。时颜少青威名藉甚,遐迩畏怀。潜光笑曰:“少青好色之徒,非大器也。太阳一出,爝火无光矣。”逮其杰被弑,乃纠壮士三十余人,杀绍孟卿于途,遂戮其妻子。寻前庄公其英之子绍平,立之,而实权由己出。越半载,绍平惧其见弑,乃私与其杰之子绍常逃去。潜光乃自立为公。其用人无成格,旧庄勇惟用绍太康、绍昌符二人,其余皆微时结交的死士。如客如海、尹百全、香得功、奇子实、丁占鳌、赵子廉皆力士,呼家宝、丁勉之皆谋士。潜光虽贵为庄公而性俭约,不娶夫人,土室布衣,常与诸庄勇同卧起,有病则亲为调药、抚摩,庄勇皆感激思自效。所招军士异姓为多,附近诸乡马多者供马,粟多者供粟。造军器筑险隘,储粮草,训士卒,殆无虚日。自顾兵精粮足,有囊括席卷之气。
一日集谋士庄勇商议曰:“黄石一小乡耳。颜少青窃玉家之位,荒于女色,僭称庄公,已属可恶。而东南诸乡皆俯首弭伏。北可庄可飞虎,韩庄韩陵,亦北面事之,岁贡银粟若干。此大不平事。某欲纠合诸乡兴师问罪,计将安出。”丁勉之曰:“彼庄在南,我庄在北,风马牛不相及。得其地不足守,得其田不足耕。况师出无名,徒疲兵力耳。”呼家宝曰:“若兴师伐颜,则韩必袭我后,兴师伐韩则可亦袭我后。昔楚之蚕食诸侯皆先近者,不如先伐可庄。”庄勇丁占鳌曰:“二可相持,互相窥伺,何暇出碣门袭我。乘其不暇之际,用全力以攻韩。况韩庄地势平衍,无险可凭。往者,黄石之师犹能三入韩庄,全不吃力。况临之以数万之众乎。韩庄破而黄石危矣。”勉之曰:“劳师耗粟,纵破韩庄,终不能越两可,而广我土地,何益。”潜光卒从占鳌之言。
于是大集诸乡,盟于葛水之津。三月戊戌,师集碣门。二可大惧皆出牛酒犒师。是时可当之兵亦至。与韩陵会于白麻,共得八千余人。诸庄勇遥望绍军旌旗蔽天,咸有惧色。会韩陵之子韩春已卒,孙韩腾与孙媳司马杏英皆英武有谋略。杏英本司马乡乡勇司马琼之女,幼与诸姊习双刀术,而杏英独得要妙。琼之父与司马F之父亲兄弟也。而韩腾又F之外甥也。腾或往候F,因得见杏英,两相悦慕。杏英私语乳妪曰:“韩郎美而武,非常人也。”妪乃挑腾,腾喜,遂与杏英苟合于野,为诸姊偃执。杏英杀诸姊而从腾,匿谷家。谷惧说琼,使完其儿女之愿。杏英乃得嫁腾。闺房中甚敦好,誓不置妾。时杏英谓诸庄勇曰:“以千之师战五万之众,则不足以之,自守则有余。我与颜军营于钩镰,深沟高垒,守而勿战;彼兵多粮少,不能持久,粮尽必去。然后出奇兵以袭其后,万全之策也。”玉凌云曰:“鱼肠坂、白藤岭两路犹须把守,恐彼分兵三路来袭,首尾不能相顾。”韩陵曰:“白藤路径僻远,又妨紫霞洞强人截杀,况多巨蛇恶兽,此路必不敢来。惟鱼肠坂可虑。然苟得其人领百人守之,插翅不能过矣。某欲致书颜公,令韩杰守此,必不误事。其人精细可用,故也。”于是一面着人致书黄石,一面合兵向钩镰进发,各据险要,立交加寨栅,多备弓弩檑木炮石,为死守计。
辛丑,绍军与诸乡之兵皆集,攻之十日,不得战,又不得进,反多折伤。乃令人去甲卧寨前辱骂。可当大怒曰:“老当征战多年,有进无退,有我辱人,无人辱我。彼军虽众,岂是老当的对手。”乃引数十人冲突绍军。回顾诸庄勇曰:“有敢死者随老当来。”韩陵阻挡不住,乃使玉凌云、韩贡及韩腾夫妇掠阵。戒之曰:“但救可当,无恋战。”四人受命而去,列阵寨前。已见可当舞着大铁椎,舞入绍军去了。可当虽猛,以一敌万,困在垓心,不能得出。杏英舞双刀飞马来救可当,看看杀出,忽闪出一长人,高几逾丈,挥着门扇大的板刀,来斫杏英。韩腾与凌云、韩贡守住寨门,防绍军攻突,不敢往救。杏英因暗发一箭,正中那长人的脸,长人大吼一声,杏英几乎坠下马来。长人拔那箭时,眼上又中了一箭。杏英看得亲切,挥左手的刀正斫中长人右脚。长人刚倒在地,右边四五根枪一齐搠来。杏英低着头,从枪林里抢进一步。但见刀光一闪,十余只拿枪的手都骨碌碌坠将下来,丢了一地的枪。杏英正虚晃着刀欲奔回阵,斜刺里有一队藤牌手拦住退路,齐挥着腰刀欲斫杏英的马。杏英回马退后刚十数步,又有一簇拿枪的从脑后搠来,杏英闪得身快回刀,斫枪才斫断了几根,前面的牌一字儿如蛇行雁列,又进至面前了。杏英又退了几步,只见一匹黑马乘着个怪脸赤髯的,提一根丈余的黑蛇矛从左边迎耳刺来,杏英把首一低,那矛刺在云髻上。杏英丢了右手的刀,抢一步拿住矛杆,左手的刀早缘矛杆削去。那人刚放了矛杆,而杏英的刀已觑个空,迎面飞去。盖矛杆放手时,即刀尖到眼时也。刀之着眼,翘然如钉之着壁,大叫倒地。那时杏英满脸的披着断发,方夺得蛇矛。那拿牌的已涌将上来,挑开了牌,一挑一刺,一刺一个,二三十个拿牌的,尸上有牌,牌上有尸,却堆起一个小小的山儿来。不提防一骑黑马从围里冲来,那马来的慌,正冲着那个尸山,马上的人和椎撞倒。细看那人满身皆箭钉着,从模糊血中再认,正是可当。欲下马来扶,可当又有一持戟的少年赶至,杏英刚挥矛来战,那少年矛未到时,少年已倒。知为韩腾的箭所伤,一矛正结果了那少年。早有玉凌云跑过来背负可当。十余个军士扛着椎,牵着那乌骓马去了。两下里金声乱鸣,杏英拖矛走得回寨。刚欲下马,但觉天昏地黑,扑在马下,众女兵扶去安歇。
韩腾收回军马,来看可当。见血人似的,自头至足中了二十余箭。急请军医来拔那箭,每拔一箭,吼一声,敷一回药,拔得箭完时,已不醒人事了。韩陵使快马连夜报知少青。少青大哭曰:“我结义兄弟三人,铁牛陷死虎坑,今当哥哥又为乱箭所害,某何生为!”雪燕在旁,见少青哭亦自洒泪曰:“郎勿忧,俺师父曾赠俺妙药百余枚,凡刀伤箭创,气未绝时,药到立起可以医得伯伯。”少青曰:“果有此药,刻不可缓,叫人速牵追云蹑月二良马来。”少青跨了追云,雪燕跨了蹑月,明月下加着鞭同奔钩镰。到时,刁斗才报三更。韩陵闻少青至,不暇叙话,便同雪燕来医可当。见可当声已不嘶微,微有些气息。雪燕即教人取童便一碗,拿出指头大的一丸药来,调着用箸撑开可当的口,灌将下去。又将药敷上疮口,渐渐的将箭疮里的毒血,抽尽出来。又去诊那脉息,惊曰:“左寸结涩,败血冲心,是必惊跌着的,天明便救不得了。”韩腾曰:“果然是撞跌下马,被荆妻救回的。”雪燕又从身上取出个两指大的小葫芦来,倒出那药红色如粟米大。雪燕曰:“此药须人衔着口对口的唾将入去才效。”少青曰:“是某的哥哥,某自唾药。”遂跪在可当床上,雪燕捧起可当的头,如法唾下。不一时药气冲开心血,醒过来了,开眼右左看见少青、雪燕在旁,不觉叹气。曰:“此是阴司或是阳世?”少青曰:“苦了哥哥,是某之过。今特乘夜赶来,同雪燕医你,幸是好了,哥哥身子上尚疼痛么。”可当曰:“不疼痛了,甚么药这样好得快。”少青曰:“就是雪燕娘子的神药医你。”可当便下床来拜曰:“难得白嫂嫂乘夜来医我,便是老当重生父母了。”雪燕忙忙的还了礼,曰:“伯伯勿动,将息些儿罢。”少青遂扶可当上床坐。床沿守着众军,看见皆低头叹息。私谓:“少青真仁慈之主,即为之死亦所甘心。”至有泣下者。时韩陵恐绍军乘夜劫营,教韩腾出营督着军士巡哨:“我请雪娘子看一看孙媳儿怎的?”雪燕随女兵进内看了一回,曰:“无甚事,不过用力过度,疲倦些儿,天明便没事了。”少青谓雪燕曰:“汝伯伯所骑滚雪乌骓马,原是韩庄的,良马绝有力的。某在韩庄时以此马赐之,以为偌大的铁椎,非此马负不起,今亦为箭所伤,娘子既医伯伯,尤不可不医此马。”雪燕然之。由是少青雪燕留军中商议军情不去。
第二十四回 燕娘杏娘十字坡齐鏖巨敌 庄公庄勇一杯酒互订良媒
绍军被可当冲突一场,死伤不可数计。那长人,就是无力乡乡长赵翦。怪脸赤髯的,就是庄勇客如海。二人是有名的大力。其余庄勇乡长,死者二十余人,乡兵渐渐的散去了。潜光见伤折了许多勇将,粮草不继,亦悔不听丁勉之之言。思乘夜退军,又恐韩军追袭。乃使赵子廉、奇子实引兵埋伏。如追兵至,两下夹攻,可获全胜。
早有细作报入韩营,韩陵与少青商议曰:“闻诸乡长之兵渐散,绍潜光已有去志,拔营而遁,必在今夜,不可不追,又不可混追,中其埋伏之计,要商量怎么追法才好。”少青未及答,只见雪燕上前曰:“俺有条计,并不用追,能使他片甲不回,未知验否。”韩陵曰:“愿闻娘子妙计。”雪燕曰:“从鱼肠坂抄过,便是那条十字路,这条路,虽是大路,至十字的所在,偏狭起来,又是绍军必由之路,若使两人各率兵五百,伏在那十字的两旁一齐截杀,纵有百万雄师,何处用武。”韩陵鼓掌曰:“此计大妙,就烦娘子与某的孙媳妇儿同去。”雪燕应允,与司马杏英,共点一千军马,各带地雷火箭弓弩,潜师至鱼肠坂。时已黄昏,见了韩杰,备说此计。韩杰曰:“此是天造地设的妙计。若娘子不来时,某亦打点去截杀他,只是兵少,恐不济事,娘子来,绍贼合休矣。两旁的峭壁,某数日前,已私着人多备石块,从上掷下,是最便宜的。谁知是预为娘子设的,绍贼休矣。”即使人承夜密布地雷地炮,壁上添设油灌的草,又使细作探听虚实。二更的时候,探听得绍军已拔营了,遂辞了韩杰,杏英率军四百伏左路,雪燕率军四百伏右路,各使兵一百,先爬上峭壁伏着。
是夜,月黑星沉,阴风森飒。绍军走至五六里,见无追兵,两处的伏兵,亦合着大队军马而走,将至那十字路,谋士呼家宝曰:“这里的十字路,倘有伏兵,奈何。”潜光曰:“纵有伏兵,亦奋勇冲杀过去,难道退回么。”于是潜光一马当先,横着大刀,直冲而过。忽一声炮响,两路火把齐明。有军从左右杀出,路已堵截不通。前面从潜光走过的,只得十余骑,听得喊声大振,雪燕挺枪追杀前面的,杏英挥刀截杀后面的。后军急欲退时,石块火束,从天坠下,地下地雷地炮齐发。上下里石随火下,火随石发,额烂足焦,哀号之声,十里不绝。退后的尚有千余人,尹百全统着,又无路径,只得弃了马,爬山而走。山多G石,又无火炬,多撞跌致死,能逃脱者十无四五。前面雪燕正赶着潜光,众军指那光闪闪的交龙盔上伞红缨的,便是潜光了。雪燕赶上,一枪刺于马下,割了首级。火光里看时,却不是潜光,是庄勇绍昌符,易他的盔铠冒死的。雪燕大怒,教众军多燃火炬。凡林木岩谷,搜寻殆遍。正回军,忽然腥风刮面,旌旗皆偃。山坳里跃出一巨物,高丈余,龙首熊身,迎风一啸,众皆辟易。雪燕夹定耿纯,趁着绿光,支枪来斗那物。那物舞两爪来扑雪燕,雪燕侧躲着,不能回枪,即以枪把梢,直点那物的左腋。原来雪燕的枪把梢,是紫霞神铁链作蒺藜式,点着的,筋骨俱挛。那物斗雪燕不过,负着痛缘坡而走。雪燕不顾众军,独自一骑,追过几个山坡,那物向丛莽里一蹲,雪燕横枪挑开丛莽,并不见那物,只见十余人伏莽中,挥枪齐刺雪燕。雪燕拨开众枪,一枪刚刺翻了一个,余人奔出丛莽,斜刺里走。正走不远,忽火光从林木中闪出,一彪军迎面杀来,大呼曰:“绍庄公勿慌,某乃新甲乡长万年也。闻公兵败,特来相救。”言未已,已将雪燕围在垓心。雪燕舞动双棱白缨枪,雪滚云飞,无人敢近。万年乃挥弓弩手,四面射之。但见矢飞雨集,枪紧风号,枪不饶人,矢皆堕地。那彪军正被雪燕挑得血溅尸飞,万年使暗枪从雪燕背心里刺来,雪燕并不回格,待他刺得至近,将身一闪,一手接着万年的枪柄,只一拖,拖下马来。众军来救万年的,尽被刺翻。时潜光、家宝从丛莽中逃出,杂乱军中。回顾万年,已被雪燕的耿纯踏出肠来了,乃相与叹曰:“此女子,神枪也。但见枪棱焯烁,似不曾刺人,而贯喉而死者何多也。敌有这等神人,某命危矣。”遂趁其战酣时,先自走脱。不一时,雪燕的兵已追至。四面合围,这彪军,无一人得脱者。雪燕遂引兵还。时杏英的军,已擒得香得功、丁占鳌等,共庄勇五人。于是合兵一处,见大路上皆尸骸填塞,依旧从鱼肠旧路回钩镰坡大营。韩陵、少青大喜,遂拔钩镰营,奏凯回庄。
明日在庄公府,攒花结彩,摆列筵宴,鼓乐并奏,三军舞蹈。韩陵把盏笑曰:“今日奇功,翻出两个女子之手,我们男子,是没用的了。”时左边的席,是可当、韩腾,右边是雪燕、杏英。韩陵遂下坐把盏,来奉雪燕,曰:“娘子天人,纵绍潜光未诛,亦已胆碎,从此不敢小戏我东南庄乡,皆娘子赐也。”少青亦把盏奉杏英。两女子回了盏,各道万福。又行了一巡酒,韩陵教韩腾把少青盏,因谓之曰:“汝祖年迈,不能久任事,欲将公位传汝,汝须事颜公如事我,若违我言,便是不孝的孙儿了。”韩腾曰:“愿子孙世世,事颜公如臣之事君,始终不变。”韩陵曰:“能如此,我无忧矣。”又谓少青曰:“老夫今年六十有九,亡儿无禄,只撇下这个男孙儿,一个女孙儿,今趁庄公在此,传位与他,老夫得优游杖履,往来两庄之间,或在我女儿处住几时,或在孙儿处住几时,住到阖眼的时候,罢了。只是阿腾年少,不更事,须庄公教道他。”又唤韩腾、杏英拜了少青四拜,曰:“汝妹子吉姐,亦着他出来奉颜公一杯酒,他时婚姻的事,亦须请命颜公而后行。”杏英离席进内室,即带了个小女子出来,眉目如画。韩陵指着曰:“此是老夫的孙女儿,名吉姐,颇聪慧,今年七岁了。”吉姐把了盏,在杏英身旁坐地。杏英又离席向韩陵少青处拜着曰:“孙媳儿有句话禀庄公,雪娘子的枪法,是人间少对的,与孙媳儿又最说得合,欲拜为结义姊妹,未知庄公许否。”韩陵曰:“好便好,只是屈了雪娘子。”少青正欲说些谦话,韩腾曰:“这儿女子的事,由着你们,何必在长者席前4唣。今被擒的庄勇中,有两个是最英雄无敌的,我昨夜以好话儿哄着他,大都是愿降的,敢问如何措置。”韩陵曰:“闻绍潜光待庄勇如手足,皆欲为之死,焉肯甘心降我,不如杀之以绝后患。”少青曰:“彼待之如手足,我且待之如腹心,天生人才,原不多得,杀之可惜。如庄公不要时,求赐与某。”韩腾曰:“可庄多才,其尤者皆归颜公,何曾有甚变卦,不如将他二人,分作两处。颜公收用香得功,我们收用丁占鳌,纵有反覆,亦易箝制。”韩陵叹曰:“终久必有后患,老夫不及见矣。”又复饮一巡酒。韩腾曰:“那十字坡上的尸骸,拥塞数里,请在雪峰下,筑个京观,一来免得鸢啄兽衔,二来可以示威西北,公以为何如。”韩、颜二公皆主其言。
忽见那吉姐走上前,敛衽曰:“闻这一役,乡长死的最多,家家男号女哭,虽不敢归怨我们,筑京观究竟非盛德事,以孙儿的鄙见,不如出张告示,许西北诸乡,收尸归葬,如三日外无人收捡的,任哥哥筑京观未迟。少青闻这语,大惊曰:“几岁的女孩子,说得出这篇话,将来还了得。”因举酒觞韩陵曰:“这吉姐,与某丈人玉公的遗孤寿官同庚,若不弃时,愿联姻好。”韩陵谦逊了一回,遂令可当、玉凌云二人执斧,各饮了喜酒。又唤吉姐,重奉了少青酒,又奉可当、凌云谢媒的酒。只见凌云才饮了谢媒酒,便离席捧两巨觞,跪二公前,曰:“二公饮某的酒,亦为某完一件心事。”二公令起来,各酬了凌云一觞,问是何事。凌云曰:“某有一妹,唤做玉无瑕,在竹山食名女粮,夫人甚赞他好弓马,升作个营长,今欲将他许嫁可当庄勇,恳二公亦为某作个冰人,故此冒渎。”可当辞曰:“某欲娶妻室时,早已娶了。大丈夫自行自止,被妻室绊住了脚,安得自由。况某年过四旬,这女子年才二十,又老少不相配,请辞。”少青曰:“哥哥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乎。况这玉无瑕,亦是个英雄好女,配得你过的。某尝在女教场,看那女兵较射,夫人将泥金绣凤裙一袭以彩丝悬树上,令有能走马射断彩丝的,即得凤裙。射了数百人,皆不能断那彩丝。无瑕穿件白缎绣边的战袄,擐着白罗战裙,骑匹白马,搭着箭,往来驰骤,只是不射,忽然金鼓齐鸣,凤裙堕地,那白马上却不见了无瑕,谁知那无瑕从马腹里翻更斗,绣履朝天,那箭到彩丝时,已跨上鞍桥了,只不见他在何处发箭。不一时,跃下了马,取那凤裙穿好,来见夫人,无人敢争。夫人大喜,又拔头上琥珀钗赐他。这个英雄好女,是万中不能挑一的,谁不想娶他,哥哥切勿错过。”众人听少青这一篇话,都听得呆了。忽见雪燕、杏英离席,齐捧着酒,递到可当席上,雪燕曰:“这样嫂嫂,伯伯不娶他,更欲娶谁?”杏英曰:“这样女子不嫁庄勇,却待嫁谁。我姊妹定要为庄勇做媒的。”可当没奈何,只得应允。堂下又奏了一回乐,可当又重新奉了二公两女韩腾、玉凌云的酒,尽欢而罢。
第二十五回 莽乡主挥拳夺乡长 多情女感梦说情郎
韩公留少青住着,议于十字路狭处,筑一重关,用重兵把守,使北人不得窥伺。先涣少青做了招认尸归葬的告示,使人遍贴西北庄乡。那长人赵翦的乡,却在西北尽头,无力山中,那乡即名无力乡。其人无男女,皆蓝发茧脸,眼圆鼻塌,唇不掩牙,谁五百余家,较诸乡倍强悍。其俗,乡长死,子孙不得承袭。集众斗拳,胜者得为乡长。这乡从不供庄粟,亦不与诸乡通庆吊。赵翦闻绍庄公贤,乃率乡勇六名,步兵二百从征韩庄,不料全军皆覆,得逃归者十余人。赵翦有四男一女,长名公端,次公则,三公涅,四公明,其女最幼,名公挪。那公挪生得蛾眉凤眼,粉面朱唇,诸兄以为怪物,鄙之不以妹齿。然多力善斗,年十四,毙拳下者不啻数十人,惟与卖浆媪的女儿赵无知善。这无知,孤无兄弟,八岁时,随父樵于野,父堕枯井中,无知大号,无救者,亦跃身投井,及井之半,觉有人捽其发,从旁穴入。开目,则别有天地,无复有H发者。惟见玉I珠檐,金碧射目。登堂入闺,凡绣幕香帘,人间备用诸物,无弗具。金炉上,烟犹袅袅,而阒无有人。无知大疑,寻至堂后,花木中得一楼。楼左一奇树,翠蔓绛葩,高可五六尺,不知何名。一实下垂,大如橘,而红熟可爱。掇而啖之,甚甘馥。遂登楼,楼中一榻,榻卧一华妆美人,酣鼾不醒。几上燃巨烛如臂,四壁架插书签,无知随抽一帙,就烛观之,觉肺腑洞彻,过目辄了了。倏忽间已阅八十余卷,美人忽醒,怒曰:“汝无仙骨,误入仙洞,窥仙书,罪不可逭。幸所阅皆尘世间角逐之书,汝缘止此,若再阅一函,五雷将随汝后矣。”乃拔瓶上小柳枝授无知曰:“汝可归矣。”言未已,柳枝忽化为龙,无知骑龙腾空而去。去不远,龙盘旋不欲行。无知怒,敲龙角,龙矫首一吟,将无知翻堕于地,则己家也。
母抱无知大哭,曰:“汝父堕井死,即失汝,已二年矣。向从何处安身,今又从天坠下何也?”无知诡对之。及长,素脸乌鬟,美如华玉,与乡中诸女异貌,虽才智过人,然文弱不能持寸铁,有欺侮之者,公挪必得其人而毙之,又窃粟帛济其贫。是时,诸兄闻翦战死,思杀平韩庄,为父报仇。公挪曰:“韩与绍本无仇怨,今日之事,其曲在绍,父亲为潜光所惑,致陷身命,仇在绍不在韩。”正议间,人报韩庄遍张告示,许人认尸归葬。赵夫人乃率诸儿往收翦尸。公挪也要随去。才过碣门,便闻满路的啼哭声。子寻父,妻寻夫,兄寻弟,弟寻兄。载尸归的,寻尸去的,闹嚷嚷都怨潜光不仁。那赵翦的尸,又不在十字路上,寻至钩镰坡,从尸堆里捡出个绝长的尸来。公挪望见钩镰山顶,一簇军马团着,闻人说曰:“这是颜公军马,监守寻尸的人,防生变的。”公挪却不去看尸,走近坡前,见紫罗伞下,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庄公。心里想曰:“我们乡里的人,如何这等丑怪,这庄公如何这等可爱。”呆呆看着时,公端与兄弟,正使从人装载好父亲的尸,哭着回去,却不见了公挪。从人指曰:“这山坡上看颜庄公的,不是么。”公端大怒,一把揪翻,骂曰:“小贱人,放着父亲的尸骸不理,在这里看人。你想嫁他么?”公挪正看得入肝入胆,被他揪着,唬得心里头跳了几跳,没奈何只得随着诸兄回去。
葬事已完,又择定日期,在山坡上斗拳夺乡长。是日,男男女女,斗拳的,看的,无一个不去。公挪没精没采,只在床上躺着。无知正要唤公挪去看斗拳,见他这么情态,细细的诘问他。公挪叹曰:“自从往寻父尸,见着那颜庄公,不知怎地,便没精神起来。敢是他要迷人的么。”无知曰:“这庄公到底是怎的一个人。”公挪曰:“我只说不出来,只记得两片脸皮,似淡桃花的一般。这双眼,白的是澄澄的水,黑的是元元的珠,转一转时,觉满脸都生了春色。笑一笑时,觉两眼都晕了秋光。我这时,几乎欲走上山去,抱着他,用舌儿舔他几舔,却被哥哥揪翻,骂了一顿,又惊又恼,似乎病将出来的一般。”无知笑曰:“你这病,名叫相思病了。”公挪曰:“怎么叫做相思病,这相思病,医得好的么。”无知曰:“欲要医你的病时,除非请那庄公来,可以医得。”公挪摇首曰:“难难难,那庄公怎肯来医我。”无知叹曰:“我这乡中,独我与妹妹,面目不与乡中人同。我们身儿手儿,又白又滑,若嫁这些丑汉,肌肤锯齿似的,怎能够一世呢。若这颜庄公作个丫头服事他,也不枉一生的。”公挪曰:“我与姐姐定要嫁他,他若不肯时,我便打进黄石庄,抢了他回来,不怕他不依的。”无知正笑着,忽闻外面哭的都喧杂起来,猜是哥哥们哭父亲哩。出厅看时,是母亲抱着四个哥哥,捶胸的乱哭。公涅曰:“这样的一个乡长,都没福分让与人,罢了。”公则曰:“不做他也罢,只是我那腰腿中了他两拳,疼痛的走不动,还吃亏哩。”公挪听他的言语,知是斗拳斗输的。便上前问曰:“哥哥是那个夺得乡长呢。”赵夫人曰:“是大榕树边,那间白垩墙,墙上有些薜荔的,这个赵熙斗赢的。”公挪曰:“一起有多少人来斗呢。”赵夫人曰:“总有八十三个人,只是斗那赵熙不过。”公挪曰:“女人斗得的么?”夫人曰:“斗便斗得。只是斗他不过。”公挪咄的笑一声:“这乡长终是我们的,待我一顿拳打死了他,哥哥去做乡长。”公端骂曰:“这小贱人,不知死活。你如斗得他过时,这乡长让你做。”公挪不语,入内把着无知的手曰:“姐姐,我且与你做个女乡长。”无知撺掇曰:“你欲去夺乡长时,趁他不及防备,速去无缓,我在家里候你的好音。如斗赢了他,速来与我商议。”公挪一溜烟跑至赵熙家,正见喧嚷嚷地,许多人在这里贺喜。公挪直抢上前,把赵熙一拳,正打在肋下的交筋。赵熙忍着痛,挥一空拳,下面的脚,随拳踢去,公挪亦虚挥左手支撑着,右手却骈五指,向他臁骨一削,赵熙大叫倒地。公挪正待上前结果他,他的双脚忽从地下飞起,正打在公挪面门上。公挪迎风便倒,那双脚踢个空,跃过公挪,复扑在地下,头撞头。公挪翻身搓着赵熙的颈,向心窝里只一拳。但见口喷鲜血,手足颤颤的,已呜呼了。公挪又赶着贺喜的人乱打,打得影儿一个也没有了。便去叩无知的门,说知此事。无知写了几张红纸,着人四处贴了。
公挪嘘嘘地走回家里时,公端等闻知公挪打死赵熙,又贴了红纸,要自己做乡长。没奈何,减着性子,将父亲的令牌田籍,交御了公挪。即有人扛礼物来贺喜,公挪请了无知,办理诸事。旧时的乡勇,多半阵亡。重新选起十余个人来。那四个哥哥,亦在选内,因用无知做个女谋士。广储粮草,收买战马,日日训练士卒。又收得百余个女兵,并请了邻乡一个识字的做先生,设个义学,制了规条,渐渐兴旺起来。邻乡亦有来投奔的,无不收录。乡勇赵季纯荐郁林乡赖仁化,善使双枪,生平以肝胆自许,年四十尚潦倒无所遇。公挪乃使季纯将厚礼聘之,仁化又荐章乡毛氏兄弟。毛果曾诛山J,毛敢曾屠巨蟒,皆万人敌。悉厚待之。公挪虽做了乡长,一心只想着颜少青,常与无知密议此事。无知曰:“彼庄在南,我乡在北;遥遥千里,恐足上的红丝,难系得这么远哩。”公挪默然。自是茶饭渐渐的减少了。公挪夜夜是与无知同宿的。这一夜,月净风香园子里百花齐放。公挪携着无知的手,坐月下闲谈心事。忽闻一声嘹呖,一只雁儿,带着影从北投南而去。公挪曰:“这雁若解人意时,替我带封书,向颜郎诉我们思他的苦。”言着,叹息了几声。只见几个女兵,扛着一根五棱起齿的大铁椎,上前曰:“请乡长演椎。”公挪拿着椎,伸一伸,复竖在地。曰:“那椎觉的重了些。”无知曰:“妹妹夜夜演的,都是这个椎。大都近来茶饭少吃,妹的气力,都为颜郎减了。”公挪叹口气曰:“可是呢。这椎是祖上传下的,重百余斤。我父亲身子长,嫌这椎柄短了些,故复造那根长柄的大板刀。我哥哥们,又拿不起,这椎合是我用的,故此夜夜演一回取乐。今夜月色大佳,正宜趁这月光,舞一回与姐姐看,不觉得沉重了许多,恐怕舞不活动,只索罢了。”无知曰:“气力是越使越出的。终有日见了颜郎,舞这椎给他看,舞得好时,他定欢喜妹妹的。切勿顺着懒性儿,丢荒了。”公挪复叹口气,拿那椎摩弄了一回,曰:“椎呵,你若有神灵时,须使我舞着你,给颜郎欢喜,你便是个挫角媒人了。那时节,绣个椎衣儿衣你,酒儿脯儿祭你。椎呵,你是必有神灵的。”言罢,揎起秃袖,扎实鞋裤,双手拿那椎柄,从低处一撇,转个身,向前一点,随着脚步,将椎左一扫,右一扫,跳起来,从空扑下,复翻身跌个蝴蝶马。由下扫上,一扫、一撇、一点,又一扑,将这月光儿,扑得碎了。渐渐的舞得密了,但见万道寒芒,环绕着身子。星飞雪滚,那东栏几树梨花,一阵阵如白雨飘在半空。不知是椎齿的光,花魂的影。无知正看得出神,猛闻一声莺啭,收了椎。见公挪满衫满髻,都是梨花沾着。气嘘嘘坐石凳儿上,摇着头曰:“舞得不好。”无知拿条绣帕,为他拂去髻上衫上的落花。女兵捧着玉乳新茶,给他吃了。拉无知回房里时,那樵鼓早打二更了。侍女们替他两个拂榻解衣,并头而寝。
无知为着颜庄公的事,想得没法。又念着自己的终身,终久不知怎的,颠来倒去,总睡不着。数那樵鼓时,又打四更了。瞢腾的,刚合着眼,忽见公挪翻转身来,将自己紧紧的搂着。娇着声曰:“我的颜郎呵,你唬着么。我疼着你哩,我疼着你哩。”无知吃了一惊,将公挪的耳朵儿扭了一下。公挪似乎醒了,仍搂着不放。无知又叫了几声,公挪睁起眼来,不觉的长叹不语,放了手,无知问曰:“妹妹你梦得好呵,你将这梦儿说给我听。”公挪只不肯说。无知将他腿儿扭了几扭,你不说给我听时,我向你的胳支窝酸起来,闹得你一夜睡不着的。”公挪曰:“姐姐莫闹,说给你听罢。不知怎的,我立在一个山顶上,拿那齿椎舞动,忽山下喊杀连天,是一簇人马,追着前面一个人,细看那人,认得是颜庄公,心里大喜,跑下山,将追来的人马,椎的没个影儿。打算那颜庄公,定来谢我。我肚里头,似有许多的言语与他说,谁知这颜公走近前,揪住我的头发,拿只鞋儿打我。我待走脱时,又怕恼着他。只得笑嘻嘻的,由他打了一顿,然后慢慢的说我救了你,你为何打我。他说恁地时,便饶了你,我去也。我上前扯了他的衣带,你去时须带着我,我情愿服事你的。他恼着说:若要带你去时,除非脱了衣裤,赤着身,将你那下一截,给我打一百下,便带你。我想了想,他若丢我去时,又不知何时得相见,没奈何顺他性子,脱得赤条条地,凑他打。谁知他又不打,摩弄我那身儿腿儿,笑着说,好个白滑的姐儿。我说你如何不打,只管摩弄。言未毕,忽地大吼一声,一个毛茸茸的大狮子,从地下蹲将上来,唬得他骨碌碌滚下山去。我起来挥椎赶那狮子打时,那狮子又不见了。下山去寻他,只见他倒在草坂上乱颤。我心里疼他,便搂着他叫起来,谁知搂的是你。”言罢,又叹息了几声。无知笑曰:“我今权作颜公,给你搂罢。”公挪只是不搂,无知见他不搂,拿着他玉琢似的手儿,搂着自己睡了。
第二十六回 代鸿雁一女戴星霜 效鸾皇两雌误云雨
自是公挪眉螺锁绿,靥獭销红,无知劝慰技穷,没奈何将前梦解了一回。曰:“据妹妹这梦,是最吉祥的。扯妹的发,是结发的兆。以鞋打妹,是和谐的兆。只是狮子吼,想是颜公夫人是妒忌的,也未可知。只要耐着性子,勿令削减了花容,终有个缘到的时候。”公挪曰:“若果缘有到时,万年也耐得。只是凭虚的,有何准信呢。”无知曰:“我有个下下的策,没来由,只管这样行。”公挪问:“是何策?”无知曰:“没奈何作封情书,须要哀藻艳思,挑得他情动的。待为姊改了男妆,与你带去,看他看了书,怎的言语,随机将妹妹心事告诉了他,他若是个有情的,必想妹妹,他若不想时,便是无情的了。我们早将心里的情苗划去,一纳头做个长守寡罢了。”公挪点点头曰:“这封书,须姐姐代作,才能悉这委屈。”无知应充了。想了一夜,才拟出这一篇骈体的稿来。公挪曰:“我不识字,念与我听些个。”无知念曰:
无力乡长赵公挪敛衽百拜,书奉颜庄公才郎麾下:妾生十五年矣,垂髫稚女未解回文,赤脚村娃,何知习礼。只以生居瘠土,忘箕帚原婢妾之流;遂令力冠群雄,以巾帼侪乡长之列。尘淹鬓影,未围孙氏之屏,黛贱眉痕,敢冀张郎之笔。固安之而如命,岂偶也其必嘉。乃者全家沐德,许收先乡长之尸骸;不图上谷观仪,得睹贤庄公之颜色。何郎拭面,粉光艳射千人;荀令振衣,茸采香闻十里。加以文经武纬,德望日隆;大畏小怀,威声风播。固男愿为臣,女思请妾者也。妾以蒲柳陋姿,云泥痴愿;颠风顿雨,难展蕉心。恨水愁烟,空萦槐梦。恹恹绝粒,千牛之猛力全销;袅袅余丝,孤燕之残魂将断。徒以男家女室,终身思托命之镵;非关暮雨朝云,一夕恋贪欢之枕。倘怜黄口,许列小星,永矢白头,有如皎日。妾将以无力乡之田籍,作妾奁资;以无力乡之人民,作妾媵仆。入则妍争巾栉,笑啼甘效鸦头,出则力佐鞭菙,生死长随马足。若拘彼俗情,以女求男为无耻;泥于成格,谓贵御贱为不伦。则待年有愿,江汜难偿。悦己谁容,铅膏永废。妾当骨毁形销,订良缘于再世;山长水阔,结幽怨于无穷。倘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者耶。虽然,重义者必能通其义;以义合义,钟情者必能推其情。以情孚情,知公必不遐弃妾也。貌离神合,泪尽魂驰,临楮不胜悚惶;羞赧之至。
公挪听罢,欢喜曰:“书中典故,我虽不懂,只是这里的意思,甚合我心。”遂拍着无知的肩曰:“姐姐真个女相如哩。”取幅白绫,教无知细细誊好,用针线缝着,佩在贴肉身上,选个精细有力,貌颇端正的女兵,扮个书童,无知扮做书生,带些散碎金银,公挪又脱金钏两枚,亲与无知带在手里,又解玉连环一具,赠与无知。无知曰:“妹妹惧我不还,故赠我玉连环么。”公挪曰:“非也,只是配那金钏,取金玉因缘的意思。”无知曰:“前夜妹妹指着投南的雁,想他带书,谁想今日我做了妹妹的雁儿了。只是天下事,不如意的十八九,况妹妹年轻,未到得K梅时候,须忍耐着,不要性急。”公挪曰:“若果事有成时,就等一年二年,也使得。即不然,等到白了头,生等到死,死等到生,也是没奈何的。”两个又喃喃的互属了一回。
无知跨马扬鞭,带着女兵投南而去。行了两日,黄昏的时候,恰到那石棋乡,正投乡中求宿。过了几条街巷,都是静悄悄的。行到那杨柳边,思量寻个老者问问。不提防头上有件物,打将下来,正落在鞍桥里。拾起看时,是个沉香双鱼扇队(坠)子。翘首望时,见那绿杨树里,夹着一面红楼,楼上一个女郎打扮得十分齐整,向无知笑了一笑,便垂下帘子。无知心里寻思,这女子倒生得娇媚,多分是垂涎着我,把这香坠儿调我。待我耍他一耍,赚个宿头。遂下了马,立在垂杨下,朝着楼上那帘子呆看。那女子又揭起那帘,向着无知丢个眼色,笑一笑,又垂下帘子。无知瞧破了九分,走前几步,见个大门,上有个匾,镂着“乡勇第”三个金字。无知吩咐扮书童的女兵叫门。一老者扶着拐,开了门,走将出来。见是少年的美貌书生,大喜。请无知进屋里坐地。问曰:“相公高姓尊名,从何来的?”无知曰:“小生姓赵,名无知,是无力乡人。因往黄石探亲,道过贵乡,见天色已晚,求宿一宵,明早便去的,不知老丈容纳否。”老者曰:“不嫌慢客,权在茆舍下榻。某闻无力乡人,形状殊众,相公这等风仪,吐属温雅,是鹤立鸡群的了。”无知曰:“不敢,请问老丈尊名。”老者曰:“老夫姓山,名嵩子。曾为本乡乡勇,今年老,已退回了。”无知曰:“老丈令郎几位?”嵩子曰:“某只生一男一女。男唤山维周,在唐埗乡作个乡勇。女唤山翠屏,是某晚年生的。某累世皆尚武恶文,偏某这翠屏女儿,好弄管、读书、吟诗、作画,必拣个风流女婿,才合得他。不然,他便一百岁也不嫁。相公你想想,我这西北百余乡,那里有这等人,岂不是痴么。”无知曰:“可是呢,即如我无力乡,只有我好读书、弄管、吟诗、作画,被乡里的人,鄙薄的了不得。欲要娶个风流的女子,那里寻得出呢。”嵩子听了,偏打着他的心坎,呆呆的想着。恰有个丫鬟,捧茶出来。饮了茶,又一个小孩子,头上绾着个丫髻,向嵩子耳边说了几句。嵩子谓孩子曰:“你且陪着这相公说笑话儿,我去便来。”言着,进内去了。无知见孩子生的唇红脸白,气健肢粗,便拉他过来,问曰:“你叫甚么。”孩子曰:“我姓山,名阿正。这白髯的,就是我的公公。”“你几岁呢?”阿正曰:“八岁。”“你父亲在屋里么?”阿正曰:“我爹爹妈妈,都在唐埗乡。我是前两日才跟着公公回来的。”你屋里还有甚人么?”阿正曰:“有个婆婆姑娘。”“你曾读书么?”阿正曰:“我爹爹是最恼那读书的,常言男子读书必为盗,女子读书必为娼。我姑娘是最好读书写字的,尝与爹爹角起口来。姑娘曰:‘今之为盗的,皆读书的么?’爹爹曰:‘今之盗,窃人室中所有,其害小,读书的,窃人心中所有,其害大。’姑娘曰:‘今之为娼的,皆读书的么?’爹爹曰:‘今之娼,以容色媚人,其技浅,读书的,以文字媚人,其技深。为盗为娼,比那读书的还强些哩。’故此不肯教我读书,只教我捻枪弄棒。”无知曰:“你姑娘读的书,是谁教他呢?”阿正曰:“谁教他呢,只是私浼着舅公公,不知何处罗得这一柜子的书,自读自吟罢了。”言未已,只见嵩子笑嘻嘻走出来,曰:“相公驾贲荒乡,无以将敬,略备些随便酒菜,请进里面坐地。”无知谢了,随进内室,见席上的酒菜,丰盛异常,已有几分疑惑。饮至数巡,嵩子教丫头请姑娘出来,奉相公一杯儿酒。无知起立曰:“小生异乡孤客,蒙老丈厚待,感荷已深,何敢辱及宝眷。”嵩子正未及答,即闻环佩响,早有几个小婢,扶着那翠屏姑娘出来,正是那红楼上掀帘一笑的女子,纤手捧碗,向无知深深道个万福。无知接了碗,一面还礼,一面暗暗地拿着那香坠儿给他看。翠屏看了这香坠,红云都晕上两颊来。瞅无知一眼,退去了。嵩子曰:“敢问相公贵庚?”无知才坐下答曰:“虚度一十九年了。”嵩子曰:“长我女儿两岁。今有句话,欲屈相公,未知可说否。”即拿酒盏来饮无知。无知酬了盏,曰:“老丈有话,请明说。”嵩子曰:“我那女儿,百般的他看不上,见了相公温文俊雅,是要高攀的。欲屈相公做个女婿,相公肯么?”无知曰:“小生原是个穷儒,食无隔宿之粮,居少立锥之地,纵老丈不鄙寒酸,小生实无室家活计。误了老丈的令嫒,断乎不敢。”嵩子曰:“相公不必推辞,如相公果系清寒,不费相公一文钱,招在老夫屋里,当个半子儿,替你养着老婆,替你老婆养着老公,不好么?”无知曰:“小生尚有个六旬老母,恨小生孱弱,恐人欺侮,发愿娶个有气力的健妇。违之不孝,愿老丈别选名门,休题这话。”嵩子又浼了许多言语,只是不从。是夜,嵩子拿着烛引无知到花园里一个小小的亭子下榻。那扮书童的女兵,亦紧紧随着。无知送嵩子出亭子去,闭上门,正欲就寝,忽闻女子叫门。女兵开了门,见了艳服的丫鬟,提着灯笼,上前敛衽曰:“家主谓这里狭小,不能容得两榻,请那哥哥别处宿。无知曰:“不用费事的,我主仆一床儿罢了。”丫鬟曰:“使不得。这是家主人恐待慢了贵客的主意,哥哥随我来罢。”女兵只不肯去。丫鬟恼着曰:“你们好不懂事,主人这么说,你便依着才是,为甚么执拗起来。”这女兵没奈何,随着丫鬟,曲曲折折的,引至一个所在。丫鬟放好了灯笼,剔明了桌上的灯,呀的一声,将房关上,女兵吃了一惊。但见那丫鬟笑嘻嘻的走上前,道个万福:“哥哥尊姓,尊名?”女兵曰:“某姓赵,名春桃。”丫鬟曰:“呀,哥哥是个好男子,为何取个女人的名呢。奴亦名春柳。春桃、春柳,同此春宵,敢是与哥哥有宿缘的么。”言次便挨着春桃坐地。春桃低了头,只是不语。春柳曰:“我今年十七岁了,敢是与哥哥同庚的么。”春桃曰:“我长你一年,十八岁了。”春柳笑曰:“哥哥,黑夜里走进我卧房里来,做甚呢。”春桃曰:“是你引我到这里的,干我甚事。”即起来,欲开门跑将出去。春柳一把扯住,搂在怀里,提起那小脚儿,勾着,又在春桃脸上亲了个嘴。笑曰:“与你取笑的话儿,怎么当真,好哥哥,我爱得你狠哩。”春桃心里七上八下,提防他识破了真相,左挣右挣,才挣脱了。笑曰:“你这姐姐,忒性急。纵然要我怎地,便有句话,为何只管搂着亲嘴。”话得那春柳面庞儿白一块红一块,挨着床柱儿,手弄那红绡帕子,不做声。春桃又欲开门,春柳上前拉住曰:“我不搂你时,你便跑去,与哥哥一块儿,坐着说话罢了。”于是相携盘榻上坐地。春柳又将小脚儿,叠在春桃的膝上,春桃把他的脚儿弄了一回,笑曰:“姐姐这小鞋儿绣得好呵,是谁给姐姐绣的。”春柳曰:“是我自己绣的。哥哥若不嫌时,明儿绣个暖肚儿,给哥哥做个记念。”春桃曰:“你这鞋尖儿的胡蝶,好像是两个蝶儿搂着的么。这里看不分明,待为哥的替你脱下来,灯下看看。”春柳笑嘻嘻提起右脚,直翘到春桃的胸膛里。春桃趁势,一手托着他粉捏就的腿儿,一手褪那绣鞋,褪将下来,走下床向灯下翻覆的看。赞曰:“绣得好呵。”一头赞着,一头开房门,跑出去了。春柳欲下床赶时,脚上又没了鞋,只得千哥哥万哥哥的叫着。春桃乘着朦胧的星月,寻到无知那小亭子里。在窗外张时,只见里面灯光如昼,无知怀里搂着一个人捺乳儿。细看时,那人正是翠屏姑娘。无知从他衫衩里扪将上去,翠屏兴动,两个搂做一团。春桃为他捏着把汗,肚里寻思,露出本相来,不是耍。只听得娇滴滴的声儿,翠屏曰:“心肝,你爱着奴时,何苦苦的辞那亲事。”无知向他的桃花脸上,轻轻的打了一下,曰:“姑娘,你不知道,我下面的东西,是最软弱的,未知育得男女儿没有,恐耽误了姑娘一世,是我待姑娘的一片好心,姑娘倒怪起我来。”翠屏曰:“你这样俊俏的书生,是必解领情趣的,我不信你下面的不动一动。你何苦两股儿紧紧的夹着,不肯给奴一扪。”言着,又把那尖尖的玉指儿,向无知股缝里乱插。春桃看到这里,急得没法,正欲敲他的门,猛闻呻吟了几声。哎呀呀,无知大叫曰:“疼煞我也。”两手撑着胸腹,捶床捣枕的叫起腹疼来。翠屏吃了一惊,抱着无知的腰,一手摩着腹,那里摩得住。“呵呀,姑娘,一阵一阵的痛煞我也。”大叫春桃拿药来。春桃在窗外应着曰:“为甚么旧时的病复发了,速速的开门,我救你哩。”翠屏没奈何,忍着羞,开了门。春桃刚入门,瞅了翠屏一眼,翠屏红晕了面,低着头,不语,又不去。春桃曰:“相公你干的好事,若主人知道呵,却连累着我,你这病多分是花风病,旧时的药,怕不对症。”无知喝曰:“好狗才,把话来伤我。快拿药来,你若多嘴时,我再与你计较。”春桃曰:“我这药,昨在杨柳树边闹扇坠时丢了,你这病要好,待我唤醒你那丈人来医你。”言着便走。无知诈作又痛又恼的光景,忍着气,喝转曰:“春桃你且转来,你快拿药来,切勿声张,坏我的行止。我教姑娘把那春柳给你做个老婆便了。”春桃向外边,将花盆上的泥,和口涎搓作个丸儿,又立了些时,早打五更了,嘘嘘地拿着药丸进来。那翠屏仍在这里,一手按着无知,一手拿绣巾儿拭眼泪。春桃将药丸放在灯下,曰:“药已取来了,姑娘你要我相公好时,速教人拿滚水来和药。”翠屏挪步出亭子,绕栏杆唤春柳。那春柳正被春桃骗了鞋子,恼着,闻翠屏唤,没奈何只得寻双旧鞋子穿好,问出情由,忙忙地去烧滚水。心里头想曰:“我姑娘教我绊着这春桃,他好调那相公,谁知我没造化,遇着这无情汉子,有名无实,他却干得热闹,不干出病来不休。眼见是个花风的恶症候,半夜里有甚好药,却教我烧滚水,莫不送了那相公的性命。我且拿滚水去,看他怎的。”提着灯笼,拿着水,往亭子里来。只见春桃陪着无知坐床上呻吟。翠屏仍立在栏角里,痴痴的朝着残月儿哭。正欲问他怎的,忽闻春桃呼曰:“春柳姐有滚水么。”春柳曰:“有。”遂走上前,将滚水交与春桃。因问:“这病因甚起的,可是花风的症候么。”春桃曰:“我是那么想。”无知骂曰:“你这些人,好没道理。我与你们姑娘,不过坐坐,谈些心事,那肯干那不长进的事。”春柳哑然笑曰:“是好话也呵,难道主仆们都是一辈子的,我不信。”春桃曰:“信不信由你。你且出去,我这药,是畏阴人见的。”春柳才出房门,春桃便把那门关了,又向那窗棂里张他,春桃又把那窗板儿上了,帐儿下了,一丝儿张不见了。春柳自言自语曰:“这病是从阴人得的,为何也怕阴人见呢。我猜这两个,是吃着南风的,多分是一窝儿,在床上干那女不女,男不男的事,也未见得。明儿须讨他的利市钱旺床哩。”言罢,见栏角里翠屏犹朝着那残月残星,痴痴的哭。春柳乃曳着灯笼,扶翠屏去。
第二十七回 夺状头百花舆争御雌才子 屯双角万竹峡齐掳女英雄
天明,春桃刚开房门,便见那嵩子同着个姥姥进来,脸儿似是恼着的。无知才扣好了衣带,上前迎坐。嵩子曰:“相公是念书的人,宜知礼法。昨夜为何勾引我的女儿,一块儿在这里。”无知呆了半晌,曰:“那有此事,谁说来?”嵩子曰:“若要不知,除非不做。老夫拌着丑名儿,将翠屏捆起来,同到乡长这里,由你分辨。”无知想了一想,曰:“不妨事,捉奸须要登时捉住的,到乡长这里,小生自有说话,去波。”那姥姥曰:“也罢,这样的事,相公不丑,我们先丑了。相公也是无室,我女儿也是无家,将就些,就招你作女婿。丑不外扬罢了。”春桃接着曰:“这事是最圆通的,相公允了罢。只是我们要赶路程,今下了定,回来时成亲,是两不相碍的。”无知只得应允。遂将身上的玉连环解下,双手奉与嵩子,曰:“小生客途,无甚聘礼,只此略见意儿。”嵩子回嗔作喜曰:“贤婿肯俯从时,门楣有幸了。”叫丫鬟拿这连环,与姑娘收着。丫鬟去不多时,捧出个小盒儿,中藏四规真珠珰一事,回答姑爷重聘。无知收了,拜了嵩子、姥姥各四拜,便要起程。嵩子叫人赶办筵席饯行,送出乡外。
无知带着春桃,上马加鞭,望南而去。一路上,人耕绿野,犬吠花村。渐渐的鸦噪夕阳,又是黄昏时候了。是夕,投宿绍庄。庄之西,有个龙湾市。市上有个客店,名呼家店。这店房舍幽雅,肴馔精洁,比别店三倍的价。凡富游子弟,多投这店。无知下了马,进这店中,店主人将无知相了一相,带他拣个绝好的房子。笑曰:“相公,莫非来考吉当试的么?”无知曰:“小生是北方人,要往南方探亲,故打贵庄经过的,敢问如何是吉当试?”店主人曰:“我店中投宿的,往来不绝,南方人多文雅,北方人多质野。相公说是北人,想是仅见的。大约诗词上,都讲究有素的么。”无知曰:“略涉猎些。”店主人曰:“我们庄公府上,有一吉当树,那树从没有开过花的,今儿开了七朵,以为祥瑞。明日,招人赋诗考试,无论本庄的,别庄别乡的,考得头名时,即封作花状元。相公来得这么巧,明儿何不走一遭,夺个状头回去。”无知曰:“明儿,烦主人指点考试的规矩。”主人大喜,教人备上等的酒菜。
是夜,春桃说曰:“依着春桃,不考这试也罢。我们左不过,是个女人,为着公挪乡长的亲事,餐风宿水,时时提着心,防人窥破,姑娘平时的胆,大惯了,昨宵的事,都是姑娘撩拨出来的,又来这里考甚么试,就令考中那状元,不能带作嫁奁,一时露出行止,都不好看得,劝姑娘收敛些儿罢。”无知是个绝好胜的人,那里肯听。明早,店主人已将所嘱买的笔砚场具送来。无知问了备细,使春桃携场具跟着,跨马直奔庄公府来,填了名册。巳牌的时候,鱼贯儿点进一座大院子里,约有三百余人,外桌儿坐地。先给酒饭,然后有人拿着那题目牌儿,众人看了,是吉当花七律一首,限恩字,次题,是绍庄竹枝词四首,不拘韵。众人摇头擦额的,想了一会,过了午牌,先后交了卷子。又摆着点心儿,各人吃了,散了。
时以呼家宝为主司阅,这卷。没有中意的。除未完卷的,及抄前人杏花桃花诗的。没奈何,取了三四名,总是有一两句似诗句的,余都槎桠不成语了。尚剩几个卷儿,打点不看他了。忽报丁勉之来探候,兼看他取的卷子。勉之亦不浃意,乃捡阅余剩的几个卷,忽捡出一个墨光射人,绝好书法的。勉之曰:“这卷书法很好,或是好卷。”阅罢,大喜曰:“不期有这个人,看那姓名填着是赵无知,无力乡人。”家宝大惊曰:“这无力乡,是最鄙陋不入教化的,又是个女人做乡长,那里有这等奇才,得这人可以不负公望了。”遂取作第一名。第二名是绍文波,三名是绍春华,四名是缪方,余皆不录了。呼家宝捧了这四个卷,呈进潜光。潜光教家宝逐名的念与他听。潜光曰:“某虽不懂这词句上,只是初念这一卷,是好听得很。你再念一念。”家宝复将那吉当花七言律念起来,曰:“仙种分来太乙垣,七星飞入九华门。千丝红散胭脂影,一品香迷蛱蝶魂。锦段织成云有朵,宝光合处月无痕。千年倘结瑶池实,尽是东皇雨露恩。”念罢,又解了一回。曰:“这吉当花是七朵,起二句,言这花之种,是天上分来的,先点那七字。颔联形容这花之香艳富贵,组织工丽,却无俗音。颈联用七襄云锦,七宝合月,两个典故暗藏七字。结用王母七颗桃为比,押到恩字。是体物浏亮中,最得体的。”绍潜光点点头曰:“真正才子,真正好诗。”又念绍庄竹枝词头一首曰:“白龙庵外草草草,湖畔妖姬学采莲。采尽莲花又莲子,只应留着叶田田。”其二曰:“六陌蚕娘厌采桑,争夸绝技善飞墙。墙边摘得牛心柿,私裹红巾掷小郎。”其三曰:“龙湾市前人打鼓,龙湾市后人插秧。龙湾市上当垆女,手捧椰尊劝客尝。”其四曰:“小姑沓沓奶劳劳,日改青衫作战袍。近日恶文偏尚武,教郎投笔弄枪刀。”念毕,潜光拍案曰:“好诗好诗。只是这奶字,可入得诗句么”。家宝曰:“我笏山的称呼,凡女子未嫁称姑娘,已嫁称奶娘。奶字虽俗,但竹枝词,是风谣之诗,即如白龙庵、龙湾市、莲湖、六陌等地名,飞墙、插秧等俗语,皆可供其运用,所谓俯拾即是,脱手皆新者也。”潜光曰:“既如此这人就点他做个花状元罢。速传这人来,待某看他的相貌如何。”即日出了花榜,报至龙湾市呼家店。内店主人向无知道了喜,复摆酒馔为无知润笔,诸庄勇都来结识状元。
明日,有几个庄勇,传庄公命,请无知入府相见。潜光见无知青年美貌,大喜,降阶迎接,分宾主而坐。即摆筵宴款待。又择吉期,使呼家宝备办绣旗彩杖,用百花结个花舆,游街三日以宠之,务极华丽。又使巧工制造翠毛雀羽夹绣攒花鸟的锦袍,八宝嵌云的奉圣冠。选庄内的美貌良家女子,来扛那百花舆,诸庄勇的女儿,尽来扛舆,不得扛舆的,便呜呜的哭着,自叹命蹇。至期,家家结彩,当路的楼窗,皆珠幕花灯,连络不绝。行行头踏,大书花状元字样,一对对的霓杖鸾旗,一队队笙箫鼓吹,三檐的生花凉伞,间着镂香八宝执事。近舆,扮几队宫妆妙女,捧着香吊炉,擎着花龙、花凤、花蝶、花球、花瓜、花福,百花结成的宫扇。后面,一群艳妆女子,簇拥着那百花舆。舆上坐着一个如花的花状元。舆后,又有一队擐甲的女将,骑马随着。看了的,又抄过前路再看。亦有随着骑马的后面,芸芸的行,不肯回去。一来,无知是天生玉貌;二来打扮得华艳。女儿的心里,得嫁这个人一夜儿,便死也够了,那老脸的竟说出来。这三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肩簇簇闹个不绝。
才安息了几日,忽有大寅乡勇来告,言紫霞洞的强寇,兵围本乡,强索粮米,本乡千有余家,亡在旦夕,乞庄公念同盟之谊,速发熊罴拯我黎庶。潜光集谋士庄勇,聚府议之。丁勉之曰:“大寅为我庄后劲,大寅一破,不能保其不窥伺我庄,不可不救。”家宝亦然其言。潜光曰:“某闻紫霞洞强人,所向无敌,非起倾庄之兵,某亲督战,恐不成功。但我庄新败之余,元气未固,劳师动众,必扰民心,若何而可。”无知进曰:“胜败之机,在谋不在众。寇虽强,寇也;寇之为言众也,众则不一。不一,则不固。我当以少胜之,不宜用全力以长寇威。小生虽是书生,颇娴军旅,愿假庄勇二名,庄兵五百,立擒贼枭,献于麾下,何待庄公奋全力以亲征。倘言不验,甘当军令。”潜光大喜。即点绍太康、奇子翼,马步军共五百人。无知领了令箭,即日率军从绍庄后路无那径而出。
是夜,安营已毕。春桃曰:“公挪乡长,日望姑娘早见颜公,完此心愿。姑娘偏爱揽那无益的事,自寻荆棘,何苦呢。”无知曰:“绍公待我厚,必不放我行。我此行,必破贼,救大寅,所以报绍公也。已报,则去留由我,不为不义。千里姻缘,欲速不得的。你且助我破贼,以显威名,余何足道。”明日,使人多竖旗鼓,军容浩荡,扬言杀奔紫霞洞而去。至双角峡,又屯军不进。密令绍太康,引军二百,人马衔勒,从大寅左边劫无智的营。令奇子翼,引军二百,从大寅右边,劫更生的营。伏至四更初点,不待号炮,悄悄杀入,贼军必无准备。两庄勇领令去了。是夜,细雨濛濛,愁云密布。紫霞的军,闻救兵已出,却不来解围,只去攻打紫霞洞,恐小智势孤,不能御敌,巢穴一失,何处藏身,正欲分兵回救小智。先是,更生与足足同时被掳,足足逃归,无智浼令更生削发,以补大智之位,更生不从反说无智蓄发,同归颜公,无智心然其言,而尚瞻徘徊未定。是役,留小智守洞,与更生同攻大寅,破有日矣。是夜,无智使人请更生商议,回救紫霞之策。谈至四更,倦欲就寝,忽金鼓骤鸣,火光四起,披挂不及,绍军已劫进营中来了。众兵大乱,更生横枪徒步杀出。但见火光照天,四面皆绍军,只从无火处走。不期大寅乡里,又冲出一彪军来,大呼曰:“这黑影里独走的,正是女贼头了。”更生斜刺里绕山而走。那雨气虽消,路甚泥泞,身上又无弓箭,再走过两个山坳,气嘘嘘地,坐一巨松树下,走不动了。忽见一骑马,引着十余个步兵,用火把照着,曰:“在这里快来拿人。”更生将松树偃着身子,暗地刺人,近前的步兵,已刺倒了几个。那骑马的,挥刀绕树斫来。更生从树缝里一枪,倒插上去,正插着那马上的军士咽项,挑下马来,杀散了余兵。防人认识,欲改男妆,遂将那刺死的头盔衣甲解下,披戴好了,上了马,又望无火处走。正走着,又见杉林里走出十余个步兵,引着一骑,却无火把,从黑影里追来。更生叹曰:“我命休矣。欲见颜郎一面,怎能够呢。”正思量寻个自尽,那后面一骑已赶上,一把提下马来,众兵缚了。时天色渐明,一兵曰:“这人好像更生娘子。”更生闻语,心里一惊,环顾果然是自己军士。大呼曰:“你们错拿了自己的人了。”那一骑横着禅杖,正是无智,下耿纯解了更生的缚。言绍军实不多,只是我们军马,自相践踏,死的降的,大都十无一存,俺手下只剩这十余人,在这里逃命,不图得遇娘子。更生曰:“且商量从那条路回洞是紧。”无智曰:“白藤岭,怕有军马埋伏,回洞又远,倘敌军破了洞时,迟了,不如从双角峡抄过,虽崎岖难走,究竟稳便。”时朝旭虽升,复有些无声的细雨,遂取路从双角峡来。忽后面尘头大起,金鼓呐喊之声不绝。无智更生大惊失色,忙忙挥鞭过峡。那峡有万竿的风尾竹锁着,又名万竹峡。绕行寻着路径,那径尽是湿泥。忽闻竹里有人唱歌,歌曰:“泥滑泥滑,脱了绣鞋脱罗袜。”驻马听时,那湿泥已泞着无智耿纯的足,尽力鞭那耿纯,耿纯大吼一声,把无智掀在地下。呐一声喊,竹中走出几十个步兵,把无智绑住。更生吃了一惊,身子一颤,马站不牢,连人带马,翻倒在地遂被缚。后面的军马到时,只见春桃立在竹外,笑曰:“两庄勇劳苦。两个贼首,先被春桃捉住了。”于是解回营中。无知升帐,见那尼姑娇艳异常,这汉子亦白嫩如美妇人。骂曰:“你这野尼,既受佛戒,为甚么犯了杀戒,又犯淫戒,偷汉子呢。”无智曰:“乳臭书生,出语伤人。我无智是顶天立地的尼姑,要杀便杀,偷甚汉子。”无知曰:“你这野尼,好大胆,为甚么冒认小生的名呢。”无智曰:“我无智的名,是出家时师父取下的,谁肯冒你。”无知曰:“哦,你原来唤做无智,小生却是无知。无知无智,恰是两口儿,不若与你结拜了罢。”无智大骂曰:“贼书生,我无智烈烈轰轰,是可斩不可侮的。你欲调戏俺时,须提防着脑袋。”无知大怒,骂曰:“贼淫秃,你招了这白脸的做尼公,还装假幌子。”因指着更生曰:“你不与人结拜,这个是谁?”无智冷笑曰:“你的眼儿小,不能辨雌雄。你道这个是谁?他乃颜庄公的更生娘子。若动他一动时,颜公知道,你有几颗脑袋呢。”无知曰:“小生不信,小生与颜公是最好的朋友,他娘子怎肯从你做贼。”更生曰:“你这书生,果与颜公相好时,说给你听,我与足足娘子,攻打紫霞洞,为洞中的师父掳去,足足逃回,我逃不脱,故此权在洞里,因昨夜敌军追急,故此权扮男妆避祸的。”无知大喜,将他的盔甲解开一验,果是个女子。亲释其缚,教春桃带入内营,小生有密话与他说。更生曰:“男女授受不亲,有话便说,入内营作甚么。”无知曰:“娘子休疑错了小生,实有没奈何的委曲,若起反心,鬼神不佑。”更生见他说得恳挚,便随他进内营来。
无知教春桃远屏了左右。先将更生从贼之故,细细诘难一番。果是颜公娘子无疑。然后把公挪乡长,怎么思慕颜公,自己怎么扮作男妆,怎么中状元,怎么领令箭救大寅的话,一一将真情说了。“今欲送娘子从这路竟回黄石,娘子以为何如。”更生愕然半晌,才知他亦是个女子,遂订为姊妹,约同事颜郎。又令将无智释放回紫霞洞去了。更生改了女妆,取路欲投黄石。行不数里,见石杵岩前,扎了几营军马。着人探听,才知是黄石庄娇鸾娘子的营。更生大喜。即与无知匹马来见娇鸾。娇鸾把更生手,细询前事。回头忽见无知,惊曰:“娘子为何带着这个书生,这书生到底是娘子甚人。”更生又将无知的事,述了一遍,娇鸾看了无知几眼,“呵呀扮男妆的都有,不似这姑娘像得很呵,侬家终有些不信,遂拉无知进内营验着。”更生曰:“不暇动问娘子,为何带兵到此。”娇鸾曰:“因足足打死了南可庄公飞熊的儿子,令庄勇田有功,率兵往袭桃花乡,为儿子报仇。云乡长遣人求救,依领了军令,与炭团、秋娥,带兵到桃花乡时,谁知有功先走了,侬不分空回,扎营月山,待可军再出,斩将搴旗,才回去的。等了许时,炭团、秋娥先回黄石去了。昨日,侬才移营在此,恰遇娘子,又得这奇女子,可以班师见颜公了。”乃相议拔营回庄。无知欲辞绝了绍军,令春桃传绍太康、奇子翼至,无知曰:“小生受绍公厚恩,思有以报,故代他破贼,以救大寅。假公之威,幸不辱命,今将令箭交还庄勇,恳庄勇带兵回庄,为谢绍公,他时再得相见。小生从两娘子探亲去也。”太康曰:“状元用兵如神,我庄公方幸得一贤佐,无纤介之嫌,去而不返,贻邻庄笑,某等何以复命。况某有三个女儿,状元亦颇知其美的,咸愿奉巾栉,欲待状元班师回庄,才敢说合。今中途弃某而去,何无僚属情耶?恳状元回庄,见了庄公,去留随状元的。”无知曰:“小生已有聘妻,不敢更辱庄勇。此行已决,断不淹留。为语绍公,他时会有相见。”奇子翼大疑,私谓太康曰:“这状元的行止,大是可疑,初时见那尼姑妖治,便用言语调戏着,后来问出这贼头是个女子,便带他进内营,不许我们窥伺,不知干些甚么,干得亲热,便带着他寸步不离,今又遇这颜庄公娘子,就思量打伙儿跟他,不顾我们,此中必有原故。这状元大都是个浮浪子弟,你女儿不嫁他也罢。”太康闻这话,只得叹口气,辞别无知,引兵回庄去了。
第二十八回 会重关娇鸾娘子夸奇宝 传华札跨凤才郎娶状元
无知、春桃,皆改了女妆,娇鸾相了一回,笑曰:“姑娘作女子,不似作男儿俏哩。怪得绍庄勇思量把三个女儿招你。”无知又把石棋乡山翠屏的事,说了一回,娇鸾不觉掩着口,哈哈大笑。停一会,曰:“我们颜公,只是生来俊雅,人人都想嫁他,故此收得满庄儿的娘子。若姑娘是真个男子,我们颜公,都让着你哩。”更生曰:“他做假男子,还把风话儿调戏人,被无智师兄骂了一顿,若真正男子时,不知怎地哩。”各人又笑了一回,传令拔营起行。
将至芝兰乡,打听得少青还在韩庄未回。娇鸾谓更生曰:“这里至韩庄,比黄石较近。颜郎为着娘子,常抱忧思,不如竟投韩庄,见了颜郎,然后议回黄石。”更生然之。又佳芝兰乡勇鱼泳斯求见。娇鸾传至,曰:“侬率兵往救桃花,所过诸乡,乡长无不出迎,争献糗M,你乡长自恃强大,小觑侬,这时候才使你来,有何说话。”泳斯曰:“小乡长缘有病在身,未能躬擐甲胄听使令。况本乡连年凶荒,常供尚自拮据。今十分震惧,特使某奉军米三十石,牛十头,酒三十坛,敬犒从者。另黄金十锭,供娘子花粉之资,冀赐收纳。”娇鸾曰:“乡勇善言,惟乡勇命。若汝乡长自来,侬别与计较。”泳斯叩了头,交纳诸物,辞去。娇鸾遂拔营望韩庄进发。
是时,韩陵已立其孙韩腾为庄公。自乃偕少青在十字道,监造重关。韩腾闻娇鸾兵至,即带了杏英夫人及鹏飞、鲸飞出庄迎接。时雪燕仍在韩庄,亦与娇鸾、更生、无知厮见了。娇鸾待不得少青回庄,即带了数骑,奔十字道,来见少青。少青执着娇鸾的手,曰:“娘子辛苦,可曾擒得田有功么。”娇鸾曰:“闻侬兵至,先跑得影儿也没了。虽不曾擒得有功,却采得两般异宝献公。”少青曰:“娘子甚么异宝,可先给我说说。”娇鸾曰:“一件是合浦旧时亡去的珠,一件是花样新翻的假阳真阴货。”少青曰:“娘子这假阳真阴货,是怎的?”娇鸾曰:“那货是藻华的精气结成,眉目手足俱活,阳气发时,即现男相,能调女人,中状元,出师平寇;一时阳气敛了,便现女人身,能与公同枕席的。”少青曰:“娘子休说笑话儿哄我。”娇鸾曰:“明儿与公同回韩庄,便分晓。只是别公许久,今夕欲与公饮三杯,先谢冰人。”少青拉着曰:“娘子有好宝贝给我时,我今夜便有好宝贝给你。”是夜,同宿营中。明朝,便带娇鸾来见韩陵,并看新造的关。娇鸾曰:“好形势呵,只是关外右边的路,是通鱼肠坂,左边的路,不是通可庄的么?”韩陵曰:“虽通可庄,只是蒙翳已久,惟可容一人一马,又多老荆棘,是没人走动的。”娇鸾曰:“路可翳,亦可开,据侬的愚见,不若塞断左边的路,建个箭台,上可以窥敌人消息,下可以发弩射人。右边当路口处,建个石寨,为这关作鼎足的形势,不便雄壮么”韩陵大喜:“娘子的经济,是韩信比不上的。人称女韩信,犹亏着娘子哩。即依娘子这样施造罢。”
早餐后,娇鸾拜辞了韩陵,同少青并马回韩庄。雪燕已在公馆中候着。复摆酒筵宴乐。酒至两巡,少青便索宝贝。娇鸾原有个心腹女兵,名蝶红,是最能巧俟娇鸾意旨的。此时便呼:“蝶红,可先捧出合浦的还珠来。”蝶红一笑而去,旋捧出一个人来,大叫曰:“合浦珠在此了。”少青抬首看时,呵呀,不是别人,却是更生。下座来,一把抱住,抱头的哭个不了。雪燕曰:“今日合浦珠还,可以破啼为笑。”言未毕,娇鸾左手拉着少青,右手拉着更生,同入席饮。更生约略将前被擒的缘由,后被擒的始末,诉一回,又洒了一回泪。酒又数巡,少青果然转悲为喜,眉眼都笑起来,又问娇鸾曰:“汝言尚有一件甚么假阳真阴货,一发将出来给我。”娇鸾曰:“今日是纯阴的日子,当现女人身,公见了他时,休便心动。”少青应允。娇鸾又附耳吩咐了蝶红,去不多时,见蝶红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后面有个壮健的丫头跟着。那女子一眼瞧定少青,走上堂来,道个万福。只是举止生硬,不似女人。少青立起来,答那女子的礼。因问娇鸾曰:“这女子是谁,玉颊冰瞳,好像是美男子扮的。”更生曰:“是妾的结义姐姐,为何说是男人扮的呢?”言着,遂拿酒与无知,教把庄公盏。无知略敛着衽,把了盏,拜辞去了。娇鸾曰:“这个就是调女人、平贼寇、中状元,能与公同枕席的花样新翻假阳真阴货了。”少青曰:“究竟不明白,这女子何来?”更生便将他自无力乡,经石棋,遇翠屏,绍庄考中了花状元,带兵救大寅,妾与无智,被他擒获,因此拜为姊妹,道遇娇鸾娘子的话,细细的重说了一遍。少青大惊,复笑着曰:“前闻绍庄取了个花状元,文章韬略古今罕有的。绍潜光待他甚厚,自谓如先主之遇孔明。韩太庄公甚是忧惧,谓如虎添翼,我们无宁寝矣,谁知是女人扮的。怪他动止拜揖全像男人,原来是扮惯了男人的。倘娘子们容他从我时,绍潜光失一翼,我添一翼,绍潜光失一男孔明,我添一女孔明,岂不大便宜。”娇鸾停了杯,笑曰:“侬原说过,见了他休便心动,公何为变做十月的萝卜呢?”雪燕曰:“如何叫做十月萝卜呢?”娇鸾曰:“萝卜至十月时,心先动了。”少青亦笑曰:“娘子原说过这假阳真阴货,能与我同枕席,我须向枕席上试他的工夫。看娘子的话验也不验,若不验时,还要娘子们顶代的。只论这花样新翻不新翻,不论那萝卜心动不动。”娇鸾曰:“这事可浪试得的么?侬三个,只是不肯。”少青曰:“明日,使人往竹山禀过夫人,夫人肯时,不由娘子们不肯。”言着,拿酒杯儿劝了娇鸾、雪燕、更生各一杯。娇鸾颦蹙曰:“说虽这么说,但权宜的事,何必惊动夫人。公肯听侬话时,公与更生娘子间别久了,今晚的佳期合让他了。明日,就在这里权作洞房,我三个做你的主婚。若夫人嗔时,只推在我三人身上,我们自有话回他。”少青大喜,筵散后,娇鸾与雪燕、更生商酌此事,雪燕等那敢违拗他。更生乃将娇鸾之意,令雪燕说知无知。无知曰:“这事使不得,我原为着公挪乡长说亲而来,今亲犹未说,媒人先做了新妇,有是事乎?烦娘子善复庄公,若不遐弃,愿俟异日。”雪燕又劝了一回,只不肯从。
明日,更生又同雪燕往劝之,曰:“姐姐阅得人多,如心里别有人时,妹不相强。据姐姐的才貌,切勿误了终身。姐姐可明告我。”无知曰:“愚姐何人,得侍颜公,更有何说。只是公挪待我厚,何忍先之。”更生曰:“终身事大,况我那娇鸾娘子,虽云娘子,权比夫人还强些。他欲如此便如此。顺着他时,如姊妹的看觑你,忤他一句时,便是他眼中的钉了。他原是在可庄局着颜公成亲的。故见人三辞四让,心里怀着妒,谓有意比落他。我竹山龙飞娘子,是个文武全才,孝行素著的。只因初时是他劝驾不从的,后来复成了亲。他常忌着,寻事害他,那娘子只得避他的锋,在自己家中,孝养父母,闭门不与外事。他昨夜正在颜公前说得高兴,想博个荐贤不妒的名儿。劝姐姐没奈何只得顺从罢了,休要三辞四让,撩出他的反性来。姐姐是我心腹的人,故不惜将心腹的话告诉姐姐。”无知聆这一篇话,心里寻思:“若违拗了他,恐机会一失,不特自己终身无靠,即公挪的亲事,恐此后媒合无因。”又自念以一女子,千里依人,茕茕一身,举目渺无亲故,不禁泪潸然下。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是日,韩庄公腾闻知此事,即使庄勇铺设馆舍,赶办妆奁筵席,又使夫人杏英,小妹吉姐,为无知催妆。无知谓更生曰:“为语庄公,我无知曾中过状元,扭腰障脸,作新妇的丑态却不懂。愿以男妆合卺。”娇鸾闻之,笑曰:“迷离扑朔,安辨雄雌。”银烛下见无知戴着绍庄赐的玉叶飞檐帽,翠毛雀羽攒绣的锦袍,与少青交拜,看者无不赞叹。虽一长一幼,居然一对花团玉琢的书生。娇鸾、更生、雪燕各有赠礼,卺筵已散,送入新房。无知见那新房铺设的十分华丽,不觉太息了一声。少青上前作个揖曰:“娘子千里辱临,虽屈状元做新妇,脚上赤绳,是逃不脱的。无生怨叹,致误佳期。”无知回了礼,曰:“妾的心事,郎都不知。迢迢千里,为人作媒,反售了自己。可羞,又可笑。”遂向怀中取出公挪的书札,交与少青。少青拆开看了,又翻覆的看了几回,叹曰:“人言无力乡,人最丑怪,性最凶顽。不料既有娘子,又有公挪。就观这篇骈体文字,N蜿缠绵,真有风雨合离,玉璇流折之妙。乃知我笏山无地无才,大抵丰于女子,而啬于男人。小生何福,得公挪乡长渴慕如此。只是有些可疑,不妨明告娘子。公挪的父亲,丧于吾军之手,倘借枕席为戈矛,与父亲报仇,这便怎处?”无知曰:“我无力乡的人,虽云凶狠,皆坦率无诡诈。公若如此多疑,妾今宵幸侍枕席,安知非为公挪作刺客耶?”少青笑曰:“娘子文弱与我等,何惧娘子。倘娘子欲刺我时,与娘子上床战百十个回合,看谁输赢哩。”言着即将无知搂上床来,松他的衣扣,解他的巾带,探手于怀。无知叹曰:“天之报复,速得狠呵。我在石棋乡搂着翠屏姑娘,扪他的乳,扪得最可怜的,今宵又轮着自己了。”无知一面说,少青一面摩弄,赞曰:“好个新剥的鸡头肉。甚么翠屏,得似这个。”弄得无知气力都没了,软做一堆儿,由他怎样轻薄罢了。不一时,春绽海棠,猩红弄色,柳腰力惫,檀口香慵,直耨到五更,才并头的睡去。
第二十九回 聘花容五佳人齐开谏口 踏月影两娘子各诉隐衷
由是在韩庄住了二旬,十字关将成,少青正欲偕众娘子回庄。忽可当来见,言竹山夫人生下个少爷,现有人来报喜。少青即拜辞韩陵祖孙,率众回庄。韩陵送出庄外,曰:“某本欲随公黄石,一看女儿女婿,这几日正挑人守关,不得空暂,别几时,旋到奉候。”少青遂率诸娘子及可当、韩贡、凌云等,拔营回庄。又携更生、无知,往竹山见了玉夫人,备说前事。夫人赐无知珊瑚竹节钗一枚,文犀双鱼衔珠坠子一副。丫鬟抱出新产的少爷见少青及诸娘子,取名玉生,不忘所自也。诸娘子各有赏少爷的物,不暇细详。
无知常为公挪事,忽忽不乐。少青谋之雪燕,雪燕曰:“公如欲独霸东南,可修一回札,令公挪弃乡长而来嫔,完其心愿。若别有所图,须留着公挪以杀西北之势。”少青问故,雪燕曰:“俺看诸娘子,如娇鸾、龙飞、无知之徒,虽云足智多谋,然皆有大将之才,无王佐之略。公何不卑礼蓬门,聘余余子,以大事委之。公挪之事,听余余子而行,庶几无失机会。”少青然之。乃具黄金百锭,明珠千颗,凤冠一顶,锦袍一袭,命驾往聘花容。娇鸾谏曰:“褴褛村娃,谋衣食且不足,何知大事。今屈庄公之贵,辱临卖饼女之门,体统何在?愿公无惑人言,为识者笑。”少青不答。忽香香、炭团、银银、铁铁四娘子一齐嚷着曰:“这饿不杀的毛女儿,只识得几个烂文字,有何好处,如公必想这臭皮囊,待咱们揪他的黄发,一把提将过来,任公怎的,不值得这么张致。”少青喝退了,即偕无知、雪燕,同回黄石,顺道至养晦亭,一候龙飞。言至助韩陵建关主、韩腾新立两事,崇文夫妇亦自欢喜,拜谢少青。无知自结缡以后,未曾见过龙飞。至此始获拜识。龙飞设宴花园以款之。酒间,少青言及欲聘花容,诸娘子不悦之事。龙飞曰:“奴家置身事外人久矣,不谈庄事。但曾抱衾祷,不容缄默。诸娘子苟安,余余子志大,用之必多变更,何能谐和。不谐,则事败。郎如欲浑笏山为一统,则必用余余。不然据黄石以傲东南,日与诸娘子担风弄月,亦足自豪也。何必余余。”少青蹙蹙无语。既而曰:“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家,况区区笏山能容一国数公乎?”龙飞知少青之意,乃谓雪燕曰:“炭团以下诸娘子,皆恃血气,不明道理,为人唆激,便欲寻闹。娘子既为炭团等之师,必听娘子教导,慢慢地剖明大义,使他心地明白,如臂使指,嫉忌不生,大事乃克有济。”雪燕谢了龙飞的言,乃与无知送少青,至养晦亭与龙飞同宿。雪燕、无知相与踏月一回,既而同坐桂花下石凳上。无知叹曰:“金蟾弄华,玉兔流影,万家盈手,千里同心,是好明月也呵。记当时看公挪乡长弄椎月下,就像今夜的光景了。”雪燕曰:“公挪是个女人,如何却做乡长?”无知曰:“这公挪祖遗一根五棱起齿的浑钢椎。他四个哥哥,合着力齐扛,是扛不动的,实不知有多少斤两。公挪做乡主时,年纪尚小,他舞起来,如我们弄笔管的一般活动,是天生神力的。乡中有个赵熙,万人无敌,这日斗拳夺乡长,谁斗得他过呢。公挪只一拳,打死赵熙,夺得乡长与哥哥。哥哥那里敢受,没奈何自己做了。”雪燕曰:“俺在紫霞洞时见无智师兄弄那禅杖,亦每夜趁着月光弄一回,但见一团银光罩了身子,亦是个奇人。只可惜不听俺言,误了妙龄的岁月。”无知曰:“我在北方,亦闻他的雄名,只是名为无智,却真无智。任他满身本事,被我轻轻地与更生娘子一齐擒了。他见我是书生打扮,打量要调戏他,被他骂了几句,险些儿将他斩了。为着更生娘子的分上,故释他回去的。只这面貌儿,生得极俏。有这面貌,何苦出家,亦既出家,何苦又做强盗。人谓今时出家的,便是暗中强盗,不闻明明真做强盗也。娘子是一辈人,可道一二。”雪燕叹曰:“这都是没奈何的事。俺与无智,本是东北隅区脱乡人,俱白姓。缘乡中有个乡勇,最强横的,有田与邻乡窦道融连壤。不知怎的,争起田来。那道融有个儿子,诨名叫做入地鹏,最凶狠。女儿名出地蛇,亦不是安静的。与俺乡的乡勇斗起来。乡勇统了百余人,斗他两个。又掘了个坑,诱他兄妹,陷在坑里,故此遭擒。那窦道融夫妇,亦被乡勇杀了。不知怎地,那出地蛇挣脱了缚,逃至无智家中。那乡勇随后赶来,见无智生得娇美,遂不寻入地蛇,来调无智。无智的哥哥,诨名三界魔君,见他调戏妹子,激恼着,遂杀了那乡勇,将入地鹏抢出,并杀了乡勇一家十余口。两家兄妹,逃出乡外。那区脱乡长,亦糊涂不分黑白,起兵追捕。时俺的哥哥新充乡勇,苦劝乡长,谓事由乡勇不是,不必追他兄妹。乡长大怒,拿枝令箭,教我哥哥捕他。限一日擒回,若一日不擒回时,全家受戮。我哥哥没奈何领了令箭,率兵追捕。谁知斗他兄妹不过,只得回乡领罪。我嫂嫂胡氏,原是乡长夫人的外家侄儿,往乡长府里讨情。谁知那乡长诱我嫂嫂淫乱,哥哥已被拿禁,嫂嫂又入而不出。俺母亲气忿不过,悬梁死了。一家儿惟剩俺一个,左右拼个死,拿着刀,独自一个,杀入牢里,放了哥哥,与哥哥杀入乡长府中,寻着嫂嫂与乡长的夫人、少爷、乡主、丫鬟,杀个痛快,只是逃走了这乡长。因与哥哥连夜杀出,遇着无智等兄妹四人,合做一处。无地栖身,只得将我三个女人,安置在一尼庵,削发做了尼姑。入地蛇改名小智,俺名大智。那三个哥哥,却据住金毛洞做强盗。过几日,那乡长查出了消息,起了大兵来捕俺们。庵中的尼,恐防连累,将俺们三个赶将出来。走投无路,又遇这大兵追赶,遂逃入紫霞洞。那洞中左边,原是个白猿精的洞府,十分雅洁,谁想那猿精是最淫的。见了俺们三个女人,便软瘫起来。俺们遂将猿精杀了。洞中又拥出百余个猿兵,被俺们拳打刀斫,一霎时扫清了洞府,俺们遂据了白猿洞,且暂安身。只是没有粮草,初时或抢截行人的行李货物为生,渐渐有那不长进的,投做喽啰,乃近乡富而不仁之家,白日抢劫。及足足、更生两娘子破了金毛洞,杀死俺们三个哥哥,俺们带喽啰与哥哥报仇,遂将两娘子擒获。俺曾有个师父,绝有道行的,号颛和圣姥,谓俺凤阁有缘,蒲团无分,故与足足娘子私逃至此。蒙夫人看上,遂嫔颜郎。”言到这里,又叹口气曰:“那小智不足惜,只这无智,武艺儿、容貌儿,都是绝顶的。既为娘子擒获,为何放他回洞,不来这里与俺们聚首?”无知曰:“这是更生娘子的主意,我何由得知。我看这无智,不特无智,又最无情,不似我们的公挪乡长,这般英雄,却情深似海,日夜为着颜郎茶饭不思,梦魂颠倒,只不知何时能了此愿。”雪燕曰:“尚勇的,不必有情。钟情的,不必有勇。况我笏山女子,钟情的少,尚勇的多。公挪能兼之,无怪娘子称道不置。然娘子心中有个公挪,俺心里却有个无智。大抵童年姊妹,恩义倍深。云山在眼,见面无期。对月兴怀,能无怆恻?”言罢,长叹了几声。忽闻一阵木樨香,从月光里扑来。雪燕曰:“风姨呵,你若解意时,何不将俺们心上的人从北吹到南来,俾好形影相依,永无离别。”无知太息曰:“儿女之情,我们大都是难免的。然而人生世上,电闪云驰,苟不乘此方富年华建立奇勋,映照今古,就令佳人才子白首闺中,究非我们的心愿。假令我与娘子,竖一丈旗,倡于东南;无智与公挪,提三尺剑倡于西北。云集响应,以笏山双手奉与颜郎,岂非大快!”雪燕把着无知的手曰:“抚景怀人者,情也。坐甲枕戈者,志也。俺与娘子情同志合,终不令勒燕然、封瀚海,独让男人。”言未已,忽虺虺虩虩,一阵雷声挟急雨而来。仰视星月,一齐的被浓云掩住了,遂归寝。
第三十回 水月尽多风月竹外闻琴 禅房权作洞房花前酬聘
明日,别了龙飞,备了鼓吹、舆马、聘礼,雪燕擐凤尾连环金锁甲,戴五凤颤缨球雉尾银盔,跨上耿纯,罩着透绣白罗宫伞。无知是藕色水纹百折裙,上披白龙绡小帔,中束翠羽垂须响佩裳,戴五凤紫霞冠,跨上银鞍雪花马,罩着透绣大红宫伞。少青戴飞鳌攒翠青幞头,披百花白锦袍,外擐八宝嵌边外套,跨上金鞍五花马,罩着透绣紫金宫伞。前面一簇女兵,皆绣袄战裙,拥着锦车,捧着锦袍凤冠玉佩绣裙。又前面一簇女兵,皆彩襦绣帔,执着龙旌凤旆香炉绣镫,间以细乐。又前面一簇男兵,大吹大擂,扛着大红旗,上有“卑礼聘贤”四个大金字。香尘满路,望紫藤进发。紫藤乡长大惧。时瑞昭已死,其子花渊云新立,率乡勇出迎。少青令引导往大槐树余余子家。渊云正不知余余子何人,到了这里驻了人马,不见甚么余余子。雪燕下了耿纯,寻旧时卖饼的茆屋,已锁着门,不知逃往那里去了。少青谓渊云曰:“某备了千金重礼,亲聘余余子,乡长何故藏匿着。”渊云愈惧,私问乡勇:“这里谁是余余子?”有认得的言:“槐树下有个卖炊饼的褴褛女儿,他自号余余子,日日在此卖饼,不知今往何处。”渊云着人将门打开,空洞洞地,只有几件破碎的家伙,那里有人。驱那邻人问时,都言昨夜搬去,不知何往。只见雪燕拔出剑来,指着渊云曰:“分明闻得俺们聘他,将他害了。你不还俺余余子时,你这乡莫想留得寸草。”渊云战栗栗作个揖曰:“娘子息怒,请庄公、娘子暂临敝府,待某逐家搜查,自然寻着。”少青曰:“某不敢轻造贵府,就这里驻扎罢。”前引导的军卒曰:“此间有个水月院,颇幽雅,烦乡长前导,驻马于此,待乡长慢慢地搜寻。”少青从之。渊云曰:“水月院离此不远,转个弯,过了桥,竹林里便是。若不嫌荒寂时,这里颇堪容驾。”少青、无知、雪燕俱上了马,随渊云往水月院。
这院四围皆竹,环竹外皆水。是时,男兵驻扎桥外,女兵驻扎竹内。少青辞退了渊云,带着无知、雪燕及几个丫鬟进院内来。只见正殿上,塑个白衣菩萨,抱着个孩子。三人正参拜那菩萨,有老尼带着两个徒弟,在这里敲磬鼓。待三人拜毕,即请进静室里拜茶。少青问曰:“你这院一行几众?”老尼曰:“只有这两个顽徒,一个名静修,一个名静持。”少青叫丫鬟取三十两银子,作本院的香仪。无知十两,雪燕十两,一齐交与老尼。老尼拜谢了。即见静修、静持摆列香茶新果,各吃了些。日渐昏黄,打点在院中歇宿。时渊云送上铺陈筵席,欲令夫人乡主陪侍娘子。少青一概辞谢。是夜月色甚佳,旃阁檐堂,诸上方尽是银装的世界。少青唤净持引着,踏月闲玩。左边一小月门,两行皆桂花夹径,出了月门,过了桂径,又是一株亭亭的绝高梧桐。桐下有座小亭,凭着小亭,望见满地梧叶影,尽作珪纹。忽闻唧唧唧,有些蟋蟀的声。静听时,蟋蟀声中,杂着琴声。下了小亭,随着那琴声,徘徊了一回。那琴声好像出自竹林里。近竹林里听时,其声甚近,泠泠然,沨沨然,如水之流,如松之号,如鹤之唳。少青虽不谙琴理,然一弦一心,都听得入妙。又向竹里寻时,见月光从竹叶缝中,射着一间小小的屋儿,墙上尽是苔花,苔花缠着一个瓮窗,那竹缝的月光,正射入那瓮窗里,窗里一个女子坐着鼓琴。少青虽看不分明,然不敢惊动他。只在竹深处立地,再听那琴时,都变作清角之音,或如刀剪相触,或如剑戟互撞,或如高檐铁马,和着远寺的梵钟。不觉的赞叹了一声:“妙哉琴乎!”那琴已与赞叹的声齐息了。回望那瓮窗时,已不见了女子的影儿了。欲唤静持问个明白,又不见了静持,谁知在竹中一块石上凭着,睡得呼呼的。少青向那光头上弹指儿,弹醒了他,问这小屋里鼓琴的是谁,静持只是笑着,不肯说。少青向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你说给我听时,将这银子给你。”静持曰:“我说便说,只不要说是我说的。那敢受庄公的银子。”少青将银子纳他手里,逼着他说。静持曰:“这个人是我师父的俗家姨甥女儿,姓花,”言未竟,少青接着曰:“莫不是姓花名容的那个余余子么?”静持曰:“正是正是。庄公为何知他?”少青不等说完,转步便走。回至静室,见雪燕、无知犹坐灯下说话。少青曰:“我的娘子,且勿说话,余余子已有了。”雪燕惊曰:“这话何来。”少青指着曰:“在那边小屋儿鼓琴的不是呢。他就是这老尼的姨甥女儿,故在这院里住着。”雪燕令丫鬟将冠袍聘礼摆列当中,偕无知入请老尼,备说其事。老尼大喜,唤静修、静持燃火炬,与雪燕、无知同往小屋里叩门。少顷,门呀然开,灯影里,见女子拥髻抱琴,迎面大笑曰:“娘子们欲捉花容问罪么?不然,何深夜到此。”雪燕备陈颜公亲聘的事。余余曰:“是贤妹劝驾的么?自知鄙陋,不能为颜郎效驰驱,贤妹忘畴昔之言乎?”雪燕曰:“姐姐差矣。人生得一知己可不恨。颜郎,姐姐知己也。时可出而不出,是为不智。昔文王聘子牙,遂弃钓竿而奋鹰扬之业;齐桓用管仲,遂脱囚车而成九合之功。未闻子牙拒聘,管仲逃亡也。反此者是为不恭。今凤冠、鸾佩俱陈堂上,请姐姐发付颜郎。”余余曰:“贤妹只知事宜,未审事势。今娇鸾用事,嫉贤妒能,外则谄事颜郎,心中实多猜忌,弗能同心共济明矣。贤妹勇冠万夫,英毅明敏,固女中之杰也。身处危疑震撼之中,当思所以自存。而贤妹懵懵然不自觉悟,智云乎哉。己不自存,而窃窃然为愚姐劝驾,恭云乎哉。为语颜郎,我将凿坏而遁矣。”话得雪燕满身冷汗,湿透罗衣。先时,无知疑余余故作此态,以博虚名,今闻斯语,乃叹识见绝高,己所不及。进言曰:“昔三桓用事,未闻孔子不仕,士良当国,未闻裴度无功。天之所以与姑娘者何如,姑娘所以自命者何如。况姑娘老母犹在,为贫致身,圣贤不免。若顾忌多端,坐失时会,是弃天也,是自弃也。时会一失,万悔何追,惟姑娘思之。”余余怃然叹曰:“娘子之教是也。但责无可逭,情有难言。”言未已,忽见老尼扯了那盲姥姥进来,骂曰:“我养了你十几年,穷得饭也吃一顿没一顿。你兄弟又不长进,你又不肯招女婿。今老天怜悯,降下福泽,故此这庄公费千金聘你,你又横推竖塞的,不照照影,你贱骨头由你罢了。难道我老人家不应享一日福才就木么?”余余跪在地下哭了一回,曰:“母亲休恼,请去安寝。为儿的依着母亲就是。”姥姥曰:“这才不枉养你一场哩。我去了,你违着我时,我拼这条老命吊死罢了。”老尼扶着姥姥去了。余余在地下爬起来,执着无知的手曰:“为贫受聘,娘子之言当铭肺腑。只是这凤冠玉佩,容是佩戴不得的。为语颜郎,愿受聘金一半,若有军机大事,来这里商议,断不能从诸娘子后嫁去竹山也。”无知笑曰:“花姑娘欲作山中宰相耶?”雪燕没奈何,将此语回了少青。时已四更,各人就枕片时,天已明亮。即着人报知渊云,权将这院左边静室为今夕洞房。一切妆奁筵席,皆乡长备办。余余初不肯(进)洞房,被老母逼迫,免不得与少青洞房里成就这宵的欢爱。明日,花渊云使夫人来贺,认余余做个干乡主。就在槐树边,造一所别院,名槐阴院,十分华丽,以居余余。乡中人人叹息:“不料这个黄发痨脸的卖饼女儿,人人看不上他的,今都这般发迹,始信生男不似生女了。”
第三十一回 赵无知权扮新夫婿 百不败计赚假佳人
由是宴饮了几日,酒间谈及大事,余余曰:“紫霞洞居高驭远,天然一个王都。但诸娘子安怀惯了,一旦教他迁这荒僻之区,必滋异议。古人君权衡操之寸心,欲成大事,无惑群疑,不知公能自主否耳。”少青曰:“待回竹山与夫人酌议。”余余曰:“多一议便多一疑,与其增疑,不如减议。”少青然之。又谋及赵公挪之事,余余曰:“妾有一言,可以公私两济,语虽骇众,而实大势由此集,大业由此成。公愿闻乎?”少青曰:“谨受教。”余余曰:“今绍潜光四旬不娶,以朴俭为庄乡先。是欲反公所为,以收贤声也。据西北而睥睨东南,其志非小。而公恃韩庄作唇齿,建严关以限南北,以为高枕无忧。此正养痈而忘其溃者。夫进则笏山皆吾囊中物,退则并黄石亦浪中花。事势必然,无足怪。幸赵乡长为西北之雄,而慕公若此,公何不微服偷越绍庄,就婚无力,因便乘间通款紫霞。彼据紫霞者,一无夫之女耳,岂乐于为盗者?苟身有所归,夫何求?不烦兵矢,以紫霞号令庄乡,潜光虽狡,无如公何矣。我得其边,彼有其腹。夫弈小数也,而肥边瘦腹之义,即盛衰赢缩之机。譬人之第宅,前门后堂,左右廊庑,皆为人有,高坐中厅,面面受困,未有不袖手而毙者。彼潜光之远妇人,岂不谓古今亡国皆缘艳妻煽处乎,而不知天道好奇,有时造物亦翻花样,多生奇女为公佐命。愿公无阗俗见以负天心。”无知敛衽而起,瞿然曰:“娘子之言可谓能综全局见其大者矣。”雪燕亦主其言。少青之意遂决。
明日携无知、雪燕回竹山,与夫人说知娶余余之事,而不敢言就婚公挪。因与雪燕谋娘子中择可与从行者。得秋娥、足足后,以更生曾居紫霞,与无智善,并密告之而使同行。乃托言潜征悉利,又示意于龙飞,讽令从行。龙飞辞以父母在不行。乃约无知、雪燕、足足、更生、秋娥,潜集槐阴别院,见余余。余余曰:“妾本宜随诸娘子后备驱使,但母亲老病,安忍弃之。且公去久则黄石或有不虞。留妾居此为公作耳目,亦一道也。”遂向无知、雪燕授以密计。将无知扮作男子,雪燕、足足扮作书童,少青扮作妇人,更生、秋娥扮作丫鬟。春桃及心腹女兵八人扮作仆夫,挑了行李及雪燕的枪、秋娥的棒、足足的两头铲、更生的弓矢。各人又暗藏了短军器,跨上马,辞别余余,从缘木乡取路向钩镰坡而去。
行了数日,出了十字关,过了碣门。一路无事。这回,将至石棋,见路旁一株大枫树,树下几条大长石横着。右边一个小小的茶亭,对着一道石桥。少青等下了马,正在长石上坐地。忽见对岸一个锦衣少年瞅了少青一眼。少青低着鬟,展扇子掩面。少年进那茶亭里向卖茶的老媪耳朵里说了好一回话,又在亭边踱来踱去,斜着眼看少青。少青抠青裙正欲上马,那少年带从人从东去了。只见那卖茶的老媪,走上前问少青曰:“奶娘何来?”少青曰:“奴从南可庄来的。”老媪指着无知曰:“这相公是奶娘何人,尊姓大名?”少青曰:“是奴家的丈夫,姓卜名二官,夹水乡人。因奴家父亲寿诞,同丈夫往外家拜寿,今回来的。敢问姥姥何人?”老媪曰:“老身是唐埗乡的寡妇,乡中人无大小都唤老身做偷天嫂。天色将晚,前面并无客店,请至茆舍暂歇一宵好么?”无知曰:“我们人多,恐姥姥家不能容得。”老媪曰:“我家颇宽敞,再多几个也不妨事的。”无知曰:“如此打搅了。”各人上了马,挑行李随那老媪从石桥踱过,不多几步,有个闸门,上写着唐埗乡。入了闸门,再转一弯,有间大宅子。门外对着一口塘。媪请无知等进那宅里。谁知是个空宅,各人俱吃一惊。老媪曰:“这宅是我们乡长的宅,教老身掌管,款待来往宾客的。左右是空着的,在此一宿无妨。”言罢搬床搬桌的忙了一会,安置才定,老媪去了。即有一人盛服来拜,言是乡勇百荣,向无知问了乡贯。言茆舍在正南街,离此不远,坚请无知临顾,小饮数杯。无知曰:“敝眷在此,无人料理,不敢从命。”其人坚请不已,无知那里肯往。那百荣遂去了。不多时又有一个妇人满脸粉光,戴着一头的鲜花,拿条红巾,从着个小丫头,笑淫淫地进来,向着少青敛衽。少青回了礼,妇人曰:“敢问奶娘贵姓,为甚事贲临敝乡?”少青曰:“奴家可氏,与丈夫往南可拜寿回来,在贵乡经过,蒙那姥姥相留歇宿。未知奶娘何人,有眼看顾。”妇人曰:“我是左邻百氏的媳妇,敢问奶娘春秋多少?”少青曰:“奴今年二十岁了。”妇人曰:“奴家忝长二年,若不弃时,愿与奶娘拜作姊妹。”少青曰:“奴是寒家,高攀怎敢。”妇人曰:“说那里话,这宅太空旷,今晚请奶娘往寒居歇宿叙话儿,留着男人在此罢了。”少青低着头曰:“这话甚好,只是奴家男子不肯放奴行的。”妇人又向无知道了万福,无知谢绝了妇人。妇人曰:“我不曾见男子辈这等守着老婆,我家又无男子,不过见你奶娘举止大方,情愿结识,那有别的。相公是个最通融的人,不犯得这搬拒绝。”言着,拉着少青的手,又教丫头推扯着。少青只不肯行。纠缠了一会,秋娥上前用手撑开了那妇人。妇人险些儿跌倒在地,一时变了颜色,悻悻的去了。无知叫人关了门,喂了马匹,弄晚餐团圞儿吃了。掌着灯,唤齐众人:“今晚各人且不要睡,提防着拿人。”秋娥曰:“这是甚么起的。”无知指着少青曰:“只因我的浑家生得俏,被过桥的那个少年看上了。与这偷天嫂算计,将我们邀在这里,又用调虎离山的法儿,串通那个乡勇请我吃酒,却来诓骗我的浑家。被我猜破了机谋,故此不去。后来又弄出那个乔乔画画的妇人,定要请我浑家去睡,定然有奸夫伏在那里。若是中他计时,一般的都是公鸡,岂不是后庭花要作替代?”少青扭着无知的耳骂曰:“我这个女妆是你们哄我扮的,闹到这田地,又说甚么前庭后庭取笑我,我慢慢的与你计较。”无知曰:“这个值得什么?我做假丈夫,还要替你担个真忧。我看这个少年的打扮,多分是这里乡长的少爷。他计不行,今夜必使人刺杀我,抢你去受用。”又拉着少青曰:“倘今晚你的丈夫被人杀死,你守着寡还是嫁呢?”少青曰:“不要说那风话,只是今夜提防些要紧。”足足曰:这些贼男女敢动一动时,我们恼起来,这乡不成了T粉么?”又谈了一会,听谯鼓已二更了。无知教人多燃灯碗,预备了绳索拿人。更生曰:“我们有余剩的酒菜,不如煮起来,慢慢地饮着等他。若是你做假丈夫的说话不灵时,便将这绳捆你。”大家笑了一回,见春桃摆列酒菜,又团圞儿饮着。正饮得高兴,忽见两个女兵跑上来大叫曰:“不好了!有个拿双刀的从檐上跳下来了。”少青与无知从暗处躲着,见这个人十分凶猛,挥动双刀寻人。又见秋娥从灯下闪出,提铁棒迎面扑去,那人把刀一格,碰出火光,刀口已碰缺了。足足拔出漏景刀,欲斗那人,那人已被秋娥的棒扫倒。足足走上前踏住了腰,女兵拿绳缚得牢牢的。足足笑曰:“贼男女,拿着娘的破麻刀却来这里鬼混。”无知、少青当中坐定,雪燕、足足站在左边,更生、秋娥站在右边,女兵将那人推上来。无知曰:“你这人姓甚名谁,受谁教令来刺小生?”那人曰:“某姓山名维周,受乡长少爷百不败之托,取汝性命,夺汝妻子。不用讳的,今既被擒,随你摆布。”无知忽然触起一件事来,问曰:“你是石棋乡的山维周么?”那人曰:“是。”无知曰:“你父亲可是山嵩子么?”那人曰:“是,你如何认识?”无知曰:“你妹子山翠屏可曾嫁了人么?”那人曰:“我妹子已许配了无力乡的赵无知,闻他在绍庄中了花状元,未曾来娶。你问这些怎的?”无知曰:“那花状元最是负心的,他不来娶,你妹子便当另嫁别人,何苦死死的守着?”那人曰:“我妹子是通书识礼的,守到一百年也要等他,不肯别嫁。你如何知那花状元是负心呢?”这无知虽是个女子,山翠屏的事未尝去心。今闻维周几句话,触动怜香惜玉的一片本心,不觉流下泪来。喝人将维周解了缚,请他上坐,向前作个揖曰:“舅舅恕得罪,小生便是花状元赵无知了。”维周大惊,睁眼看时,见无知秀美绝伦,叹妹子眼力不差,不觉心中暗喜,因问无知曰:“小妹有两件回聘的物,状元可曾带在身上么?”无知即向箧中捡出一个沉香双鱼扇坠子,一双四规珠珰,以示维周。因指着少青曰:“小生因在绍庄中了状元,被这姑娘绣球打着,绍庄公做主,硬行招配小生,不由不依的。小生情愿退了令妹这头亲事,另选名门娇客罢了。”维周曰:“状元这话差了,小妹受聘在先,绣球招亲在后,况闻状元在某家时,小妹已私侍了衾绸。烈女不事二夫,娥皇、女英终有大小。这亲事断乎退不得的。”说得少青低了头走入里面去了。雪燕曰:“乡勇休争,倘乡勇今宵竟把妹婿刺死,这时令妹为着丈夫报仇杀哥哥,抑或另图别嫁呢?”维周曰:“我维周不比那爬泥虫没气骨的,若误刺了状元时,小妹准备守一百年的寡,某自刎着颈,偿妹婿命,说不得的。”更生正欲开言,维周曰:“此事慢商,只今夜某受百少爷的命不能成功,必受嗔怪,某拼这乡勇不做,求状元依旧将某缚了,连夜杀出,投石棋乡,是为上策。”无知曰:“不用底死的着忙,烦乡勇告诉少爷说:小生不是甚么卜二官,就是绍庄的花状元,这奶娘就是绍庄公的外甥。他不要一乡人性命,便来撩拨。”维周遂辞别无知,拿着双刀复从墙上跳出。
时已四更,那百不败正与一班爪牙在一个别室待维周的回信。维周曰:“险些儿杀错了人。”不败惊问原故,维周曰:“这男子就是绍庄的花状元。绍公将外甥女儿招赘了他,今归去省亲的。若不查问备细,杀了状元,占了绍公的外甥,我们小小的弱乡,又在绍庄腋下,尚有头儿吃饭么?”不败闻语大惊,沉吟了一会,不言语。旁有个谋士,叫做百计星,曰:“我想人生百年,终有个死。请问少爷勾搭得妇女不少了,曾见有这等绝色的么?今投宿我乡,是天送少爷受用的羊肉,到口不吃,尚欲吃谁?”不败曰:“谋士的言很是,若能够这女子受用一宵,任绍公杀尽我一乡,是无怨的。”百计星曰:“依某说杀了这花状元,取了绍外甥,是没事的。少爷的品貌不减状元,况女人是水性的,少爷日夜抱着他取乐,百般的奉承他,使他欢喜,那里尚记挂前夫。然后带他具重礼往绍庄求亲,使他说半途遇贼把状元杀死,多感百少爷救他性命,愿嫁少爷。绍公见死的不能复生,失了一个外甥婿,得了一个外甥婿,横竖是一样的。”不败闻这话大喜,赞曰:“好见识。”即刻传集乡勇,点百余人,趁天未明,将少青的宅围住。只见百计星拍掌大笑曰:“鸟在笼中鱼在釜,少爷今晚又乘龙。”
第三十二回 战唐埗诛暴立贤 闹洞房移花接木
天刚明,百不败已将宅门打开。门开处,有一个书童打扮的拿着一根两头铲,铲将出来,迎着的便做两段。又有一个丫鬟,在屋上射人,将谋士百计星,一箭从口里贯出脑后。又有一个仆夫,拿双锏东西的打人,打得这些人七零八落,多半淹死塘中。那不败拿口朴刀,乘间闪进宅里,只见无知偕少青坐厅事调笑儿。一个绿脸书童,手拿着双棱白缨枪,向无知耳朵里,不知说些什么。一个矮胖的丫鬟,拿棒儿站着,亦哑哑的笑。不败思量先斫倒那拿枪的,遂挥刀从斜刺里斫来。那书童只做不知,待他斫得近了,低着头,抢一步,将他腰带儿一提,向阶下一掷,叫人捆他时,动弹不得,已不活了。雪燕笑曰:“这人禁不得一掷,却来算计人。”言未已,忽更生从屋脊上跳下曰:“足足同着春桃不知杀往那里去了。我们不如一齐杀进乡长府里,将乡长一家杀绝,别立乡长,显显威名。”少青拿口剑,无知无拿得动的军器,更生向门外塘沿边,拾根丢下的小枪儿,给无知拿着,教女兵关门守着行李,各上了马,出得门来。见塘中尽堆塞着死尸,惟一老媪从尸堆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哭曰:“我的儿,你死得惨呵。”无知上前看时,正是那偷天嫂。大笑曰:“你的偷天嫂呵,你不去偷天,偏欲偷我的奶娘。偷我奶娘不得,又来这里偷死尸。罢罢罢,不如做个枪下之鬼,去偷鬼汉罢。”老媪回顾,见无知等,惊得泪都没了,欲走不迭,无知拿小枪儿刺去,正刺中老媪的乳,复一枪时,媪已倒地不动了。又行一会,静悄悄的无人行动,只见山维周骑着马,带着四五十个步兵,从一条小巷里冲出。无知呼曰:“舅舅带我们往乡长府里杀人。”维周前行,无知等跟着。刚至府门,忽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春桃,手拿着一簇人头,后面拿两头铲的是足足。雪燕问:“纵子行凶的乡长杀了么?”春桃将手中一颗人头提起来曰:“这不是呢。”遂同进府里。无知令维周的兵将府中及沿路死尸扛出乡外僻野处焚了。遂出告示安民,立山维周做唐U乡长。维周令妻夏氏拜见无知,又恐人心不服,留无知等镇压数日,潜使人往石棋迎父母、儿子、妹子及几个同亲的山氏兄弟,到唐U乡居住。明日,使人修整无知等所住的空宅,改作迎宾馆,铺设停当,与妹子山翠屏成亲。无知大惧,思量逃走,又思量将真情说出。少青曰:“你时常小觑我,呼我作浑家。今又娶人,我不妒忌便是绝好的大娘了,为何只想逃走。你平日的胆包了身,遇至可惧可怕的事只是笑,今日这些些的小勾当,偏惧怕起来。”无知瞅少青一眼,却不言语。春桃曰:“我尚有一事要商量的,昨往乡长府中,春柳使人传说,已禀明翠屏姑娘与新乡长,要搭日成亲的,这事怎处?”少青咄的一声笑曰:“你们做男子忒不济,只解向外面调戏人。若真个同衾共枕时,又慌的了不得。我有个绝好法儿,只不说给你听。”无知挽着少青曰:“我的贤妻呵,你便说说,为丈夫的不贪新弃旧,让你做大罢了。”少青向无知耳朵里说了一回,无知曰:“这可以暂时瞒过的,终久怎了?”少青曰:“今夜成了亲,明日我们打伙儿去了,你且脱了身,后来的事随他造化罢。”无知笑的低着头说不出话。春桃在旁略猜着几分儿,向少青说曰:“一客不烦二主,春桃也要依样。”足足等问知此计,一齐哈哈的笑个不住,腰都笑弯了。
至期,无知穿了做状元的那件翠羽锦袍,戴着八宝天青幞头,春桃也穿件紫罗袍,切云冠,俱骑了锦鞍马,往乡长府里迎亲。一路笙箫鼓吹,结彩悬灯。彩旗上写着“花状元迎亲”,至乡长府前下了马,先登堂拜了嵩子夫妇,又拜了新乡长维周。迎着新人的轿子作了揖,春桃亦行了礼。拜了春柳的轿,上马先回。宾馆中酒筵未散,鼓乐集门。人报新人到了。伴娘捧着新人,与无知交拜天地,又拜了少青。春桃、春柳亦交拜了,一齐送入新房。原来无知的新房,与春桃参错相对,中间只隔着几步。新房中各摆了卺筵,银烛下,无知见翠屏又娇艳了许多,向前作个揖曰:“自别姑娘,时时悬念,不知姑娘亦记挂着小生么?”翠屏回了礼,曰:“前者闻郎中了绍庄的花状元,甚为郎喜。为何抛了妾,先娶人呢?”言着,眼圈儿红了。无知近前搂着,拿酒杯儿,笑曰:“姑娘饮杯合卺酒儿罢。小生前在百花舆被绣球打中。绍庄公硬派着,是没奈何的事。姑娘恕了小生罢。”翠屏伸玉手向无知脸上一扪曰:“你这俏脸儿,谁不想你。只是妾先受聘,大娘须让妾做的。”言着,饮了无知手中的酒,又拿盏儿酬着曰:“愿郎饮双杯儿。大娘应是妾做的。”无知曰:“这话还费踌躇哩。我先娶这个可奶娘,年纪又大,他说姑娘虽受聘在先,只是枕边的风月他先占了,大娘肯让别人?这些话却不大费踌躇么?明日小生藏两个阄儿,你们拈着的,便做大好么?”翠屏曰:“谁耐烦与他拈阄,明日问我哥哥,哥哥说怎的便怎的便了。”两个又献了几盏儿酒,翠屏的酒晕上了那桃花脸上,不觉的春心动起来,曰:“记去年郎宿妾家,明月将圆,忽遭云掩。盼到今宵,才完心愿。愿郎无负此千金一刻,须早早。”说至此,羞的以绣巾掩着口,便不说了。无知曰:“新人原是旧人,羞什么?说便说完,为何只说早早,到底怎么叫做早早?”翠屏醉态惺忪,屡转秋波觑床上。无知只做不知,目灼灼只是笑。翠屏曰:“你不上床,呆呆的看妾怎的?”无知曰:“姑娘请先登榻,小生尚有些公事,出去就来。”翠屏媚眼儿睃着无知,笑曰:“妾被郎劝多了几杯酒,手儿麻了,这衣裙是无气力脱的了。”无知笑嘻嘻抱着翠屏上了床,为他解了衣,又去脱裙。手触着他小肚下那销魂的地方,不觉心动起来,将他这里扭了一下。翠屏曰:“哎呀,你这般惫赖呵。”无知笑一笑下床,拿着灯开房门出去了。少间,听得门儿响,有人转身儿关着,只不曾拿灯进来。走上床,搂着亲嘴,翠屏扪他的肌肉,笑曰:“郎的肌肤比去年略觉胖了些儿。”那人格的一笑,便伸手向翠屏下面扪来。扪得兴动,大家搂着。“呵呀,郎下体这般粗雄,慢些儿罢。你前儿说软弱不能育男女,可知是哄妾哩。”那人只不则声,复格的一笑,厮耨着。顷之,阴沟流丹,火齐尽吐,雨散云收,下床去了。翠屏曰:“你不歇歇精神,又往那里去的?”只听得呀的门响,无知应曰:“黑洞洞地,谁耐烦。我叫丫鬟点着灯,泡盏茶儿吃才睡哩。”只见更生拿灯进来,瞅了无知一眼,一面笑着,一面去了。无知揭罗帐,看那翠屏时,觉得兰息绵绵睡着了。又转步儿出去,暗暗地往瞧春桃。只见房门外伏着一个人,正是春桃,向无知摇手儿。无知教他拿茶。吃了茶时,已五更了。遂关了房门,抱着翠屏而寝。天明梳洗已毕,只见春桃、春柳一对儿朝着无知、翠屏磕头。无知又拉翠屏来见少青。少青教人打点早膳,吃了好赶路程。翠屏曰:“奶娘去时,须留着赵郎在这里。”少青假意儿变了脸曰:“奴家公婆望穿了眼,望儿回家的。你留他做什么?你去得时便随着我们回去,去不得时,只好在这里守着,待我禀了公婆,然后着人接你。”翠屏呜咽咽哭将起来。无知曰:“姑娘休哭,小生回家一遭儿,复来与姑娘住的。”言着,挽翠屏坐膝上,拭眼泪。少青假意儿恼曰:“罢了,你们这等涎脸,大堂广众地调情。奴家成了亲一个月,还不敢正眼儿瞧着赵郎,你只一夜的勾当,却怎地。”言着,怒忿忿地下堂,去打点早膳了。翠屏羞得满脸儿红了,只得推开无知,挪脚步进新房里,无知亦随着进来。翠屏倒在无知怀里,哭个不止。无知拿巾儿替翠屏拭泪,不觉自己亦呜咽起来。翠屏曰:“赵郎呵,你看这枕儿今宵谁与并着,这衾儿今宵谁与温着呢?妾看可奶娘是个醋坛儿,妾的终身几时是了?”无知曰:“姑娘,我回家一遭儿,定然独自一个来这里与姑娘住着的。这些时,日夜与姑娘搂得紧紧,饭也不吃,步也不移,搂到一百岁好么?”翠屏曰:“人情似纸,世事如棋,怎能够呢?郎若怜妾时,拿臂儿给我咬个齿痕儿作记念罢了。”无知伸玉臂由他咬,翠屏拿着臂时,香口儿衔了一会,却不咬。无知曰:“为什么不咬呢?”翠屏曰:“怎舍得咬郎。郎臂痛一下时,妾心痛一千下了。”只是拿着臂儿拭眼泪,又曰:“郎回去见了公婆,来不来,随郎心事。但妾的梦魂儿,夜夜寻郎是难免的。倘若寻着郎时,郎休见拒,即是郎的盛德。”言罢,长吁了一声,又曰:“妾欲吟诗一首送郎别,只是心意乱了,口占俚词一阕罢。”低唱曰:
西风料峭柳参差,欲折惜长丝。一宵恩爱便分离,恨成就得迟。一相好,百相欺。檀郎知未知?只愁魂梦积成痴,缠绵无尽时。
无知曰:“姑娘情深思婉,撩得小生心儿意儿比姑娘越乱了。虽然,亦欲占一词,以酬姑娘,愿姑娘细悟词中之意。”因以手敲着翠屏的股,咽咽翕翕而唱曰:
□□双兔,迷离尽把雌雄掩。蜂蝶混鸳衾,云雨淹花簟。情假情真谁知者,奈此日粉啼香敛。一段离愁付芳草,愿绿波同染。
念毕,只见秋娥催吃早膳了。顷之,报乡长到拜,无知迎进后堂。翠屏亦出拜哥哥。维周见翠屏愁眉蹙黛,泪眼含珠,便问原故。无知曰:“小生归心似箭,瑟琴虽好,菽水难忘,眼前就要去的。姑娘不肯放小生去,故此啼哭。”维周笑曰:“痴妹妹,他回家见了你的翁姑,便来与你相聚。他为着为兄的事留连了七八天,原是日日要去的。说过成了亲便行,如何阻得他住呢?”无知曰:“小生就此拜别,不暇往辞丈人丈母,烦舅舅致一辞,更嘱舅舅看顾姑娘,勿令烦恼。待小生再来时,重谢舅舅。”言罢,即唤春桃等齐挑行李,不顾翠屏啼哭,各人跨马欲行。正在周章,又见一个紫衣女子嗥啕的哭将出来,一把扯住春桃:“你如今丢了我,往那里去?你上天时,我也跟着;入地时,我也跟着。”言罢,撞在春桃怀里,撞散了髻儿,满脸的头发,哭个不住。春桃曰:“你也跟我不得,须在这里小心服侍姑娘。我有日与赵相公来看觑你。你哭坏身子,谁可怜你?”众看这女子时,正是春柳,缠住春桃不放。春桃将他推倒在地,挑行李竟自去了。维周恐妹子来缠无知,促无知等速行,策马送过了石桥,才转来。
第三十三回 嫂侮姑众乡勇拟攻开泰 兄刺妹诸娘子力救公挪
赵公挪自遣无知去后年余,并无音信。幽恨缠绵,恹恹欲病。嫂嫂蒙鬼哥入府探候,怀中出一书札曰:“我哥哥蒙才子有书一函浼为嫂的送上乡长,愿乡长留意。”公挪本不识字,鬼哥去后使人请了教义学的先生来解那书。先生看了大惊,那里敢说。公挪见他慌了,已猜着了几分。曰:“先生为何不念?纵有什么反话,与先生无干。若不明白告某,枉请先生了。”先生曰:“这里总是淫词勾挑乡长的,如何敢念。”公挪曰:“不干先生事,先生且直念。”那先生没奈何念了。公挪曰:“某晓得了,先生请回。”公挪拿着这书传齐诸乡勇曰:“某为乡长,已经两载,行止无亏,今定乡蒙伯衡以淫词侮某,不杀平定乡,诛伯衡,何以为人!”因掷书于地,请乡勇们一看。赵联者,公挪之再从叔父也,熊腰豹首,英猛无双。看了这书,勃然大怒曰:“蒙伯衡不顾亲戚,妄造淫词相谑,分明小觑我乡。愿乡长大起乡兵,以诛无道,庶可塞四邻欺V之门。”只见公端、公则、公涅、公明齐嚷曰:“你四个嫂嫂皆伯衡的妹子,这封书原为求婚而来,怎算得淫词?”公挪怒曰:“哥哥们只为着嫂嫂分上,不念同胞骨肉,任妹子被人欺负,禽兽不如的,你乡勇们怎说?”乡勇中有与四公相好的,都不则声,只有毛果、毛敢、赵季纯、赖仁化助着赵联,争欲起兵。公挪用赵联为先锋,起乡兵一千杀奔定乡。
这定乡原与无力毗连,乡长姓蒙,名开泰。其子伯衡,要写几个字,自号为蒙才子。伯衡有四妹:一名鬼哥,嫁公端;一名野哥,嫁公则;三名妹哥,嫁公涅;至幼的名狐哥,嫁公明。原说以四哥嫁四公,自己欲赘公挪的。公挪不允,故造这情书,勾引公挪。谁知撩拨出这场祸事来。是时蒙开泰尽点乡兵,不满三百,如何抵敌。欲求救绍庄,恐路远不及。使人往平乡公孙蛟、章乡毛遇顺、利乡棘深三处求救。三乡皆畏公挪之强,谁敢出兵。开泰没奈何,将伯衡捆绑送至赵联营中。又献金帛粟米若干,求罢兵。赵联禀过公挪,公挪允了。是夜将伯衡解至公挪营中,公挪痛骂了一回,喝左右将他凌迟处死。言未已,见鬼哥跪着曰:“这事是为嫂的不是,替他传这书信,惹怒乡长,愿乡长念亲亲之谊,留我哥哥一命。公挪曰:“鬼嫂嫂与哥哥传淫书,勾引小姑,信是个鬼,今又作这些鬼话来鬼混,何苦呢。若不觑哥哥分上,汝的鬼立刻变作W了。又见野哥妹哥狐哥皆拿着军器进营,大呼曰:“鬼姐姐他不听说情时,我们抢人便了。”言未已,已将伯衡解了缚,公涅、公明接应着杀出营来,军士拦挡不住。公挪大怒,急拿了起齿椎,从后赶来。但见毛果、毛敢两枝枪在此截杀。公挪赶上手起椎落,已将妹哥椎做肉泥。毛果截住野哥毛敢战住,公涅赵季纯战住公明,赖仁化战住狐哥,风车儿混战。那伯衡已随着鬼哥,踏月影从山坳里走。公挪挥椎赶着,赶过几个山陂,月影阴阴的,看不分明。只见前面松林里有两个人影闪入,公挪赶进松林里,见左边有个尼庵,不提防一枪从庵侧墙角里刺来,中了左股,翻身堕马,公挪忍着痛,看那人时正是公端。大叫曰:“哥哥何故刺我!”公端骂曰:“你平日倚仗英雄,小觑哥哥,今不结果了你,更待何时。”言罢,又是一枪。公挪卧在地下,拿椎一格,格开了枪。顺着势打去,正打断了公端右腕。但闻大嗥一声走了。正嗥时,公挪的胁下又中一枪,卧地下不能动弹。月色正照着拿枪暗刺的,正是公则。才呼得一句哥哥,那公则的枪又从嗓里刺来。公挪闪侧了嗓,那枪刺在草地上。拔那枪时,公挪的椎又险些儿打着公则。公则不敢去拔那枪,只立在庵门外骂着。猛听得呀的一声,庵门开了。一个人抢出来把公则拿住,捆了。公挪在地下滚不起来,大叫曰:“好汉救我一救。”只见一个丫鬟同着一个仆夫模样来看公挪。那仆夫讶曰:“这椎不是公挪乡长的椎么。”这人的声音好像是无力乡人,月下看不亲切。正在疑惑,又望见一个女子挥着刀,一个男子横着枪,走进松林来寻公挪。公挪从月光里认得一个是鬼哥,一个是伯衡,又叫曰:“好汉,这两个又来寻我杀了。”那丫鬟走前几步,欲拿鬼哥。鬼哥挥刀来斗时,那刀已被这丫鬟夺了。但见刀光闪一闪,将鬼哥从头斫下,分做了两个鬼哥。这男子慌了,走不动,被那仆夫提去了。忽庵门里有火光射出,一个书童提灯笼引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向公挪脸上照着。那书生抱着公挪大哭起来。“哎呀!我的公挪妹妹呵,被谁刺得这么,毒肠都刺出来了。”公挪曰:“你是谁,却来扯我。”那书生曰:“赵无知在此。妹妹认不得么?”公挪曰:“姐姐救我。”无知遂教那仆夫负进庵里来。
只见一个女子,眼XX看着,却不言语。又有一个绿脸的书童,在身上拿出药来。先用一丸,开水灌下,将肠慢慢地托入。用药敷了疮口。Y@的不觉疼痛,睡着了。睡了些时,睁开眼,见天色已亮。毛果、赵联立在面前,公挪叹口气曰:“不料赵公挪罹哥嫂的毒害至此。你们何由在此?”二人曰:“我们将乡长两个哥哥两个嫂嫂都斫杀了,只走了蒙伯衡那厮。闻乡长被人暗算,故跟寻到此,才知无知姑娘在此拯救,今乡长无恙么?”公挪曰:“我被哥哥刺出了肠,拌是死了。这绿脸的书童仙药儿灵验得很,今儿疮口尽合,想是无事了。你们且收兵回乡。这伯衡已被姐姐们捉住了,我慢慢地回去的。”两人去了,无知走上前扪着公挪的疮口,曰:“我的妹妹尚疼么。”公挪曰:“不疼了。我且问你去了许时,这事如何。这些人是何等样人。又只见春桃,跪着磕头。那绿脸的亦走前来作个揖。”无知曰:“这个便是颜庄公的白雪燕娘子了。”公挪大惊,下床回了礼曰:“多感娘子辱临敝乡,妙药儿救某一命,只是如何扮做书童。”又一个肥健的书童来拜,无知曰:“这便是颜庄公的可足足娘子了。”公挪又大惊,下床回了礼。又有两个丫鬟向前敛衽。无知曰:“这便是颜庄公的绍秋娥娘子、乐更生娘子。”公挪一一回了礼,曰:“公挪何福得众娘子降临。”又低着声问无知曰:“那边坐着这个亦颜庄公娘子么。”无知笑曰:“贤妹是看过他的,如何认不得?”公挪又遥遥的瞧他一眼,摇首曰:“我实不曾看过的,姐姐可实对我说。”无知向他耳朵里低声曰:“这个就是你平日心上的人儿。钩镰坡紫罗伞盖着的,不是这人么。”公挪心里疑惑,又瞧他几瞧,曰:“难道这个就是颜庄公,面貌儿有些相似,为何改做女妆呢。”无知遂将前时的事,一一的说了一回:“我们昨夜投宿这个尼庵,因为这尼姑是我平时认识的。不期半夜里,你哥哥在庵门外骂起来。细听时似是骂妹妹的,故此开门将他拿了,搭救妹妹。”公挪欢喜,教无知〔替〕他挽好了髻鬟,拿些脂粉儿傅着,整顿了衣裙,上面来向少青敛衽,道万福,心里头摇摇的不知说甚的好。少青曰:“阅乡长琅函,知乡长情深义重,故不辞千里之遥,改装来事乡长。不期乡长遭难,实创中怀。”公挪欲答时,但觉脸儿上热一阵冷一阵,低了头,只看无知。无知笑曰:“背面相思,对面无语,是有的。”遂拉公挪步出庵外,吩咐曰:“妹妹且先回乡里,禀知夫人,然后传齐乡勇,妆点女兵,备了锦车彩盖,务极繁缛。又使人布告利、定、平、章四乡长,着他大吹大擂,一路放炮!来这里迎接庄公。我们在庵中改了原妆等你。”公挪大喜,拿着椎,跨马回乡去了。
第三十四回 迎娇婿赵乡长称公 火蓬婆范佳人破敌
公挪回乡,即传乡勇铺设宾馆,务极华丽。又备朱旄、元钺、霓旌、日盖,一路上凤笙、猿笛,奏大游小游之曲,唱百年万年之歌。公挪穿紫缔吸花锦袍,髻戴四起银缨翘雉尾,头挂貂冠,下拖虎文千折缛绣裙,腰系石娭辟兵带,右佩莲花玉珥剑,左佩夜光三棘符,足穿明珠缉翠小头鞋,坐豹轮凤盖七宝香舆,拥着一群鳞衣羽冠的侍女。麝兰喷溢,绣[联翻。诸乡勇皆虎盔、鳌铠、彩缰,怒马出得乡来。又见四路乡长皆结旌柝羽,鼓吹钲铙,喧阗来会。但闻炮声连珠不断,齐奔松林里的尼庵来。
公挪下舆,乡长乡勇皆随公挪后,来拜少青,迎登七宝香舆,公挪执鞭亲御。从来的诸娘子,皆绣袄茸桥,各持军器。春桃随后,押着两辆囚车,同回无力乡。两旁观者,无不欢跃。公挪扶少青,同进宾馆,当中坐着。诸乡勇,两旁肃立。公挪喝左右带上蒙伯衡。伯衡跪在阶下,公挪骂曰:“你这野畜,眼不识人。造淫书犯上是为不忠。拿枪入松林欲乘危下石,是为不仁。致诸妹皆遭杀戮,是为不友。自作不逞,斩父之嗣,是为不孝。有此四恶,宜以四马裂其四肢。”春桃上前,揪了伯衡的头发,牵将下去。只见一人慌忙哀叫曰:“刀下留人。”此人就是蒙乡长开泰。跪在一旁泣诉曰:“某只得这个不肖孩儿,虽是不仁,愿乡长开恩,为某延一线的嗣续。”公挪曰:“我公挪那曾经这等侮弄,这人不杀,倘侮某的依样胡芦,这还了得。汝纵子为恶,本该先杀,今戮儿留父,便是开恩,何复絮絮。”开泰只是磕头,不肯起来。少青曰:“今某初来,未成吉礼,不宜先见杀戮。愿乡长开一线之恩,使蒙乡长领回教导,再犯是不赦的。”公挪曰:“今听庄公说情,饶这厮性命,便是这厮造化。但活罪难饶。”喝人拖翻,春桃拿条大棒打了四十,打得半死不死的。开泰含着泪,搀着伯衡,叹口气下去。少青唤转来谓之曰:“你儿子想无室家,妄思赵乡长,故此打错了念头。某这里有个女乡勇春桃,十分骁勇,且性格严正,可以辅助你儿。某作冰人,给你娶为媳妇,可豫意么。”开泰打个恭,曰:“庄公不弃,赐我儿室家,何敢多却。”只见春桃气忿忿地走上前曰:“我春桃是没人要的么,何苦定嫁这厮。我看这厮,终久是不长进的。”公挪曰:“庄公做主,汝何敢推却。某有一根五色打夫棒赐汝。他若行止不端,汝便将这棒打他。他动一动便来这里告诉。”春桃没奈何,应允去了。又喝人带上赵公则来。公挪骂曰:“你既是个人时,不应唆人调戏妹子。到底自家骨肉,何忍刺出妹子的肠来。若不是神明庇佑,今日让你做人。你既不以妹为妹妹,何敢以兄为兄。左右是个仇人,仇人被擒,是万万不赦的。”喝声与某斩了。声未毕,只见赵夫人哭将上来,含着泪曰:“我生你四个哥哥,后来又生了你。三哥四哥已战死了,大哥呢被你打断了右臂,是个半人儿了。只剩你这个哥哥。四个嫂嫂已亡,又无儿子生下。你若不赦他时,你父亲是绝嗣的了。你怜着蒙乡长无后,赦了伯衡。自己的哥哥却容不得么。”说得公挪珠泪儿满脸,呜呜咽咽,不能作声。夫人谓公则曰:“总是你干的不是,你今儿跪在妹子跟前,陪了罪。妹子看着为娘的脸上,是饶你的。”公则没奈何,跪着,曰:“是为兄的错了,望妹妹念同胞之情,恕为兄一命,容改过自新罢。”公挪哭得依旧不能作声,以手挥着。少青曰:“舅舅请起。乡长既恕伯衡,无不恕舅舅的。”夫人拉公则去了,无知与少青搀着公挪进里面慰劝了几回,才收了泪,打点洞房的事。公挪渴想了这两年,此夕才遂了平生之愿。一对儿凤友鸾交,心足意满,将竹山诸娘子丢在脑后了。
公挪御下,未免刚愎害事,法令渐渐的坏起来。今得少青无知辅理,置腹推心,恩威并济,乡勇乡民莫不欢喜。又向险隘处,多造砦栅,建新教场,重练士卒,诸乡来投者,不可胜计。比无知未去时,更觉强盛。原来无力山地广人稀,与本乡毗连的利、定、平、章四乡外,尚有十一乡。这十一乡岁谷惟供绍庄。少青乃约集诸乡长,会于杉岭,议改乡为庄。其时不到赴会者,惟白狼、横窖二乡。其余皆愿供岁谷若干,拥立公挪为无力庄庄公。少青择正月十五日,祭旗兴师,往伐白狼、横窖。白狼乡长范仁,横窖乡长宗盛,皆使人求救绍庄。绍庄公潜光养精蓄锐,兵勇俱雄猛,正欲潜袭可庄,忽闻这个消息,集谋士庄勇酌议。呼家宝曰:“无力赵公挪,井蛙自大,僭乡为庄,自称庄公。今无力山下十一乡皆背吾盟,改而事赵。惟白狼、横窖犹思附我,此不可不争也。”丁勉之曰:“无力穷僻之乡,能用其众,偏师攻之,必难取胜。全力攻之,又恐旷日需月,縻我军粮,不如潜师袭可。可庄破,则宅中而图。威震四塞,王业可成。”家宝曰:“不然。昔武乡侯伐魏,必先孟获者,何也?成师以出,无后顾之虞也。今之无力,吾之孟获也。率吾数千之众,大会诸乡,可得兵五万。无力破,执公挪而戮之,诸乡谁敢不服。西北既定,然后转旆东南,用全力以攻可。可庄破,十字之关虽固,吾知其不遑宁处矣。”潜光曰:“善。”乃兴师。二月朔,大合诸乡之兵,至于乌沟。时白狼、横窖二乡,赵兵攻破已久。逐范仁,而立范仁之女范百花为乡长。使赘赵公则为婿。诛宗盛,而立赵春桃为乡长,以婿蒙伯衡副之。会伯衡之父开泰卒,因取定乡之地,建定军关,以屯诸军。闻绍兵至,乃以本庄合十四乡之兵,共得万人,营于乌沟之北。
相持十余日,绍军不能逾沟。蓬婆乡长呼贵卿,言于潜光曰:“沟之上流有象鼻湾,其水甚浅。某欲率本乡之兵,夜中潜渡,击其后劲,彼军必乱。公先使人扎竹为筏,乘其乱,附筏逾沟,前后夹攻,赵军可破。”潜光从之。更使庄勇绍海深率兵五百助之。是夜,月黑星稀。二更时候,齐至象鼻湾。贵卿曰:“东头岸阔水浅,我军从这里涉水而过。西头水深岸狭,原有个独木桥。庄勇使人备些长木,旁独木桥扎好,从桥上渡过,在桧林里取齐。”海深曰:“正符某意。遂教军士斫木扎桥,措置停当,约莫三更。引本部兵潜渡了桥,来觅桧林。忽闻炮声骤发,不知何处乱箭射来。急退军时,桥边有兵守着,黑暗里箭飞如雨。众军皆射落水中,大半淹死。正在苍黄,忽然喊声四起,回望火把齐明,一彪军追来。海深拖着刀,沿沟而走。闻桧林里有人高叫曰:“降者免死。”错愕间,左臂已中了一棒,跌下马来,被赵军缚了。余兵见海深被捉,尽乞降。桧林中,火光如昼。石上坐着一个女将,横着枪笑曰:“果不出无知军师所料,我范百花待得久了。”又见一个人牵着呼贵卿,左右臂皆带着箭,使人拔了箭,将二人陷上囚车,解往大寨去了。百花复点军马,令各带引火之物,乘夜渡过木桥。知绍军粮草,尽屯蓬婆,使新降军卒引导,至屯粮处,天尚未明,一齐放火。绍军仰望东北角,残星皆红,火光亘天。惧蓬婆有失,即使庄勇尹百全,与上埗乡长弗家珍,铁山乡长丁潜龙,引兵六百,来蓬婆看火。正入一山峡,峡中巨石林立,石缝中有箭乘旭光射出。刚欲退时,后面有军拦住。一将挥双斧大叫曰:“我赵联奉将令截你归路,你们的粮草烧个尽了。不下马受缚,做个饱鬼,更待甚么。”百全大怒,挥枪来战赵联。时天色大明,晓日初升。正苦红芒射眼,只闻弗家珍大呼曰:“庄勇休恋战,石缝的箭来得密了。”呼未完时,家珍已翻身堕马,不知何处箭中心窝,翻于马下。百全见前有乱箭,只得尽力来战赵联。赵联才转得一转,百全虚格一枪,已冲出峡外,独自一骑走了。赵联不来追赶,正招降峡里的残军,而范百花已将潜龙擒住了。
原来蓬婆乡守粮的军士无多,又不为之备,故百花得直逼屯场放火,然后抄莎坳小路,截杀救火之兵,皆无知之令也。然蓬婆庐舍,半成灰烬矣。恰丁潜龙亦引乡兵偷过莎坳小路救火,欲夺头功,为百花军马所扼,气馁被擒,尽降其众。于是与赵联合兵一处,渡木桥而回,将潜龙解至大寨。少青大喜,令将潜龙与呼贵卿、绍海深齐送至公挪营中,听候发落。公挪请少青、无知商议军事。少青曰:“绍军粮草被焚,不出三日必退。我们乘势追袭,必获大胜。”无知曰:“某料绍军今日必使人求和,这海深是潜光初从兄弟,潜光是爱博友爱假名的,若求和时,必以三事相难,若果依允,便许他和。”公挪曰:“何不乘着胜,夺了绍庄。我们据了,不胜似僻处无力。”无知曰:“绍公兵雄将猛,兼得人心,劳师袭远,必受他亏。不如暂与和好,以为后图。公挪问那三事,无知附耳俱言之,各喜而退。
第三十五回 观军容呼家宝登台论将 信天命绍潜光逾沟受盟
绍潜光闻蓬婆粮草烧尽,上埗乡长弗家珍乱箭身亡,庄勇绍海深,乡长呼贵卿,丁潜龙先后被掳,所编竹筏,全无用处,惧蹈十字关之辙,使呼家宝往赵营求和。家宝匹马乘竹筏渡沟,至半箭之地,忽一女子拜于马前,口呼恩师。家宝大惊。看那女子髻绾攒翠逍遥巾,羽帔霞裳,手挥麈尾定睛再看,原来是花状元赵无知。乃拱手曰:“状元别来无恙,若之何改作女子。”无知曰:“门生本赵庄公女谋士,因扮男妆,往访颜郎,中途偶应花试,猥以微才,蒙恩师赏识,取中状元,绍公待某厚,故为公破贼而去,今各为其主,不敢通问,未知恩师辱临,有何教诲。”家宝曰:“某奉本庄公之命,欲见赵公,求息兵订和。状元何不为某引导。”无知曰:“请到敝营,正好说话。遂引至一营,肃家宝上坐,敛衽下拜。家宝回了礼,无知曰:“请问恩师,既愿订和,如何和法。”家宝曰:“本庄公欲割乌沟以北属赵公,恳赐回三虏,永结盟好。”无知曰:“石棋为我颜郎外舅之乡,而唐埗乡长为我颜郎所立,乡长之妹翠屏又我庄之娘子也,须以唐埗为界,和乃可成。不然,恩师请无费口舌。”家宝曰:“此事回覆本庄公乃敢应允。请问那颜郎,即黄石庄之颜少青乎?”无知笑曰:“少青之外,岂无少青;何必黄石,又何必非黄石。”家宝曰:“那颜郎系状元之婿,抑赵公之婿也。”无知曰:“门生等十余人与本庄公同事颜郎,赵公之婿亦门生之婿也。”家宝曰:“某奉命而来,请见赵公乃可复命,并欲一见颜郎。”言未已,忽报颜郎至。无知迎入,备言其事。少青大喜,乃与家宝相见。相率至大寨,同登将台,望军容。但见旌旗肃穆,戈戟森严,家宝赞叹不绝,曰:“赵庄公何等样人,善冶军旅如此。”少青笑曰:“彼不过一小小女娃耳。但胸中有十万戈甲,故所向未曾败北。”家宝点点头,蹙额不语。无知曰:“恩师欲见本庄公,待某通报。”遂下台去了。
忽闻炮响一声,人马移动。家宝于红旗队中指一人曰:“此人额如黑铁,脸似红铜,环眦阔颔,拿双斧骑乌\者,何等样人?”少青曰:“此庄勇赵联曾学万人敌,人呼他为赵霸王。”又指白旗队中一人曰:“此人白面卷须,竖眉,方口,拿双枪骑白马者,又何人?”少青曰:“此庄勇赖仁化。万军中掉头摇尾独去独来,如入无人之境,人呼他为白飞蛇。”又指着两个狮盔犀甲双枪并马而来的,问少青,少青曰:“此庄勇毛果、毛敢兄弟也。毛果曾擒山J,毛敢曾屠巨蟒,人都呼他。”言未毕,炮声又起,见一队女军绣旗飘A,引着一骑女将,朱唇绿面,凤眼蛾眉。家宝大惊失色,少青曰:“此某姬人白雪燕耳,混名雪枪娘。”家宝点头曰:“往者十字道前追我军者,正此女矣。枪如滚雪团云,乱箭射之,不能入。我庄公甚惧之,以为神技。但坐骑甚怪,非马非牛,毕竟何物?”少青曰:“此名耿纯,产于紫霞洞,惟渠能降伏之,他人不能跨也。”言罢又指五花马上一女将,曲眉细目,面削神清,曰:“此女由基乐更生也。能百步射悬丝,万不失一。”家宝又指拿铁棒的女将,脸碧眉青,身躯略矮的,相问,少青曰:“此名秋娥,汝绍庄之女雄也。铁棒一挥,千夫辟易。绍庄不能用,而归某。”又指后一骑曰:“此亦可庄之雄也。”家宝回眸一看,见其人方腮丰准,美目扬华,曰:“此亦颜郎姬人乎?”少青曰:“然。一拳头,打死双虎,两头铲,铲尽三军。军师不闻,可足足之名乎,即其人矣。忽然炮震连珠,一簇白绣旗拥出一骑,白袍女将,桃花脸薄,柳叶眉纤,杏眼樱唇,十分娇媚。拿着紫缨鼠尾枪,含笑而来。家宝曰:“此女何人?”少青曰:“军师不见大旗上,写的‘白狼乡范’四字么,渠即白狼乡长范百花也。”家宝曰:“那貂尾旗上,写着横窖乡赵,亦横窖乡女乡长么?”少青曰:“昔随无知在贵庄考试时,这书童原是个女兵,名春桃,本庄公立为横窖乡长。能使双锏,飞锏掷人,无弗中,人呼飞杵娘。”言未已,闻无知呼于台下,曰:“庄公升座矣,请恩师进帐相见。”少青乃引家宝下将台,从左辕门而进。辕门外,皆坐着众庄勇,与几个乡长闲谈。见少青入,皆肃然起立垂手。过了仪门,暂憩堂下。遥望大红帐外,坐着诸娘子,凤盔上皆翘着三四尺的双雉尾。两旁女兵,皆执军器侍立。渐闻香烟馥馥,三声炮响,一阵笳鸣,金鼓刚停,笙箫间作。帐门开处,数十个绣衣女侍,拥出赵庄公公挪,高坐帐中。众娘子参见已毕,颜少青坐左帐外,教人传呼家宝进见。家宝整衣升堂,见红罗帐里,两旁孔雀宫扇,护着个锦袍玉貌的美人,量是公挪了,拜舞已,立于柱旁。只见无知上帐参拜,备陈绍公求和之事。公挪问曰:“柱旁立的就是呼军师家宝么。”家宝曰:“是。”公挪使人备椅柱旁,请家宝坐。家宝谢了坐,将绍庄公求和之意,委曲细陈。公挪笑曰:“汝庄公,不念先乡长之义,欺某是个女孩儿,不在眼里,欲率雄师,踏平无力,以怨报德。今忽求和,必藏诡计。然某亦不多计较,若依某三事,便许军师。不然,势难两立。”家宝请言三事。公挪曰:“第一件,要绍公单骑逾沟,至某营中盟会。第二件,须供银三万,许赎三囚。第三件,要以唐埗乡立石为界,永远不许侵伐界内小乡。若依某时,明日巳刻,到此受盟。某备酒筵款待,若巳刻不来,你一庄六十乡的人马,休想片甲得回。”
家宝拜辞了公挪,渡沟而回,备述公挪之语。绍公想了一回,颦蹙曰:“十字关之败,乡长多阵亡,难保诸乡不埋怨某。今费三万金,能赎两乡长之命,某不敢吝,即唐埗之界,较乌沟所争不过六乡的岁供,某亦不争。至于单骑赴会,敌情叵测,能保首领以回乎。”丁勉之、尹百全,皆言不可轻往。家宝曰:“赵无知状元,无力之女谋士也。念公厚遇,必不负公,某敢保公去。”丁勉之曰:“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安知不以无知为饵以钓公乎,某以为必不可去。”家宝曰:“公挪虽骠悍,其婿颜郎,温文长厚,必不令公挪行诈,贻詈四邻。况今日之势,欲战则无粮,欲退则惧袭,死者不复生矣。而一庄勇、二乡长,父母妻孥,莫不倚门呼季拥,被劳魂,谁非人子,谁非人婿,谁非人父,忍令从公去,而不从公返乎。”潜光慨然起立曰:“某命在天,岂赵公挪所能害某。”意遂决,乃使家宝先押银一万,复渡乌沟,许其三事,其银二万,恐绍庄路远,取给不及。即于附近乡长处挪借,明日巳时,使呼家宝、尹百全随往。又选庄勇十人,扮作军士,解送银箱,皆暗藏军器。渡过乌沟,望见旌旗尽偃,鼓角无声,静悄悄似是空营,吃了一惊。忽炮声骤响,一队军士,从营栅中拥出一个儒冠绶带的少年来。家宝指曰:“此公挪之婿颜郎也。”言未已,少青来得已近。相与拱揖,迎潜光等入营,使人列筵相款。潜光曰:“见了赵公,才与贤郎叙话。”少青曰:“赵公挪乃十余龄的丫角村娃,有何胆识,畏公之威,恐震慑不能成礼,故使某在此代盟。敢问庄公所许赎金,尚缺二万,量从人亦已载来。”潜光使人交卸明白,又见一女子貂冠凤帔,跪着叩头曰:“花状元赵无知参见。”潜光又吃一惊,起立回礼,无知坐于少青之下,潜光曰:“状元无恙,在昔未曾开罪于状元,状元何故不辞而去。”无知曰:“男有室,女有家。在贵庄时,不过偶然游戏,何可长也。”
正言次,只见潜光坐后,一人叉手立,虬髯虎颔,身长八尺,膀阔筋拳,瞋目而视。无知大惊,问潜光坐后者何人?潜光曰:“此庄勇尹百全也。”无知曰:“此人神威闪烁,必非等闲。某在贵庄时,未曾认识。”忽闻霹雳响,呼一声状元。无知又是一惊。百全曰:“记得庄公赐饮酒已过量,府前的大榕树干近百围,怒其阻某行路,只一枪刺入尺余,牢不能拔。明日酒醒,复往拔时,那里动得分毫。此时状元教人扛出几坛美酒,教某曰,汝若要拔此枪时,除非饮尽坛上的酒,可以助力。某一坛一坛的饮个净尽,便去拔枪。此时看的人多了,某拿枪杆大叫一声,看的人也帮着齐叫,那枪从一片叫声中拔了出来。状元将庄公命赐某犀甲一副,状元忘之耶?”无知点头曰:“是了,当时多呼庄勇为尹拔枪。”
言未已,即有军士禀曰:“香案酒牲,已摆设停当了。”少青曰:“昔葵邱之会,束牲载书,不烦歃血者,信为本也。欲以信终,宜以信始。某欲与公各书一信字,互相执照,更无事束载繁文,不更直捷乎。”潜光曰:“贤郎所言,正合某意。但某本武人,不能作字,使呼军师代书可乎?”少青曰:“可。”即令军士取出笔砚,及黄绢二幅,少青与家宝各书讫,供香案上。少青与潜光上香酹酒,各表中忱。无知、家宝、百全陆续拜毕,易取信字,各佩身上,相肃就宴。
酒间,少青曰:“庄公英武,遐迩共闻。今挺身来会,可云坦直。倘一时左右不戒,开罪于公,岂明哲保身之智乎。”家宝曰:“鸿门之会,楚王犹不忍杀沛公。贤郎以信合两庄,而以诈将之,贤郎必不为也。”少青起而拜曰:“是某失言也。”酒过三巡,无知把盏,至潜光席前,敛衽曰:“某以芜才,蒙公厚待,至今犹未去心。愿两庄始终和好,无惑人言。某身虽在赵,犹是公臣也。”潜光曰:“某今年三十有八矣,并无妻室儿女,愿以谊女辱状元,不知颜郎肯屈为某婿么。”无知曰:“公孤高自尚,不娶夫人。无夫人何以有庄主。有谊父而无谊母,恐贻诸乡笑,敢辞。”少青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公年近四旬,不近女色,贤则贤矣,如嗣续何。”潜光起立曰:“贤郎之言是也。但大愿未酬,诚不欲以室家自累。”少青笑曰:“公之大愿,某知之矣。但天命已有所归,以公英杰,当识时务。劝公早求淑女,生子生孙,长保绍祚,不胜于糜烂其民,以求必不可偿之大愿乎。”潜光不悦。家宝曰:“酒过十巡,非礼也,愿我公拜辞。”少青使人请呼贵卿、丁潜龙、绍海深出营,各劳以酒,使从潜光归。又相与订唐埗乡立界之约。潜光大喜,拜谢甚恭。少青偕无知送至乌沟而返。
第三十六回 立界表重寻旧雨柳沾泥 露真情一度春风花结子
明日,少青使横窖乡长赵春桃及其婿蒙伯衡、白狼乡长范百花及其婿赵公则,各率本乡乡勇,合兵千人至唐埗乡与绍人分界立石,表于枫林之东。唐埗乡长山维周率乡勇迎接,见春桃大惊。春桃笑曰:“乡长别来无恙。”维周见是女乡长,只得诺诺的,朦胧应着。逮绍兵退后,春桃教范百
花夫妇先回乌沟缴令,使伯衡屯兵乡外,单骑入乡,拜见维周。维周迎入府中坐未定,春桃曰:“乡长亦记得从赵郎挑行李的仆夫春桃么,即某是也。”维周疑惑的上不是下不是,没奈何,答曰:“乡长前是男妆,今是女子,何也?”春桃曰:“我的夫人春柳呢,某与他说了,才与乡长说。”维周叹息曰:“乡长犹记挂春柳么,前一月已病故了。”春桃不觉放声大哭。维周慌的不知怎的,又不敢说甚么。入内对夏夫人及翠屏说知,各惊愕失色,只得出厅事会见。春桃银铠绣裙凤冠雉尾,较扮男人时肥白了好些,仍在这里呜呜的哭着。翠屏敛衽曰:“乡长何故痛哭?”春桃见了翠屏,慌忙回礼,拉着翠屏的手曰:“姑娘,我的春柳姐姐为甚么丢着夫人不做,竟死去了。”翠屏曰:“自从乡长去后,他记挂着便害起病来,医治不痊,前一月才死去的。死者不可复生,左不过是姊妹行,何苦为他过哀呢。”言次,心里横竖的想道:“他既是个女人,洞房这一夜却怎的,难道未曾甚么。若真个未曾甚么时,春柳这丫头是个最好事的人,多少埋怨,不惟不怨,反恩爱得如火一般,一纳头死去。”思来想去,终不信是个女人,因拉着春桃进卧房里,笑曰:“我为乡长解了这甲,好慢慢的说话。春桃自除了那雉尾的凤盔。翠屏一手为他解甲,一手向他胸前一扪,扪着那胸前馒头也似的凸将起来,始信他真个女人,因趁势捻他一捻。春桃笑曰:“姑娘为何调戏某。”翠屏以红巾掩口而笑。忽见丫鬟以花漆盘,托着香茶进卧房来。说曰:“请乡长饮了茶,过夫人边吃酒,夫人等着哩。”春桃才应允,翠屏又笑曰:“乡长的雌夫人已经无禄,何不续娶个雄夫人,以温枕席。”春桃曰:“已娶个雄夫人了。在乡外扎营的,便是了。”翠屏曰:“可有雄娘子么?”春桃拍着翠屏的肩曰:“雄娘子某倒要娶一万个。不似姑娘专守着赵郎的。”翠屏闻说到赵郎,不觉愁上双眉,眼盈盈欲泪。正欲向春桃备问踪迹,只见夏夫人带着几个丫鬟迎请春桃赴席间,说些赵绍分界之事。又曰:“某与夫人都是颜庄公少青立的,夫人知么。”夫人曰:“不知。我们是小婿赵无知立的,为何说到颜公。”春桃曰:“夫人是不知的,难怪难怪。你赵郎先娶这个可奶娘就是颜庄公了。立山乡长的主意,原定自他。”夫人、翠屏各惊得呆了半晌,手中的酒盏几乎坠将下来。夫人曰:“这些时,颜公男人偏扮做女子,乡长女子偏扮做男人,近来的世事这般颠倒,呵呀!是颠倒得没法儿了。”
言未已,忽天上电光一闪,PP的震起雷声。各人惊立起来,不敢言语,早翻盆洗幕的倾下一天大雨来。三人坐下又把了一回盏。春桃曰:“即如我们赵庄公,也是个女人。白狼乡长范百花,亦是个女人。大都近来世界不好,阳气消,阴气长,一片混混闹闹,都是妇人的世界了,果然是颠倒得没法儿了。”只见一个丫鬟拿着一株带雨杏花,从席前经过。春桃曰:“这经雨的杏花含着泪,似红滴真珠一般,旖旎的春光,已过去了,但不知何时才结子哩。”翠屏闻结子二字,不觉触动芳心,低头长叹。春桃正待复言,有几个丫鬟掌着灯来。大都日昏黄了,这沉沉的雨,仍是未止。遂散了席。翠屏拉着春桃同寝,欲慢慢的讯问赵郎消息。又谈了一回闲话,解衣就枕。翠屏向枕边细问曰:“那夜乡长与春柳洞房到底枕席间怎的?”春桃笑曰:“这些时我们一窠儿都是雌货,幸有个雄鸡儿顶着包,故此不曾露出马脚。”翠屏点头曰:“呵原来这一夜我们赵郎出去拿灯,谁知是替人做新郎赶二柱的。”春桃哈哈的笑不绝声,笑弯了腰,不觉触着翠屏的腹,是耸起来的,用手扪时,倒吃了一惊。曰:“姑娘是个已结子的杏花了。但有一件,某说起来,姑娘须唬个半死。”翠屏定要他说。春桃曰:“姑娘只知赵郎替某作新郎,殊不知那赵郎也要寻人自#的。到底姑娘的胎是从那里来的呢?”翠屏曰:“乡长又来取笑了。虽一夜鸾皇,身体发肤扪]殆遍,”又以手按着腹曰:“只今留下这个孽种,难道是做梦么。”春桃曰:“不特这一宵姑娘是做梦,今儿姑娘还在梦中未醒哩。”翠屏诧异曰:“难道赵状元真个不是男子么?”春桃曰:“我不解作话外的话,老实对姑娘说罢。”遂将赵公挪怎样思着颜庄公,怎样教赵无知改男妆寄书,怎样在绍庄考中状元,怎样与颜庄公先成了亲,怎样教颜庄公扮作可奶娘,这一夜怎样教他顶替,一一的说个明白。翠屏听到这里,大哭起来。哭曰:“我山翠屏如此命苦,谁知是打伙儿播弄翠屏的。今在乡长跟前,只索自尽罢了。只是替人怀了这个野种,却怎地好。山翠屏呵,你死得好苦哩。”即下床解了绣带,踱到后轩,挂在杨柳枝上,作上吊的光景。春桃随后跟来,一把扯住,曰:“姑娘休恁地。颠倒因缘,原有红丝暗系的。即如某生平最恶的是那个蒙伯衡,被庄公逼迫反嫁了他。今姑娘身中的孕自是颜公骨血。那颜公,姑娘是见过他的容貌儿,何曾便减赵状元。姑娘既为他养着孩儿,他敢不与姑娘同谐白发!我春桃便是媒证了。”翠屏曰:“这可奶娘就是颜庄公么?”这人装模作样的做大,又骂我涎脸。这些时被他抢白了几回,至今怀着恨,恨他。我是不豫意嫁他的。”春桃笑曰:“姑娘痴了。这是装幌子的话,如何认起真来。”翠屏曰:“这庄公娶得人多了,嫁他怎的。赵郎虽是女人,温柔的性格,缠绵的情分,我还要嫁他哩。”春桃笑的立起身来,哈哈地不止。又曰:“女子不事二夫,你既被颜庄公点污了身子,又怀着私孕,赵状元不休了你么。”翠屏曰:“不是我好偷汉子,只因他好弄乖引盗入门,给顶绿头巾与他戴,是应该的,他敢休我么?左不过不吃贞烈祠的羹饭罢了。”说到这里两个抱着头大笑了一回。谯鼓早打五更了。是时雨已息了。遂相与登床,少睡片刻。天明披戴毕,即告别,带兵回乡。维周及夫人、翠屏送过石桥,又将潜光逾沟赴盟之事,说了一回。因指石表谓翠屏曰:“从此唐埗乡属赵而不属绍矣。”
第三十七回 欺可氏手札赚飞熊 讽绍公眉庄媒卜凤
绍庄公潜光,自与百花、春桃,共立石表回庄,恒郁郁不乐。一日,丁勉之拿着南可庄飞熊的密书入白。书中约五月初十夜,潜师往袭碣门,彼从庄内起兵,绊住飞虎,内外夹攻,北可可破,事平之后,割庄右连壤田千亩酬谢等语。潜光大喜。曰:“天以可庄赐某,不可失也。”乃集诸庄勇酌议起兵。呼家宝曰:“假途灭虢,兵贵精不贵多。前者驱遣乡兵,两遭失利,以人心涣散,不能持久也。某以为只在本庄挑选精锐三千人,破可有余矣。”潜光然之。点尹百全、奇子实、司马恭、绍鹰扬、赵子廉、弗江、忽雷、绍真、绍武、绍匡十个有名庄勇,率步军一千,为前队;呼家宝为随军参谋。潜光自率奇子翼、绍太康等二十名庄勇马军二千,陆续进发。
五月初十夜,初更时候,在碣门外取齐。刚传令攻打碣门,忽碣门大开,门内火把齐明,众军大惊。谁知是守碣门的庄勇绍无忧,引着数十骑出降。潜光遂进碣门内下寨。是时飞虎正与飞熊相持,庄内互相胜败,闻潜光已入碣门,大惊。即令可衍鸿、可存温引军三千屯庄外御敌。连夜修书一封,使人往黄石求救。谋士焦郁轮言于飞虎曰:“绍军潜师宵袭,必与飞熊有约,里外夹攻,使我不能相顾。可一面令衍鸿、存温,深沟高垒,守而勿战。一面修伪书一封,使人扮细作行反间。飞熊无谋之辈,必中吾计。乃附飞虎耳曰:“只须如此。”飞虎从之。
是夜,飞熊打探得绍军已入碣门,正欲分军杀出庄门为绍军接应。只见庄勇可存禧捉得一细作,搜出密书一封,上写曰:“绍潜光顿首,上北可庄公麾下,来书许以庄税一半归某,又肯联以姻好,许以令妹红绡下嫁,何敢贪飞熊之赂,不为公报仇乎。今夜令无忧虚守碣某,率精兵从羊蹄杀入。但听连珠七炮齐发,公即率兵劫飞熊之营,使彼首尾不顾,飞熊可擒矣。谨此上闻。”飞熊大怒,问细作曰:“你是绍军来的么?”细作曰:“是,是来投密书的。”飞熊曰:“绍公既许与某连和,何故又来算某。”细作未及答应,谋士香不雕使人将细作带过一旁,谓飞熊曰:“潜光以书投飞虎,错投公处,公只可朦胧的认作飞虎,切勿识破他,将计就计,飞虎可擒。擒了飞虎,然后以得胜之兵,破潜光,大事成矣。”飞熊大喜,唤这细作上前,谓之曰:“这封书就是投我的,你来时绍公的军马移动了没有?”细作曰:“大队军马已出碣门,那路去的,我却不知。”飞熊曰:“你速去回话,说我知道了。”遂放了细作,即将这书依前封好,另选一人扮做绍军细作的模样,将这书送与飞虎。立刻传齐庄勇令可信之率兵五百埋伏寨后;可毒龙率军五百埋伏寨左,可敬邦率军五百埋伏寨右,但听连珠七炮,便有人劫营,又闻一声单炮,便可三面杀出,务要活擒飞虎。又自率庄勇八名精兵三千杀出羊蹄径以迎绍军。香不雕曰:“公至羊蹄径遇敌则战,不遇则守,切勿造次。”
飞熊军至羊蹄已打四更了。忽听得连珠七炮,觉四面隐隐有喊杀之声。速挥兵出径,却不见绍军。教人四下里探听,那有绍军的影儿,又不肯回军。天已明,犹呆呆的守着。守了一回,果然无绍军了,遂引兵回径。刚至那径中间的狭处,路已塞断了。飞熊大惊,教军士开路。谁知峭壁上的矢石如狂风骤雨,眼见这羊蹄径回不得庄了。没奈何复引军出径外,从鸦山下抄至庄前,又有绍军的营寨不敢过。弄得飞熊前不能,退不可,只得傍碣门外左边空地上立寨。使人探听碣门消息,谁知绍军围得铁桶似的一些儿消息不能走漏。飞熊大怒曰:“潜光本与我同谋约灭飞虎,乃贪飞虎的妹子标致,遂转了念头,反与飞虎算计我。若非识破了机谋,昨夜已做了刀下之鬼。今日弄得进不能,退不可,无地可走,无家可归,岂不是无用的赘瘤。”拔刀欲自刎,众庄勇劝住。忽又寻思曰:“横竖是个死,不如杀进碣门,能够杀了潜光,死也甘心的。遂挥军从碣门杀入。时绍军正用全力攻打衍鸿、存温的寨,不提防后面可飞熊的军杀来。飞熊以忿怒之师,逢着的便斫,衍鸿见绍军旗帜自乱,偕存温登高一望,是飞熊的军与绍军厮杀,未知其故,不敢轻动。存温曰:“趁彼军自乱,不乘此时杀一阵,更待何时。”即挥军杀出。时尹百全等见飞熊势猛,奋勇杀出碣门。飞熊却不追赶,回马来战存温。四个南可庄勇围住存温,已被温斫杀了两个。不提防飞熊的大刀从脑后削来,已削去半个肩膀,死于马下。衍鸿慌了,退军回营,将箭射住。
时潜光见飞熊不来追赶,复杀入碣门。忽雷见绍鹰扬、赵子廉、绍真、绍武,皆接着南可的庄勇厮杀,乃从乱军中来寻飞熊,恰遇弗江、司马恭绊住飞熊,正杀得气嘘嘘地,大呼曰:“忽雷来也。”手起刀落,早将飞熊斫下马来,一步兵割了首级。众余军见飞熊已死,或走或降。潜光鸣金收军,依旧屯营碣门内,与衍鸿相持。
却说飞虎使反间书,哄飞熊出了羊蹄径,使人塞断径之左丫;又令可大英、可贞忠、山贵搜空寨外的伏兵,杀散了。自率数十人打入飞熊府中,无男女皆杀了。乃使贞忠、山贵、石蛟往助衍鸿,以拒绍军,守而不战。呼家宝谓潜光曰:“可军连日不战,将以老我师也。昔玉廷藻攻可庄,设伏于庄之左右,伪遁以诱其追,上策也。斯时有可娇鸾在猜破其谋,故致于败。今踵而行之,必破可庄。”潜光曰:“军师不择胜策而效之,而踵人之败策,何也?”家宝曰:“时势不同也。今郁轮之智不及娇鸾,而熊、虎之乱过于明礼。夫镜静则明,人躁则暗。飞熊既诛则喜,我军围急则惧。喜与惧扰于中,将岌岌然,虑不终日,余何知焉。况廷藻之谋有可疑之迹,我则雷鸣不及掩耳,必胜之道也,公请勿疑。”潜光喜,即使尹百全、司马恭、绍鹰扬率军一千,伏庄左;弗江、忽雷、绍匡、绍武率军一千,伏庄右;奇子实、赵子廉率军一千,分伏碣门内外。自率绍真诸庄勇,卷甲而遁,留旧寨,故作虚张旗鼓之状,以惑之。
可衍鸿望其旗帜,曰:“彼遁矣,急追之。”贞忠曰:“彼有谋,无轻动。”山贵曰:“老庄勇从战多年,须发白矣,何怯敌乃尔。彼日久粮尽故退,舍此不追,焉用兵为。”遂挥军急出。刚过碣门,炮声震地,伏兵齐起。碣门已为绍军所据,不得入。潜光反旆,四面合围。可贞忠死于乱军中,衍鸿力竭被掳。山贵、石蛟,单骑杀出,投无力庄去了。潜光乘全胜之势,复从碣门杀入。先是尹百全、奇子实等窥衍鸿军出,早乘虚杀进庄门。及潜光至,见庄门大开,挥军继之。可军巷战而死者,不可胜计。绍匡已掳了飞虎家属三十余口,飞虎遂降。可庄平,即日出榜安众,大犒军士。潜光见中眉山,左有鸦山,右有小眉,蜓蜿旋抱。前面碣山;天然门户,遂有宅中而图之志。与家宝商议,家宝曰:“庄公四旬未室,人多疑公。今飞虎之妹,婉慧多姿。公何不因可妹而家焉。择可庄之雄者迁往绍庄,择绍庄之雄者来住可庄,然后高枕无忧耳。”潜光拊家宝之背曰:“军师知吾心也。”乃择日娶飞虎之妹红绡为夫人,将眉坂之迎鸾楼,改为庄府。使丁勉之将绍庄分作十三乡,徒可庄之雄武者一百三十三家实之。驱逼甚苦,哭声载道。释飞虎,降为八绍乡乡长,可衍鸿为十一绍乡乡长,绍无忧为十三绍乡乡长。其十三乡,不更立乡名。称一绍乡,二绍乡,三绍乡,至十三绍乡而止。飞虎等,即日携眷属,各长其乡。丁勉之又率绍庄未从征之庄勇绍海深、奇子翼等,及绍民之富者一百五十家,来家可庄,即改可庄为眉庄,而不称中。由是遐迩震惧,韩庄黄石九畏惮之。
第三十八回 寻少青黄石虚兴救可师 荐小黑紫霞大作无遮会
黄石庄,自颜少青私携无知、雪燕、足足、秋娥、更生等言往征悉利,龙飞知之,而连钱不知也。龙飞时托虚语以安连钱。及数月,无耗,连钱乃集诸娘子商议。使韩杰张小微服寻访少青消息。韩杰从东路,沿青草、桃花诸乡而去,张小从西路,沿牢阑、猪头诸乡而往。悉利与胡庐乡只隔一水,张小至胡庐,询诸父老,并无黄石兵征悉利之事。因渡凌沟,至铁山投宿客店。是夜,店中客多,因与一军士同宿,话甚相投,各叩姓名行止。军士言欲往黄石庄为人寄书,细询之,语复吞吐。张小大疑,待军士眠熟,窃其书,从灯下观之,封皮上有玉夫人字样。正欲唤醒军士,问这书来历,军士醒见张小窃窥其书,大怒拔刀来杀张小。张小眼快,蹲入床下。军士挥刀向床下斫去。那床下从内看外甚明,张小缩在一旁,待刀斫至,两手把其臂,以口咬他拿刀的拳头。军士负痛,遂放了刀。张小曰:“你这人好莽撞。你道我是甚人,怕我看你的书。这书正是寄我的,你却不懂。”军士曰:“呸,你是甚么人,敢向我跟前假冒。你实说呵,饶你。”张小曰:“某乃黄石玉夫人心腹,今奉夫人命查访庄公消息,好容易遇这一封书,这书不是寄我的,寄谁?”军士曰:“我却不信。”张小曰:“你不信时,某与你同见夫人便分晓。”
二人遂收拾行李,一同回至黄石,将这书呈缴连钱。连钱拆书看时,正是少青的书,备言入赘公挪之事。又言将兴师往平紫霞,建都于此,作万年基业,夫人可权称黄石庄公,令诸娘子起兵相助等语。连钱以书示娇鸾,集诸娘子议其事。香香怒曰:“公挪与咱们风马牛不相及,何故攘人老公。咱们何不打平无力,夺回颜郎,再行计较。”连钱使人往养晦亭请龙飞娘子,说知其故。龙飞曰:“曩余余子解锦囊中文有王都紫霞洞五字,颜郎久欲都此,以应谶文。恐诸娘子阻挠故率无知、雪燕等私往无力庄就婚,欲借公挪兵力得紫霞而都之,以号令笏山。夫人何不择庄勇之谨厚者守庄,而率诸娘子兴师相助,不令公挪等独擅功名也。至于称公与否,惟夫人自决之。”娇鸾曰:“侬等数年来经营黄石心力并瘁,粮足兵强凭险负固,独霸东南,十字关南尽为吾有,亦足自豪矣。乃弃此现成基业,而争群盗之巢穴,以为应锦囊之忏,不亦惑乎。且此锦囊安知非那花容捏造,使老尼诓足足,相惊以为神验欤。何人皆不能解,而彼独知也。”连钱曰:“然则娘子之意,欲如何?”娇鸾曰:“为今之计,夫人宜修回札,剖陈利害,使银银姊妹迎请回庄,高卧竹山黄石之间,相时而动。若迷溺已深,不思返驾,不妨力劫而回。虽非以顺为正,犹胜旁观袖手视夫婿如路人也。夫人请三思之。”连钱问银银曰:“欲令娘子往无力迎庄公娘子愿往么。”银银未及答,只见炭团大呼曰:“儿愿往。”香香、铁铁齐声曰:“咱是必往的。”银银曰:“我们打伙儿同往罢。”连钱曰:“你们打伙儿同去,谁与守此竹山。”连日议不决,忽传韩杰请见。连钱传进韩杰曰:“庄公消息查访未详,今有北可庄飞虎内遭飞熊之难,外迫潜光之兵,亡在旦夕,今使庄勇求救,立等回音。”连钱曰:“令彼且回,为道即日兴师了。”于是集诸娘子议救可之策。娇鸾曰:“强邻自相吞并,我之利也。况颜公未回,可以有辞于可。”龙飞曰:“不可,我既受北可岁供,即吾属庄矣,义不可不救。况蚌鹬相持,无异熊虎构衅,渔人者绍潜光也。彼以重兵临之,必破两可,我何利焉。两可破,则军气锐,虽十字关,恃韩人为屏御,彼徜以得胜之师,从羊蹄径袭我,不能无所虑。以利言之,亦不可不救。”连钱曰:“娘子之言是也。就烦娘子率军救可如何?”娇鸾曰:“此小役耳,何劳龙飞娘子,侬往足矣。”龙飞不与争,辞回养晦亭去了。
娇鸾并不用庄勇,点庄兵一千,独与炭团、香香、铁铁,及几个心腹女侍,军于十字关前,而实徘徊观望,无救可意。故绍潜光得并吞两可,据而有之。香香谓娇鸾曰:“出师无名,何以回见夫人。今颜郎抛了咱们,赘于无力,何不乘此未馁之师,长驱直攻无力,夺回颜郎,免咱们日夜悬望。”娇鸾曰:“娘子之意则美矣,然而未可行也。今潜光据有可庄,兵势正盛,我征无力,必过碣门,倘彼军截吾前后,片甲不回矣。”香香曰:“虽然,娘子为咱代白夫人,咱将单骑往觅颜郎矣。”拿着大斧便行,娇鸾那里拗得住。又见炭团拿着银棱锏,铁铁拿着九齿耙一齐嚷曰:“我们从香香娘子寻颜郎去也。”娇鸾没奈何,由他去了。即拔营回庄。
却说炭团、铁铁,并马来追。香香刚至碣门,见前面一簇人马,围住香香厮杀。香香的斧已是逢着便做两截的,那禁得炭团的锏,铁铁的耙,如骤风急雨,无人敢近。三人从尸飞血洒中,杀开条路,连骑而走。是夜,投宿十三绍乡。乡长绍无忧,闻黄石三娘子至,令夫人迎接进府。无忧又拜见了故庄主炭团。一面以礼相待,一面私与夫人谋,若将三娘子缚献绍公,功不小。夫人大惊曰:“不可。炭团是我们旧庄主,他父亲待你不薄,负心之事,切不可为。况娇鸾知道,怎肯干休。不如留着父子之情,他日好相见。无忧沉吟不决,连夜又集乡勇酌议。乡勇皆怂恿无忧,将欲下手,又畏炭团之勇。时天已明,正欲点齐乡兵,然后举事。夫人私见炭团以无忧之谋告之,使之行而厚其赠。炭团大怒,与铁铁、香香将府门打破,来寻无忧。见一簇乡勇乡兵,正在这里闹着,炭团一锏当先,香香、铁铁继后将乡勇乡兵,打得星散。炭团仍不肯便去,东撞西撞,寻人厮杀。铁铁、香香拉着,遂离了十三绍乡,投西北而去。一日,将至蓬婆,见一山蟠曲如蛇,山上尽虬干鲸髯的大杉树。三人驻了马,在树下纳凉。铁铁走入绿杉林中,寻地小解。迎面一株杉树,有个人如吊桶似的吊着,急看时,是个少年的尼姑。脸作漆光而眉目端好,急唤炭团、香香来这里救人。香香从下捧着尼姑的脚,铁铁爬上树去将绳解了,又为他捻圆喉管,扶起上半身,不令睡下。渐渐的醒将过来,开眼见三个女子围住,情知是被他们救回了的。合着掌曰:“三位女菩萨多蒙救俺一命。只是俺既寻死,不愿再生,还恳让俺再上吊罢。”铁铁曰:“我这师父端的为着何故,这等轻生。还与咱们说说,或者可以分忧。”那尼姑曰:“俺名小智,原与两个师兄一个名大智,一个名无智,三人据住紫霞洞,作那不长进的买卖。这一年,有两个颜庄公的娘子,足足、更生,被俺们擒了。谁知大智私与足足乘夜逃去,更生那一年又被甚么赵状元掳去,洞中只剩俺与无智打劫过活。谁知这大智长了发,嫁了颜庄公做娘子,今又偕那更生娘子来俺洞里,巧语花言将俺师兄无智说转了心,蓄发更衣,招那颜公在洞里做押寨老公,俺看不过,说了他几句,被他们赶将出来,无地可栖,无饭可吃,又嫁不得人,故在这里上吊的。”三人听罢,恼将起来。炭团执着小智的手曰:“师父你何不亦长起发嫁那颜公,何苦上吊呢。”小智曰:“只因俺脸儿黑,不中那颜公意,故此被逐。不知你三位何人?”炭团曰:“我们俱是颜庄公娘子,正因庄公被你师兄迷惑,故跟寻到此,何难将你师兄杀却,抢回庄公。只因这大智是我们教师,我们的武艺亏他传受,怎忍相负。故此碍着情面,左右俱难。你且带我们到紫霞洞走走,见了庄公,我二人保你做个黑脸娘子。”香香、铁铁,都咦的笑起来。小智大喜,愿为三娘子引导。
三人上了马,随着小智,从蓬婆后路越高翔、九陇,渡玉带泉,即是紫霞洞了。方指顾间,一山迎面骤起,嶙耸逼人,骇愕不了。渐闻人嘈马嘶,只不见有甚营寨。小智曰:“这山名伏虎山,为紫霞右臂,是足足娘子扎营在此。左边名怒龙山,是公挪庄公的营寨。”一头行来一头说着,已见足足营寨了。只见几个女兵在这里较箭。铁铁大呼曰:“快傅足足娘子出来迎接,竹山夫人到了。”那女兵如飞的走进营来,回足足。足足不暇详思,唬得忙忙的传齐军马,擐了甲胄,佩了刀箭,放三炮,奏鼓乐,大开寨门出迎。先见着铁铁、炭团,唱了喏,忙问曰:“夫人在那里?”铁铁、炭团掩着口笑低了头,向后混指曰:“这不是呢。”谁知后面只有香香拉着小智,并无别个。足足曰:“呸!原来是你们捉弄咱的。”亦笑起来,相携同进营中,各人诉各人的心事。足足先带四人到怒龙寨见了公挪,炭团等见公挪短小精悍,眉目姣好,谈论慷慨,心里不觉输服起来。正谈间,人报庄公偕无智娘子出洞来了。足足、公挪迎进寨里。无知、雪燕亦随后进来。香香、铁铁、炭团见了少青,洒着泪备诉前情。又拜见了无知,及教师雪燕,各人又诉各人的别后情事。铁铁见无知云髻高翘,粉脂满脸,忍不住指着曰:“这就是洞主无智禅师么,生得好呵,为甚么不坐蒲团,重描柳叶,争我们的妆扮呢。”无智被他说的红了脸,眼波淫淫的,隐不住飘下几点泪来。炭团曰:“洞中三个禅师,庄公已纳了两个,何争这一个,儿在杉林中遇着这黑脸的小尼,在那里上吊,儿救了他带他转来,不为别的,你们三人,平日相习惯了,有福当同享,不如劝公亦收作娘子。公未必肯。”少青低头不语,铁铁曰:“你荐我,我荐你,已荐了好一窝儿娘子,偏是咱们荐的不豫意。”香香曰:“如公不豫意,咱们各退了位,让他罢。”雪燕笑曰:“当年夫人看上了俺,你们打伙儿歃起醋来,说香娘子这斧头也会吃醋,难道俺的枪头不会吃醋么。今日你们要荐人,须要依着旧例,他若斗得俺过,时便做,斗俺不过时,休怪。”炭团情知小智斗他不过,笑曰:“师父让些儿罢,斗甚么。师父如肯俯容,做个小娘子罢。”无知鼓着掌大笑曰:“娘子分个大小,是绝妙的。只是你们大娘子远来,还是你们三个做大的先占了三夜,还是让新的先呢。”香香正欲先吃了头汤,才给小智成亲的。语未发时,只见炭团曰:“我们让新的占先罢。”又向着少青曰:“庄公,你怎的说。”少青不语低着头,只管笑。无知曰:“问甚么,他这一笑便是千肯万肯了。”于是无知、无智、雪燕、公挪、足足、香香、铁铁、炭团挽着小智,都随着少青入洞来。洞里左边一个横门号白猿洞,进里面有个大厅事。后面幽房曲室,颇雅洁。又见秋娥、更生,在这里玩着,一齐厮见了。此时不由得少青肯不肯,不顾公挪、无智悦不悦,众娘子安排着合卺酒筵,将小智妆扮起来,假髻上戴些花朵,脸上傅些宫粉。这粉不傅时犹可,傅起来,如起霜的黑豆一般,不好看得。又替他洗了这粉。樱唇上,只点些燕脂,如漆器上,沾着一朵杏花。翠裙绣帔,打扮得楚楚动人。炭团揍着曰:“我这黑小娘,真真黑得可爱哩。”又拣了一处,摆设做洞房,合欢被、连理枕、联珠帐,将香儿薰得氲氲的。又思量做副喜联儿,炭团做得一句,香香、铁铁共凑得一句,拿红纸念着,浼无知写,无知笑的险些儿回不过气来。香香恼着曰:“咱们的喜联是不通的么,你只管依着写,笑咱怎的。”无知没奈何,依着写了。炭团教丫鬟贴在新房的门上。少青见他们这等高兴,只得由他混着。秋娥、更生先已醉倒,足足、香香拉着少青,炭团、铁铁扶着小智,送入新房里。少青至房门首,看那红联,左边是“大圆光斜插金钗”,右边是“小和尚逃回玉洞”。不觉哈哈的笑个不住。香香等不由分说,将少青、小智推进新房,倒关了门,各人酒都涌上,遂分头寻睡。
第三十九回 三勇召道中苦谏花容 百兽歼洞里祥呈玉玺
先是少青欲借公挪兵力,袭紫霞而取其地。谋之雪燕,雪燕曰:“紫霞非智力所能袭取者。俺以为奋全力、烦奇计而争胜败,不可知之地,不如掉三寸舌之行所无事也。昔更生娘子劝无智蓄发事,公已有成说,未逢其适耳。俺虽不才,愿与更生娘子匹马入紫霞,使无智蓄发迎公。公少分诸娘子枕席之爱而爱之,彼必感恩输诚,紫霞全洞非公物而谁物也。”少青曰:“善。”乃使雪燕、更生将厚聘以行。而无智自与更生别后,念杀人行劫终非了局,未免有摽梅求士之感湮郁中怀。而小智又不能知其意,故眉常绿锁脸渐红消。今见雪燕、更生忽来劝驾,正遂素心。遂决意迎少青入洞而委身焉。又降格事诸娘子,往时雄悍之气,至是全消矣。是日,炭团、香、铁送小智回洞,心虽不悦,亦不敢少出怨言,遂相安焉。少青将无智的名改作万宝,小智改名小端。无事时,辄携万宝、无知欲穷洞中之趣。
一日,并马审度形势。行不半里,有危峰左右竦峙。万宝以鞭指曰:“此锦屏山也。”无知叹曰:“天产王都先设门户,造化亦云有功矣。”过了锦屏山,一望平衍。少青曰:“此地可住万家,何榛芜若此。”又行里许,尽是千章的大木。渐闻水声潺^出乔木里,乃披宿莽穿乔林,而北望,见一水弯环,波平类削。隔水遥窥,但见绣幛分青,画屏横翠,叠叠的万笋千鬟,不可穷究。万宝又指曰:“此水名翠微江,隔江的山,不知何名,多产珍宝,但恶兽太多,恐难除灭。”少青曰:“某当召黄石庄勇与诸娘子奋勇诛捕,得其皮,可以为裘,为器;得其地,可以建造宫殿。”万宝曰:“昔年俺与雪燕、小端两师弟及数十个喽4,扎桴渡过翠微江,虽采了些异铁及奇香奇药,各人擒得一匹耿纯作战马。然已送了十余个喽4性命。这铁名云华铁,俺求良工造一百环禅杖,雪燕造条枪,小端造口戒刀,余的被喽啰盗去卖与民间。闻说这铁打做檐马是绝好声音的。公如欲平那山,起造宫殿,须挑选极神勇的人马,不知黄石庄勇中绝好汉的是谁,可能召他来平那山。”少青曰:“有个可当,原可庄人,虬髯豹眼,使一根大椎,是某义兄。有个韩杰,使大刀,可松龄,使三尖刀。一是韩卓的庄勇,一是可明礼的庄勇,皆与其主不合,改而事某。这三人不特武艺超群,一胸忠义,慷慨敢前,某最亏他。明日修书一封,召他三人。”言未已,只见公挪寻至,辞少青回庄。少青语以搜山灭兽之事。公挪曰:“现今庄中有事,有庄勇来接待。搜山时,某来相助。”言罢即与无知跨马去了。原来无力山与紫霞相去不过二十余里,中间只隔丫叉港,往来绝易的。无力庄的财帛粟米,大半输去紫霞,供洞中费用。是时,少青修了书,令玉子白、香得功守瞿谷,斗腾骧、韩贡守圣姥,玉无敌、玉凌云、玉镇东、玉大用、可介之守黄石。调可当、松龄、韩杰点精兵二千,将库金仓粟,分一半,解往紫霞。
黄石庄自少青去后,皆无敌用事,惟军机大事,乃请命于竹山。得少青书,分拨已毕。可当三人,带领军马财粟,从东路进发,路经紫藤乡,花余余匹马来见可当。曰:“颜公既去,全赖三庄勇,义勇过人,镇压黄石,今三位俱去,倘绍军乘虚来袭,何以御之。”可当曰:“娘子真妇人之见也。我黄石、瞿谷、圣姥,皆有重军把守,瞿圣如两翼,韩庄为头,竹山为尾,潜光虽桀骜,何所用之。”余余曰:“绍军从十字关来则先韩而后黄石,倘从羊蹄径抄夷庚之后,则先黄石矣。黄石有失,我东南诸乡,将谁仰耶。请庄勇回鞭,待某作书回覆颜公,思万全之举,乃可。”可当曰:“庄公之命,谁敢不遵。娘子且回,无相阻挠。”余余知可当脾气不好,不敢再缠,乃退而与花渊云练兵选勇,为死守计。可当等既至紫霞,少青大喜。使人多造竹筏,择日搜山。又造火箭、药箭、冷尖、尾炬诸器。至期,公挪率毛果、毛敢、赵联领兵二千会猎。又约三叉乡长朱必胜、黄婆乡长毕大坚、横窖乡长赵春桃、白狼乡长范百花,各率乡勇乡兵相助。
是日东南风起,一声炮响金鼓齐鸣。八千军马,一齐渡过翠微江。香香一斧当先,引女军从左而进。可当一椎当先,引男军从右而进。公挪引百花、春桃,及庄勇、乡勇,霓旌切天,兕甲照日,从中路凌峻赴险而进。但闻风声飒飒,树声飕飕。_瞋‘怖,a泣貘愁时,万宝左拉少青,右拿禅杖,招雪燕、小端曰:“两娘子从俺来。”小端提刀,雪燕横枪,随万宝觅筏渡江。却不知先去的三队军马往何处去了。四人登第一层平峦,四周回望,只见范百花翘雉尾擐百花绣铠挥紫缨鼠尾枪,从烟莽里,赶出一只三足的白鹿来。赶上时,一枪从鹿后搠去,那鹿后一只足立将起来,舞前两足来扑百花,百花退后几步。又见一簇红b白袷的女兵赶着一群白面狐狸,那狐狸被赶得急,将那白鹿冲倒,众兵来擒那鹿,百花的紫缨枪,早将白面狐搠个净尽。只闻少青在平峦上叫曰:“范乡长好枪。”四人同下平峦。又见一簇男兵,是三叉、黄婆二乡的军士,扛着无数死熊、殪虎、困狒、斮狿,他他藉藉而来。万宝又拉少青,呼雪燕、小端,登第二层平峦。披丛棘,缘阪而观,但见焱腥尘恶,众军士围着一兽,状如虎而大倍之,毛长三尺,人面猪口,有翼不飞,尾拖地长一丈八尺,而大不能掉。只见韩杰、可当、松龄四下里刀剁椎扑。那兽毛长而滑,刀椎着处,侧泻而去,故全然不惧,张牙舞爪打滚儿的攫人。斗了好一会儿,三个有名庄勇,五六百精悍的庄兵,总弄他不倒。少青问万宝娘子:“居洞中久,此兽到底何名,如此难伏。”万宝与小端皆对以不知。雪燕曰:“赵状元博学多闻,或能认识。”少青乃使小端乘筏请无知。少间,小端拉了无知,渡过翠眉到第二层平峦顶上,见少青。少青指兽相问,无知细观一遍,大笑曰:“这兽,男人伏他不得,惟伏女人。”言未已,忽见春桃雉冠猩甲,引着一队红衣女兵,亦扛着无数死熊、殪虎、困狒、斮狿,缘阪而过。少青大呼曰:“春桃乡长,可助庄勇们擒那怪物。”春桃挥双锏抢入围场,见众庄勇斗得气嘘嘘地,筋力大半疲了。那物,咆哮怒恣,殊不解困。先拿锏向他蹄上一扫,那物只做不知,扭过头来,见了春桃,便咻咻的伸鼻来嗅。春桃收了锏,拔佩刀向鼻端刺去,那物大吼一声,直喷出黑血来,滚地作个深坑。原来那物遍体长毛,不畏刀箭,独这酒齇似的红鼻儿没毛,故一刺便解疼痛。正欲复斫一刀,不知何处一箭射来,正中那物的左眼。方骇愕间,翎声未绝,右眼又有一箭钉着。众人散开了些,看他滚来滚去,滚得惫了,思量再去擒他。只见更生拿着弓笑嘻嘻的走入围场,指那物骂曰:“你这混帐东西,一双鬼眼,污了娘子的神箭。”那物两眼都中了箭,是个盲物了,那里管人唾骂。可当挥着大椎,只一椎连那口鼻椎得歪在一边,仍在坑里呜呜的滚出一堆恶粪。少青,无知等一齐下阪,看那怪物。少青曰:“娘子是最博物的,端的是何物?”无知曰:“你们愿听的,近前来听我说。”于是少青、韩杰、可当、松龄在东,万宝、雪燕、小端、春桃在西,都环着无知。无知择一高石凳,箕踞其上,鼓掌大言曰:“此物无父有母,其母一日交百毒虺,积毒成胎,有腹无心肝。出胎时善吃,所吃的物,以绝秽的为香,以绝苦的为甘。腹无旋肠,即食即便。闻人忠孝廉节辄怒,然亦伺察其真伪。其伪者,则衔兽往馈,跪而献之。其真者,则抵粗之。故两人斗其前,必助曲者。或曰浑沌,或曰梼杌,或曰傲狠,或曰难训,或曰穷奇。前人强分别之,而实皆此物也。”少青曰:“何以知女子能胜他。”无知曰:“其物性淫,必死于妇人之手,以理推之而已。”少青与庄勇及娘子们听者无不耸异。回看那兽时,仍在坑里颤颤的不能死。可当使人聚薪焚之,腥臭之气,触着的辄呕。春桃乃使人扛之而去。
少青引众再上一层平峦,是第三层了。展凤翘鸾,千岩献秀,凭高一望,但见左怒龙,右伏虎,金童玉女,左右排衙,全笏之地,周圆如镜,俯拾目前。正延览间,忽闻军士呼曰:“不好了,足足娘子被一野兽追来了。”各皆吃惊,但见那兽九头百足,足皆鸟爪,头皆人头,比前的浑沌其大倍之。遍体鳞甲,刀斫椎扑,皆不能伤。专食恶魅、毒蛇、猛兽。先是公挪、炭团、秋娥、铁铁、香香五娘子斗他不过,足足挥铲来助,那兽舍却众人,来追足足,足足缘坡而走。无知曰:“此兽名开明,幸是雌兽,易制。”少青曰:“何以知其雌兽?”无知曰:“其首有髻,其鳞扁,最喜美男子,今须用着庄公。”少青大惧曰:“某不会斗,奈何?”无知笑曰:“公勿慌。”万宝接着曰:“这事跷蹊,若有些不测时,俺们岂不是一齐守着寡么。”无知笑曰:“娘子已吃了前半世的斋,何妨守后半世的寡。不然这兽追着足足,谁肯救他。”万宝大怒,挥着禅杖,来斗开明。谁知走不多几步,又有一怪物,从乱丛里蹲将出来,迎着万宝便扑。那物头目手足如人,头上戴些野花,傅着满脸脂粉,将万宝的禅杖抱住,在这里支撑。那边韩杰、可当、松龄,一齐来斗开明。开明舍了足足,来斗可当等。后面,公挪指挥赵联、毛果、毛敢来助可当。足足跑到少青跟前,抱着曰:“我的公,险些儿没命见你了。”少青〔安〕慰之。又见六个庄勇仍斗那开明不过,教更生放箭。更生觑着开明的眼睛射去,喝声:“中!”谁知开明舞动百爪,九个口儿呼呼的风,将更生的箭吹回,落在地下。连发数箭,皆然。公挪拿起齿椎对着雪燕一招,雪燕、小端一齐下来,大呼曰:“庄勇们惫了,待俺们再斗一会,诸庄勇略走开些。”只见炭团的锏,秋娥的棒,香香的斧,铁铁的耙,小端的刀,更生、雪燕的枪,七般兵器一齐碰出火光。少青曰:“这兽如此难降,怎的了。”无知曰:“昔沛季斩蛇乃兴汉室,公肯上前,便增笏山一段故事,奚怯为?”少青没奈何,只得拿口宝剑,挥鞭下峦。足足拉住了马蹄,大叫曰:“去不得,去不得。”正闹着,只见万宝擒了一物,掷于马前,仍是生的教人缚了。那物流下泪来。无知曰:“此物名都,又名野姑。好戴花傅脂粉,见美貌的女人,他便妒着生陷害心。他见万宝娘子美故来相扑”那物见无知说着他的隐痛,便低了头滴泪。足足听无知说得呆了,忘记拉少青。少青已跃马下峦去了。无知唤转来身上解下一红巾,不知裹着何物,交与少青,又向少青耳朵里,不知说些甚么。少青大喜,策马走入围场中,大呼曰:“开明,开明,我有九件宝贝聘你,你吞在肚里罢。”那兽闻人唤他开明,鳞甲尽竦,跃一跃,跪在地下,九口齐开如九个血盆一般。少青解开红包,将出九个箭镞,逐个的抛在他九个口里,一齐吞下。遂回鞭策马而走。那兽分开众人,来赶少青,少青绕坡而走,走至一大檀树下,见无知、万宝、足足在这里坐地。三人挽少青下了马,一同坐下观那开明。只见开明倒在地下,乱吼乱抓,一百只足,挺直直的颤着,十八个鼻孔俱流出血来。后面可当等追来时,那兽口眼生烟,已是不活的了。众人问少青曰:“红巾里的是何物,他如何肯吞。”少青曰:“这九个是异药浸透的箭镞,若是人时,见血立死。天生神兽,自喜无人识他,骤闻唤他开明,他便神乱精夺,教他恁地,便恁地。亏他依着某言,一齐吞了九个。若非赵状元博物知微,神机妙用,豫为之备,安能灭得此兽。”因向无知拜了一拜,众人一齐拜起来,咸呼神机娘子。”或呼:“神机状元。”忙未已,恰小端带着平时的几个喽4上前,指着曰:“这一带枰栌大木中,有九个巨穴,每穴必有怪物,何以平之?”无知曰:“余孽不足平也。令以硫硝杂草束,塞满洞口,乘东南风纵火薰之。庄勇娘子们伏穴外,鸣铙鼓以震之,俟其出穴,暴诛之,应无有存者。”少青、无知,先率兵扛那开明及先时打死生降的罗罗、狌狌、精精、獙獙、狪狪、軨軨、文文、胐胐、卬卬、峳峳,不下数百种,出山而去。才过翠微江,见朱必胜、毕大坚,先在锦屏山守着先扛出的熊、虎、狒、狿。少青令后扛来的罗、狌、精、獙、狪、軨、文、胐、卬、峳,总堆在一处,择味美的使厨人烹调。治酒张乐,以相庆。只见范百花、赵春桃先在白猿洞等着。俄而公挪率毛果、毛敢、赵联,扛着二兽,俱如野彘。其一,两肩盛着相背的首。无知曰:“此踈踢也。”其一,一首在胸,一首在背。无知曰:“此并封也。这二物无他长,惟善吃。”言未已,见可当、松龄、韩杰,亦扛二兽至。其一,豹头马尾,其一形如壶蜂。无知曰:“豹头的名泆阳,好伤同类,蜂腰的名黄腰。子长大则群逐其母,是不孝之畜,而不可不诛者也。”言次,遥见旌羽纷纷,军士欢呼,争筏而渡。足足、香香、铁铁、炭团、更生、秋娥、雪燕、万宝等,雉尾云交,兽裙花簇,齐押着雌雄大小约数十头,尽是奇形的猛兽。令无知辨之,得四种。一种人身豕首,中实馁怯,而貌为刚直,不挠,名骇神。一种虎身人首,目在顶上,见上不见下,名狗蛴。一种小如□,而头锐若锥,善揣摩开明颜色,而得其欢心。因假其威□凌折熊虎,名首鼠,讹为丑妪。一种牛形虎文,有头面,一目在额,而实无睛,名天形。少青曰:“这天形,既有一目,何以无睛?”无知曰:“原是有睛的,只因好从云雾里看天花,自以为独具只眼,妄品妍媸,天帝怒使力士抉其眸子,故至今虽具目之形实与无目同也。”少青等听至此,无不咤异嗟叹。无知又曰:“某闻开明,天兽也。至人生,则天兽出。得雄者帝,得雌者王。腰间必有异宝,可验也。”乃剖开明,腰间果得玉玺,方五寸,其文曰:“笏山之王。”诸庄勇、娘子,无不欢p,罗拜于地,呼大王者三。于是宴男乡长及庄勇、乡勇于锦屏之下,女乡长及娘子们聚宴于白猿洞中。酒间,欢呼起舞,唱万年之歌。无知以指点众人,不见了小端。谓诸娘子曰:“今夕之饮乐乎,未也。”众曰:“何也?”无知曰:“黑脸小娘,何同去不同返也。”众闻语大愕。少青泣曰:“得非葬于猛兽之口么?”但见炭团、铁铁投杯而起曰:“我们当往寻之。正张皇间,忽一物堕于席前,有人笑曰:“你们饮得快活,却不等俺一等。”众视其人,正是黑脸小娘子。众哗然而笑曰:“黑小娘来何迟,有人忧得你很哩。”小端指着席前那物曰:“只为着他毛色殷□,软滑可爱,思量擒他,剥其皮,为庄公作一褥,故迟些。少青大喜,拉小端坐身旁曰:“小娘子爱我,手擒异兽,为我作褥,我为小娘子多吃一杯,小娘子亦当为我多吃一杯。”遂拿杯与小端串着。足足离席,将这兽抚摩了一回,叹曰:“好皮毛呵,此兽究竟何名,又要请教神机娘子了。”无知曰:“此名却尘兽,制为褥,霜雪不敢侵,尘埃不敢犯,寒暑俱宜,黑小娘是最识货的。”众大笑。更生亦抚摩着,笑曰:“较当年足足娘子的黑虎皮还强些哩。近来庄公宠爱小娘,是怪不得的。”足足低头不语。顷之,烛斜钗□,一痕眉月,光上杯盘,各尽欢而散。此宵风月让黑小娘焉。
第四十回 接紫藤书三庄勇中途逢败将 复黄石地两娘子分道展奇猷
于是大集三叉、北永、南单、黄婆、温平、碧□、九陇、白狼、横窖、木棉、高翔、蓬婆、石棋、唐埗,及利、平、章等共四十余乡,会于紫霞。公挪捧出开明玉玺,示诸乡长,备言其故。又言洞□紫霞,至午后即攒红积翠,对面不见人。自颜庄公到此,这霞,只在空中晕五色,布九光,不敢到地,岂非天欲王颜公乎。”众皆拜手颂功德。即日封翠微内的三层翠峦为紫垣峰,罗致匠作,采洞中大木,于紫垣第一层,建宫殿。翠微江上,造大石桥,阔可三丈。锦屏内,造将军府,及内外教场,兵房马厩。洞外,怒龙伏虎二山,各造石塞,周围因山为城,以玉带泉为地。
布画粗定,忽接紫藤乡花容手书曰:“妾闻紫霞洞猛兽既平,复得开明玉玺,珍符启瑞,天为公奠亿万载雄图,妾虽待罪紫藤,而实心依云日也。然君子用其大,不遗其小,据其安不忘其危。前者韩可三庄勇,去黄石而就紫霞,妾曾叩马切谏,窃以为有赵庄公之威望,加以诸娘子之猛勇,紫霞猛兽不足平也,不宜轻移黄石三庄勇。夫黄石为根本发祥之地,东南百乡全恃黄石为r圞,竹山夫人亦恃黄石为捍御。而黄石非三庄勇不足以守,公所知也,况绍潜光新据可庄,登龙断而左右望,所惧者三庄勇耳。玉无敌材器中人,不足深恃。今为敌人,去其所惧,倘一旦有失,竹山危矣,百乡解体矣,不贻笏山谬笑者几何。妾曾劝公都紫霞,而非劝公弃黄石也。召三庄勇,是弃黄石而已。其谋大都出自无知娘子,彼无知才智有余,而慎重不足,好矜尚而不能沉晦,有胜算而少远谋,全倚之,必有疏缺。今为公计,宜速遣三庄勇回庄,以可当守瞿谷、松龄守圣姥、韩杰守黄石,公与赵庄公经营紫霞,庶几可无顾虑。所虑者,妾书呈览之日,即黄石遭劫之时耳。苟非曾侍衾裯,恩渥深重,必不敢直言以撄公怒,惟公谅之,惟公念之。”少青阅已,沉吟了半晌,忽哑然一笑,以书示无知。无知握书颦蹙,赧然红晕于面。叹曰:“余余知我者也。老成之谋,吾所不及。公何不即遣三庄勇以从其言。”少青笑曰:“余余太怯,谅潜光小辈,何敢潜师深入,窥我黄石。”越数日,无知又言之,少青乃决意遣三人归。
三人辞别少青,率数骑而去,刚至夷庚,遥见一队败军,抛旗弃甲而走。三人大惊,登山望之,正是黄石庄的军马。前面是可娇鸾,数十骑女兵跟着。后面是玉无敌、玉凌云。可当大呼曰:“娘子何故狼狈如此。”娇鸾闻呼,望见山上三人,以手中枪招之使下备言前事。原来,绍潜光先使人约香得功为内应,潜师从羊蹄径抄韩庄、桃花、青草之后。夜半军至黄石,无一人知觉,先使尹百全围住圣姥,香得功杀了玉子白,开瞿谷寨纳绍军,又引弗江、忽雷、司马恭、绍鹰扬等,乘夜赚开黄石庄门,玉镇东、玉大用皆巷战而死。竹山闻警,连钱使娇鸾率军往救,战不利,却不回竹山,与玉无敌、玉凌云,越紫藤,欲往紫霞寻少青。说到这里,可当大吼一声,如雷的发怒曰:“娘子们欲往紫霞,自谋则得矣。夫人少爷何在?”娇鸾曰:“夫人困在竹山,未必即破。庄勇速往救之,围可解。”可当意欲将娇鸾的军马驱回,与绍军决一死战,以夺回黄石。松龄劝住,遂放娇鸾去了。韩杰曰:“某想余余娘子,圣人也,先时苦劝我们回庄,后又致书庄公,谆谆为黄石虑。庄公笑他胆怯,不遣某等,若见书即遣某等回庄未便一败。至此,今不如先到槐阴别院,与他相议,或有胜算,可以救得夫人少爷,夺回黄石。”可当从之,乃相与先至紫藤。望见乡外旌旗整肃,壁垒森严,三人大疑,徘徊不敢竟进。忽闻鼓声响,一人横矛拍马,跃出旗门,惊视之,乃可介之也。介之仰见三人,以鞭招曰:“三庄勇几时回来,不救我们一救?”韩杰曰:“庄勇何故在此?”介之曰:“昨黑夜里被绍军赚入庄来,杀的四散逃走,迷了路径,某被几个人赶入一树林里,正欲回矛与斗,朦胧月色,见树影里有箭射来,某惊骇伏地下。谁知那箭不是射某的,将赶某的尽情射倒。某从林隙里问那人是谁。”言次,笑颜可当曰:“谁知就是尊奶娘玉无瑕。他遂带我见花娘子,娘子留在麾下。正与乡长花渊云商议起兵,只是兵少,尚自踌躇,你三人来得正好。”遂引三人先见了渊云,乃至槐阴别院。见余余坐帐中,髻戴莲花,约鬓冠,手挥塵尾,下坐揖三人,曰:“庄勇不听吾言,遂至于此。当庄勇曾读儒书,必谙武略,为今之计,何者为先?”可当曰:“救竹山为先。”余余曰:“不然,竹山娇鸾虽去,龙飞娘子仍在,必不令旦夕破。某以为救圣姥为先。圣姥存而黄石未有不复者也。黄石复,则竹山安。但兵微将寡,计将安出?”众皆踟躇无善策,余余长叹遂升帐,点本乡乡勇四名,乡兵三百,俟候听令。唤乡勇花进吩咐曰:“料韩庄救兵已至沙头,汝可领令箭一枝,使韩军回马,出十字关,乘虚直捣碣门,不必来救。唤可当吩咐曰:“汝领令箭一枝,带乡勇二名,兵一百,驻黄石庄外,绍军若出救圣姥,汝便截住厮杀。绍兵多,我兵少,不可进,亦勿遽退,只图绊住他的军马,某自有妙策破他。”又唤可松龄吩咐曰:“汝领令箭一枝,带乡勇一名,兵一百,往攻瞿谷,须量力而进,可破则破之,不可破则坚守阵脚,只图绊住绍军不能救圣姥而已,切勿躁进。”又唤玉无瑕附耳吩咐,无瑕点头,领令箭去了。韩杰曰:“娘子言先救圣姥,如何只发他处的兵?”余余曰:“此正所以救圣姥也。圣姥后面一带,皆大松树,汝可领兵八十人,从松树左边,绕出圣姥前面。他兵多汝兵少,不可贪战,待他合拢来时,汝便回马,退回后面的松林里,复从右边绕出前面。他来截杀时,又从后绕过左,如此数次,腾骧、韩贡必能乘懈杀出,解圣姥围。复黄石救竹山之策,即在是矣。切要仔细,勿违某言。”
韩杰领了令箭,拿了大刀,引兵而进。望见绍军剑戟如林,旌旗遍野,乃潜绕至圣姥后面。只见玉无瑕拥着数十个女兵,在松林里坐地。韩杰呼曰:“玉奶娘在此何干?”无瑕曰:“你干你的,侬干侬的,何必问。”韩杰遂跃马横刀,绕出前面,逢人便斫。正遇绍匡、绍武,战了几合。尹百全挥兵赶来,韩杰便退绕后而走。绍武当先赶近松林,却不见了韩杰。正欲杀入松林中,忽飕的一箭,不知从何处射来,侧首避时,一箭继至,正射中右睛,跌下马来。众军救时,只见箭飞如白雨点,贯喉洞胸而死的,不可胜计,却无一箭堕地。绍军只得退回,又遇韩杰从右边杀来。尹百全挥军来战,不十余合,韩杰又退,百全从右追来,至松林外,见军士皆带着箭跑回。百全刚欲退时,忽一箭从手贯肘,手中枪丢在地下。刚退至前面,又遇韩杰从左杀来。韩杰见百全已中了箭,欲结果了他,一刀横腰斫去,百全夹马一闪,早斫断那马的后蹄,把百全撞下马来。又是劈头一刀,刀落处,一叉从下格着,将那刀格将上来,看那拿叉的,却是绍匡。韩杰大怒,舍了百全,来取绍匡。刀来叉去,斗了十余合。韩杰将刀虚闪一闪,让叉叉来,纽斜了肩膊避叉,那叉遂从肩上飞过。韩杰逼得近了,这刀捍梢已点着绍匡的马眼,那马咆嘶起来。绍匡夹马不住,被韩杰横戳一刀,已将绍匡戳做两截。猛听得一声炮,韩杰大惊。回望寨门大开,斗腾骧、韩贡,引寨内兵冲杀下来。韩杰接应着,杀得绍军走的走,降的降。忽有军士报曰:“那边松龄庄勇已夺回瞿谷了。”
此时绍潜光正攻打竹山。玉连钱谓银银曰:“诸娘子皆去,我身边只有你一人,何以御敌。上有老母,下有弱弟,及襁褓儿,一死何能瞑目。”言罢哀哀的哭将起来。银银曰:“往者娇鸾在这里,龙飞娘子不肯相帮,今危且急,请他酌议或有良谋。言未已,只见龙飞匹马掉枪来见连钱曰:“使冠至此,龙飞之罪也。”遂与银银并马巡视一回,入禀连钱曰:“寇军队乱旗靡,人相偶语,无斗志而有惧心。开门一战,围可立解。”连钱从之,点女兵一千与银银,分两路杀出。龙飞使人呼曰:“昨夜三更,韩人已袭破可庄了,你们有父母妻子的,宜速往救,何为苦苦的在这里讨死。”绍军先时已闻得绍匡战死,百全绍武中箭将亡,瞿谷圣姥已被三庄勇夺回,又闻韩军攻打碣门甚急,各人的心中已忙乱了好些,及闻此言,多恐是真,无心恋战。龙飞乘其惊愕之际,搠死了赵子实。银银锄翻了陈象雄。潜光遂鸣金退军。龙飞却不追赶,与银银在竹山前,立了两个犄角的大寨。绍军师呼家宝谓潜光曰:“前面瞿谷圣姥,已为敌军夺回,竹山又不能攻拔,徒据黄石四面受敌,倘颜少青救兵又至,韩军攻破碣门,大事去矣,不如召黄石弗江、忽雷之兵从花邬乡渡夹水,复从凌沟渡铁山,纡道回庄,全师可保。若再留连,窃恐得不偿失耳。”潜光曰:“此路遥远,倘一旦韩兵攻破碣门,谅海深如何保守,不如从旧路回庄罢了。”家宝曰:“紫霞救兵定从这条路来,彼以忿怒之师,加以诸娘子之强,遇之必败。”潜光曰:“然则从鱼肠阪可乎?”家宝曰:“不可。倘有百人守住,数千军有翅莫逃矣。”潜光曰:“若然我则直从钩镰坡打破十字关袭韩军之后,亦一道也。”家宝大惊曰:“若从此路,片甲不回矣。必不纡道,宁从旧路,须越黄石右坳,绕紫藤乡后而去。纵有追截,不至大剧。”乃使人召弗江、忽雷之兵。江、雷正在黄石庄外与可当相持,得回军密令,乃以进为退,发箭射住可当的兵,一齐退后。可当见绍军不入黄石,反从两旁绕过黄石之后,恐有埋伏,不敢追赶。龙飞在望楼上望见绍军旗鼓虚张,而纷纷属属尽趋黄石右坳,知其潜遁。乃使人报知余余,从紫藤乡后截杀,自乃与银银引兵追杀。绍军复折了许多军马,所载去黄石庄的金珠粟帛,掳的男女悉被夺回。
第四十一回 少青回兵赴家难 娇鸾驻马雪奇冤
少青正在紫霞洞与众娘子经营匠作,欲立万年之基。忽闻娇鸾及无敌、凌云至,大惊。娇鸾哭诉绍潜光袭破黄石之事。少青曰:“黄石既破,竹山何如?”娇鸾曰:“战败而逃,不知究竟。”少青大哭曰:“覆巢之下,必无完卵。竹山全恃娘子死生固守,故某得闲身经画紫霞。今娘子兵败逃来,夫人帐下只一银银,龙飞又闭门不与外事,天乎,竹山谁与守者。眼见家乡破碎,妻子为虏,某何颜见笏山之人乎。”言已抽剑出匣,欲自刎。无知、万宝夺其剑曰:“事已至此,虽忿无益。宜速兴救火之兵,或者竹山未破,可以救夫人,复黄石。”娇鸾见少青埋怨着他,遂呜咽曰:“今日之事罪在娇鸾,非斩娇鸾之头,无以谢夫人娘子。愿公正法,以警其余。”言已跪地大哭,扯着少青衣带不释手。少青怒以足蹴之,无知劝曰:“公无怒娘子,无絮絮,商议起兵为急。”少青乃拭泪升帐,使可炭团、绍秋娥率女军一千为先锋,抄白藤岭往救竹山,以先到为功。可娇鸾、白雪燕、乐更生率女军一千作第二队。自与可足足、可香香、张铁铁、窦小端,及无敌、凌云为后队,率男军三千,即刻进发。赵公挪请曰:“妾无寸功,滥厕娘子之班,俯仰殊愧。愿从诸娘子后往救夫人。”少青许之。公挪使无知署理庄事,使赵联、赵速,急调庄兵随后进发。军至月山,忽见黑齿乡长章用威、阪泥乡长黄伦,迎于道左。少青细询黄石消息,方知竹山未破,绍兵已回。少青令公挪、小端,带兵回守紫霞,二人齐曰:“愿至竹山见夫人,一尽妾媵之礼。”少青遂使足足、香香、铁铁、更生、雪燕、秋娥分军四千,回紫霞去了。
少青、小端、娇鸾,合炭团之军,为前队。公挪自率无力庄兵为后队。军至青草,忽有两个妇人拿着状子拦住少青的马头叫冤。少青驻马,看了状子,问他端的。老妇人自言:“杨杨氏儿子杨申,被邻人杨吉挟衅杀死,乡长不能为儿申冤,故拦驾分诉。”又指少年的妇人道是媳妇儿,亦杨杨氏。少青传乡长杨擒虎备问原故,擒虎曰:“这杨申,原与邻人杨吉善。十年前,杨吉生个女儿,名三弟,甫周岁,杨吉的妻亡故了,因与了杨申为女,自在韩庄作小买卖。因今年韩庄公小妹将嫁黄石,觅美女子十余人作媵婢。杨吉见女儿有些姿色,已在韩庄填了名册,杨申不肯,两家争闹起来。这日杨申赶买货物,在僻野处被人杀死,某往检验,尸旁又有一尸,俱是刀戳死的。这尸初无人认,查得是乡民杨行素。其人素不守法,又无父母妻小,有个再从的叔父,并不追问缘由殓葬而去。这杨杨氏婆媳指定杨申是杨吉杀死,但并无证验,如何着他抵偿。”少青沉吟了半晌,谓杨杨氏曰:“你说杨吉杀死你的儿子,有何证验?”杨杨氏曰:“只因氏儿并无孙儿养育,独有这个孙女儿,虽不是自己生的,只是鞠育了十年,婚嫁须由着我为何私在韩庄,自应了韩庄公讨媵婢的名,并不先向我们说一声。显系贪财欺氏儿子。见氏儿子不从,故此谋害性命,这便是证验。”少青曰:“胡说。杀你儿子的时候,何人看见呢?”杨杨氏曰:“虽没人见,只是氏儿被杀是真的。难道自己杀死么?”少青谓擒虎曰:“除非究出真凶才得他心服。”擒虎欲留少青办妥此案才去,少青谓娇鸾曰:“某归心如箭,难缓须臾。娘子聪慧过人,可留此为他审明此案。只要公着心,公则生明,不宜贪受私赂,致昭昭者变昏昏。”娇鸾初闻叫他审案甚喜,及道他受赂,又甚恼。遂颦蹙曰:“公既见疑,侬亦随公回庄领罪罢。”少青曰:“娘子休着急,此是论理的话。即如我黄石储积十余年,府库充v,被绍兵劫掠一空,多其藏者,厚其亡,必然之理也。人生百年只要建功名以垂不朽,贪利不厌,人将求多于汝矣。”话得娇鸾低着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少青又使炭团、小端及女兵百名,辅着娇鸾,留青草。自乃与公挪率兵回黄石去了。
擒虎于是扫除馆舍,使夫人杨氏及乡主杨小方、杨小勉谒见三位娘子。明日,娇鸾私使小端及心腹婢蝶红扮作乡民,察访下情。二人行至一土地庙,在庙门首立地。只见庙左侧有个老者,拿着拐赶着一个后生乱骂。小端上前劝开了,问那老者何事,老者曰:“老汉杨积,只因这不肖儿,好揽闲事,闻乡长留住黄石庄三位娘子,在这里审办杨申的命案,他定要去出首。人命的事,非同小可,非葛非瓜,兜在自己身上何苦呢。”小端曰:“这人命怎起的,老丈知么?”老者曰:“你两位何人,问他怎的?”蝶红曰:“我们是桃花乡云姓,在这里作小买卖,见老丈动怒,因此问及。”老者曰:“闻苦主定要告那杨吉,其实冤枉,故此乡长不肯办理。”蝶红曰:“到底这杨申被那个杀死的呢?”老者曰:“老汉却不知底细,不敢妄言。”小端、蝶红别了老者,转个弯,行不上几步,只见那后生气忿忿地从后走来。小端见前面挑出一个酒帘,料是酒店,因招那后生曰:“大哥见事不平,思去出首是个好男子,与大哥饮几杯,谈谈罢。”后生大喜,随着二人进酒店里拣个坐头坐着。蝶红唤酒保拣上好的酒馔搬来,三人饮得入港,小端曰:“大哥是最英雄的,请示大名。”那后生曰:“小弟姓杨名耀基,从小儿好习枪棒,最恼是那些口蜜腹剑的人。”小端曰:“先时骂你的可是令尊大人么,他为甚事恼你呢。”那耀基曰:“正是。只因乡中有个绝刁泼的名唤杨九官,他娶得沙头乡一个绝风骚的女儿,唤做奇紫姐,是勾汉子的元帅。九官知他所为,也不瞋怪,每借这老婆诈人钱钞。我去年被他诈了三十两银子,常恨在心。”蝶红笑曰:“他怎诈你呢?”耀基曰:“他家里招得两头乡一个教师,名蛇大眼,与我同学枪棒,因此常在他家。谁知那紫姐,时时把眼儿调我,又认我做干哥哥,哥哥长哥哥短的亲热。一日,给我说头亲事,说是他的姨表姐妹,我说这女子怎似得妹妹标致,若得似妹妹一分儿,我死在他身上,也豫意的。紫姐向我脸儿上打了一下,笑说,你口里的话果如心里的话时,小姑权做大嫂,解解哥哥的渴不好么。我时被他调得火热,见四下无人,直上前搂他。紫姐说,你休性急,你的妹夫约定蛇教头今晚往如鸣乡勇家赌夜钱,明早才回的,你静更后,可悄悄的进来,妹开门等你。谁知九官与紫姐做定圈套,先约蛇教头伏在房里,待我上床时被他一把拿住,蛇教头假意相劝,劝我纳银三十两赔丑。我因此事恨着他,时时觅他的破绽。不期又有今日,我不首他更待何时。”言着敲桌子几下,恼起来。小端、蝶红又劝他吃了一回酒,问曰:“今日的事如何,可曾眼见么。若果事有确据,任天来大的事,我们帮着你干。”耀基曰:“说起来你二位也是不平的。我乡中有个杨行素,久矣垂涎那紫姐,只是未曾上手。这一日,那九官见行素赢得几十两银子缠在身上,遂将甜话儿哄他,请他家里吃酒。是时,我在赌场向行素丢眼色,叫他莫去。他不懂得,随着九官去了。我平日与这行素是最好的,为他捏着把汗,在左右探听消息。二更的时候,月色正明,见九官拿着明晃晃的刀,赶着行素,从树林里走过,我本欲上前帮他,却撞着我的父亲,被他唤回睡了。明朝,传说树林下有两尸是被人斫死的。我去看时,一个就是行素,这一个却是杨申,大都俱是他斫死的了。”小端曰:“这杨申平日与他有仇么,为何也死在这里。”耀基曰:“有仇没仇,这都不知。尸在一处,大都俱是他斫死的。”小端曰:“可惜后半截,你不曾眼见。如有人眼见时,我们替你告官不妨的。只是猜测的说话,如何告诉得官府呢。”耀基闻这话,拿着酒杯沉吟了半晌,忽然放下酒杯向外便走。小端欲唤他转来,他跑得影儿也没了。小端又饮了数杯,还酒钱,与蝶红刚出店门,正遇那耀基拉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村童,飞也似跑来,叫曰:“你二位不要去,随我这里来,有话相酌的。”小端、蝶红,乃随着耀基及那村童至一僻静的所在,一同坐在草坡上。耀基曰:“这小哥是亲眼见他斫死的,只不肯给我说,你二位可问他。”小端、蝶红各问了一回,只是笑着不肯说。小端拿出一锭小银子约有五六钱,笑曰:“小哥如肯说时,送这银子与小哥买酒吃。”村童大喜,接了银子,笑嘻嘻曰:“我说给你听,只不可又说与别人。是夜,我在陂下照蛤,忽闻树林里有人叫曰,申兄弟与我截住,他这银子与你平分的。我闻这话吹灭了照蛤的火,从月黑处张他。只见杨申将行素拿住,九官赶上前,只一刀将行素戳倒。杨申向行素身上解下一布袋来,笑说这银子约有六七十两,大家平分起来,不愁生理无本哩。九官只不做声,w杨申不提防,向他嗓子里又一戳,亦戳倒了,遂拿着那布袋去了。”小端曰:“这话是说谎的么。”村童曰:“这是我亲眼见的,哄你做甚呢。”小端问了村童的姓名,各自去了。小端回馆舍,将这话说知娇鸾。娇鸾大喜,将诸人的姓名开列,限擒虎一日拿齐,听候审断。
明日,将馆舍设三位公座,阶下摆着刑具,上面尽用青布绷遍遮了日光,阴沉沉地。两旁列着刀斧手、行刑手。另在左边庭柱下,设乡长的公座。是时,三炮齐放,鼓吹一通。五百女兵各执旗帜,刀戟拥立。帐外帐内,左边公座,坐着炭团;右边公座坐着小端。娇鸾当中。三娘子皆珠冠锦袍,威风凛凛。娇鸾敲着响木,先传杨杨氏姑媳上堂。问了一遍,带过一旁。又传杨吉问曰:“杨杨氏告你挟衅杀死杨申,可从实招来。”杨吉曰:“小人因韩庄公选取媵婢,随嫁黄石。小人在韩庄作小买卖,一时躁莽,将女儿三弟应了花名。怎奈杨申自恃养育之劳,与小人争闹,小人见争不过,即日回韩庄,意欲辞退此事。杨申再过四日,才被人杀死。诬告小人,求青天娘子昭雪,小人终有日报答娘子。”娇鸾不觉笑将起来,曰:“你欲报答我么,除是你做了大将军,你女儿做了女皇帝,或能报我哩。”话得杨吉面热汗流,伏地下敢动息。炭团喝退了。传奇紫姐上堂。娇鸾复敲响木,两旁一齐吆喝。娇鸾教抬起头,将那紫姐看了一眼,笑顾炭团、小端曰:“娘子你看,惯偷汉子的妇人,见官长全不着忙,分外胆大些个。”因敲着案喝曰:“你就是奇紫姐么?”紫姐曰:“小妇人便是。”娇鸾曰:“你今年十几岁了?”紫姐曰:“小妇人今年二十三岁。”娇鸾曰:“你几时才嫁的?”紫姐曰:“十八岁嫁的,计今五年了。”娇鸾曰:“除未嫁前,共偷了多少汉子呢。”紫姐哭着曰:“小妇人紧守闺门,那有偷汉的事。”娇鸾曰:“你前几年认那杨耀基做哥哥,诈了他三十两银子,你记不得么。”紫姐唬得颜色都变了,沉吟了一地,曰:“这是我丈夫干的,与小妇人无干。”娇鸾敲响木大喝曰:“今儿你与丈夫串谋局骗那杨行素的银子,难道不干你事么。”紫姐曰:“这杨行素时时调戏小妇人,是有的,只是不肯从他。”娇鸾曰:“是夜勾引在你家饮酒,后来怎的可一一招来,免动刑具。”紫姐见说着他的隐情,惊得面色如土,思量这事他怎么知道。正想拿话支撑,娇鸾将响木乱敲,叫声打,左右一齐吆喝,将紫姐的头发揪翻,按倒在地。紫姐魂魄颤乱,胸已无主,只得从实招曰:“只因这行素赢得些银子,我丈夫撺掇他来家中饮酒,教小妇人在旁调拨他。后来我丈夫妆醉睡了,他将小妇人抱进房里行奸,小妇人解他的腰缠他不肯。我丈夫掩进卧房,将他拿住,他挣脱走了。我丈夫遂拿口佩刀赶他,后来的事,小妇人不知了。”娇鸾喝曰:“胡说!难道你丈夫杀死人命,不与你说么。”喝掌嘴。紫姐战兢兢的哭着曰:“虽曾说来,只是不曾眼见的。”娇鸾教人带过一旁,着杨九官上堂。九官刚跪着,娇鸾将行杖的签撒下,左右齐乌一声,不由分说,先将九官打了一百,打得皮裂血迸,然后问曰:“你局骗人财,杀死二命,愿招么?”九官曰:“撮空诬陷,教小人招甚么?”娇鸾喝曰:“好刁嘴的囚徒,你妻子已经招了,你还口强。”喝再打。九官曰:“小人杀死的姓甚名谁,是谁眼见的?”小端敲着案曰:“你用着老婆诈人银子,既杀行素,又杀杨申,怕分你的财,要人不知,除是不做。”喝左右唤耀基与那村童上堂对着。只见刀斧手将二人带上,跪着。小端曰:“你二人认得我么?”耀基抬头将小端一看,惊得汗流魂散,始知这娘子就是店中同饮酒的黑汉。叩头不迭曰:“小人死罪,小人死罪。”小端曰:“你二人既知此案的原委,可与九官对得来。”九官见紫姐已招,耀基与那村童又在这里对着,左右只是捱刑,叩头曰:“小人情愿招了。”立了招状。娇鸾唤杨擒虎将九官立刻处决。奇紫姐杖六十,斥令改嫁。又将招状示了杨杨氏婆媳及杨吉等。判将三弟仍归韩庄,一乡皆称颂神明。擒虎馈遗甚厚,娇鸾恼着少青的言语,一概不受,辞回黄石去了。
第四十二回 立寿官百经营不负遗孤 死韩公一纸书能留娘子
却说少青兵至黄石,见室庐墟烬,民物凋散,不禁放声大哭。可当、松龄、韩杰叩见,备言余余之功,少青感激。回竹山与连钱、龙飞、银银相见,又哭了一回。公挪带着赵联、赵速叩见连钱,及龙飞、银银。连钱慰藉良殷,设筵相款。
又数日,娇鸾始归。先向连钱谢了罪,然后备言青草乡决狱之事。少青曰:“只因韩庄公之妹吉姐年渐长成,韩公广选媵婢故闹出这事来,何不早些为寿官成了婚,完此一件大事。”连钱曰:“吉姐与寿官同庚,今才十四岁,男女婚姻须有时候,不宜太早。”少青曰:“这事当请命云太夫人。”遂与连钱率诸娘子同至太夫人府中一一谒见了太夫人。太夫人又教寿官拜了少青。先说些黄石遭劫的话,各人洒了一回泪。少青曰:“愚婿受丈人托孤之重,代守黄石,日益强盛以为不负所托。乃百密一疏,遂为绍人所袭。贻岳母惊。幸龙飞力保竹山,余余智复黄石,得有今日。愚婿欲趁此时,与寿官完婚,即立为黄石庄公,以缵父业。愚婿紫霞洞基业粗完,去志已决,不知岳母之意如何。”太夫人曰:“寿儿年尚幼,恐不能当庄公重任。愿贤婿更辅翼数年,行止一由贤婿。至于完婚之举,虽未及时,但老身年来多病,思欲早见成立。”连钱接着曰:“我父亲只有这一点骨血,今年未及岁,恐剖卵出鸡,必伤元气。不如再待两三年,使寿官筋骨坚固,学问充裕,再议未迟。”原来寿官天资昏暗,庸懦无为,先时在养晦园,受业龙飞,数载不能通一经。云太夫人取回自教欧荻柳丸,终成画饼。连钱忧之,知少青紫霞之业垂成,不能久羁,黄石况诸娘子出嫁从夫,谁肯留竹山以辅庸主。今闻少青欲与寿官成婚,故此万般阻挡。少青只得居黄石,为民修葺庐舍,吊问疾苦。
一日,闻韩太庄公陵至。少青大喜,留款尽礼。韩陵吊慰了一回。少青曰:“当年不听公言,果为香得功所败。”韩陵曰:“绍潜光以长厚博虚名,故屡动干戈,而下无嗟怨。况得功、占鳌,又绍庄之名庄勇,肯屈膝他人乎。故知其必有今日也。幸二人各在一庄,为祸未烈耳。”少青曰:“贵庄之丁占鳌,近作如何动止?”韩陵曰:“已借他事杀之矣,留之终遗后害。”少青又言及寿官完婚之事,欲留韩陵辅寿官以主黄石。韩陵曰:“老夫耄矣,朝不保夕,何能辅人。然亦欲及生见吉姐于归,何不留娇鸾娘子教辅寿官,以成两美乎。”少青曰:“舟行随舵,女行从夫。某既驻马紫霞,诸娘子谁肯留此。”韩陵曰:“某看娇鸾娘子好自大,待某贻书中其隐痛,必肯留。但不知公能暂割枕席之爱否耳。”少青朦胧的应着。韩陵留黄石旬余,议定明年正月为寿官吉姐完婚。正欲打发公挪回庄,忽报余余娘子至。少青迎入府中与公挪厮见时,娇鸾、龙飞、银银、炭团、小端,俱在竹山,惟公挪暂驻黄石。公挪常闻无知称道余余子有王佐才,余余亦久慕公挪,雄名震笏山,故两人相得其欢。
又数日,少青终恐潜光窥伺西北,促公挪率兵回无力去了。余余暂留黄石,修复险固。韶光易过,不一日,饯亥迎寅,又是酒庆屠苏,灯然火树时了。两庄嫁娶,花来柳往,珠翠塞途。韩陵叹曰:“某初生时,笏山嫁娶惟庄公乡长得用鼓吹八人,红布执色四事。今则镂藻雕文,每荐用帝王礼乐,而以奢华相尚。辄嫌前人鄙野,而不知前之人以强驭弱,以小事大,数百年凿井耕田相安无事。而今之文采玉帛,实与干戈相寻。肝脑恒涂地,家室无宁居,而金粉日相侈。屈指我生,吁可叹矣。予童时先庄公嫁女,可庄耗银百两而以为奢,今吉姐妆奁大都累万,而孙儿孙媳犹以为未浃于心。吁,可叹哉!”
吉姐嫁后才越月,韩陵以无疾终。是时,颜少青率玉寿官夫妇及庄勇韩杰、绍崇文夫妇及女儿龙飞,同往韩庄赴丧。其余附近乡长,如阪泥、沙头、缘木、卷阿等乡,无不来会。忽报绍潜光,屯重兵十字关外,声言赴丧而实窥伺虚实。韩腾大惊,与少青相议。一面添兵守关,一面令赵公挪屯兵上埗以牵掣之;更择能言之士,卑礼厚赂以辞之,乃使韩仁往。少青私谓韩腾曰:“某看韩仁兄弟,皆有外心不可用也。庄中可与共事者,惟斗艮山、奇亮功二人耳。”韩腾曰:“知臣莫若君,某与仁等相处有年,见其悃x无华,一可用也。先公后私,二可用也。善体民隐,能使庄人咸称四良,三可用也。彼斗奇二庄勇,外虽激昂,内或不足,况属异姓,何可同日语哉。”少青曰:“疏不间亲,言之何补。”遂叹息而退。谓崇文及吉姐曰:“亡韩庄者必四韩也。”乃回黄石。
韩仁自说退绍军之后,自以为毕世之功。常语韩腾曰:“今绍公并两庄之众,宅中而图,诸谋士庄勇皆功名之士,将立绍公为眉山王矣。我韩庄虽与黄石唇齿相依,观去岁黄石遭乱,我不能救黄石,则我庄有事,黄石之不能救我,可知也。为公计者,乘其欲王未王之际,修一表劝进,是为上策。夫潜光劝之亦王,不劝亦王,不如使其意出自邻庄,而不在臣下,则潜光必德公。德公则韩民可保,而韩祚可长,惟公图之。”韩腾以其语语杏英,杏英色然曰:“绍潜光,吾世仇也,奈何降之。韩仁之语,为己计则得,为公计则非。就令纳土称臣,幸则与庄勇等;不幸,则全家身首异处。必然之理也。况先庄公为颜公所立,今甫捐馆,背之不孝。且公竟忘子孙世世事颜公如臣之事君之言乎,妾以为先斩韩仁之首,以绝浮议。俟其僭王之日,与颜公纠诸乡之兵以讨之,是为师出有名。安知十字关故辙不复见于今日乎。”韩腾不能决。
却说少青自与寿官完婚之后,急欲立为庄公,以绵丈人之祚,又遭韩氏丧事,权且搁下。一日,娇鸾私语连钱曰:“闻公欲立寿官,久而未决,何也?”连钱曰:“寿儿年幼不更事,未得辅之之人,故仍待裁量耳。”娇鸾曰:“可当、松龄、韩杰三庄勇留而黄石安,三庄勇去而黄石危,人所共悉。曷语公,留三庄勇以镇黄石乎?”连钱曰:“三庄勇能御侮千里之外,而不能献箴一室之中。得一人兼师保之任者,此选正难耳。”娇鸾曰:“夫人何不自留,以训弱弟。”连钱笑而不答。娇鸾曰:“龙飞娘子何不留乎?余余娘子何不留乎?”连钱曰:“雌之无雄,如水母之无虾也。谁肯留此?”娇鸾咄的一笑,怀中出一书札呈连钱。且曰:“昔韩太庄公易箦时,万念俱灰,惟不能忘黄石后事,故据榻作此书遗侬,知侬不负黄石也。枕席之私恩虽好,屏藩之大义难辞。侬愿留此,一如韩太庄公言。”连钱大喜。即禀母亲,唤寿官吉姐拜娇鸾为师傅,事无大小悉决之。于是以五月五日,立寿官于黄石,而实仍居竹山。使可当守圣姥,可松龄守瞿谷,韩杰与玉无敌等守黄石,号令皆韩杰主之。惟斗腾骧、玉凌云、可介之从少青。云太夫人率娇鸾、寿官、吉姐饯少青等于黄石。娇鸾私谓少青曰:“易尽者宫府之责,难忘者儿女之私。侬得两月一会郎足矣。”是时余余的母亲已死,龙飞父母亦不愿从行。于是连钱率龙飞、余余、银银、炭团、小端五娘子,分竹山女兵一千,玉凌云等分黄石男兵三千,从少青都紫霞去了。
第四十三回 僭王号两宗妃同被殊恩 卖韩庄四贰臣合遭显戮
绍潜光自袭破黄石之后,渐自大,常与呼家宝谋欲为王,以镇服诸乡。乃择是年五月五日登御。庄勇尹百全谏曰:“某闻满招损,谦受益。公之取信诸乡者,以平日有谦谨之德耳。今创业虽云过半,而紫霞峙我后,黄石峙我左,无力峙我石,鼎立而窥伺我,正我公卧新尝胆之时。愿公无惑人言,致滋物议。待三雄灭后,王笏山者非公而谁。”丁勉之曰:“称王有三可虑,颜少青会合三隅乡兵以讨我,则师出有名,一可虑也;我既称王矣,然王可自称,则继我而王者且纷纷矣,二可虑也;称王则百官嫔御衮冕宫室名器物象皆与人殊,不能保侈心之不生,三可虑也。未叙九功而先集三虑,危矣哉。如尹庄勇言,削平笏山然后王,王有迟速耳。天下事速则危,迟则固。愿公为其迟,无为其速。”潜光不悦。会绍太康三女皆美,长横烟嫁缪方,次瞋云,幼颦雨,仍待字。潜光私令太康献女,而故却之。逼令二女为尼,缪方保留,乃已。又令二女语人,曰:“梦绍公化为龙,我姊妹各攀其鬣,腾云而上。”人咸信之。是时夫人可红绡怂恿于内,绍文波、缪方等怂恿于外,遂于癸卯年端午称眉山王,建元应天,又改可庄为眉京。使绍文波制文武官爵,定朝仪。使缪方建造宫苑,又起玲珑窈窕两院。金迷纸醉,极七瑶百纽之奇,纳瞋云颦雨于其中,封为宗妃。红绡虽贵为王后,然纳二妃后,恩宠由是衰矣。乃私召飞虎入宫议曰:“眉京本吾家故物,今大王日拥宗妃,视奴家如眼中钉,必拔之而后快,是忘所本矣。本既忘,则我兄妹将罹不测之祸。何以自存。”飞虎曰:“此事慢慢地商量,切勿多言,以速怨谤。”
一日,报韩庄庄勇韩仁奉表称贺。潜光私与家宝商议,家宝曰:“此天以韩赐我也。若见韩使,须要如此议定。”即宣韩仁上殿。潜光大喜,降阶拜迎。把韩仁之手曰:“昔者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今韩氏四良,长者不常矣。相顾大笑。韩仁肚里寻思:“人言绍王卑贤下士,今若此,岂非长者。”乃跪地叩头曰:“草莽陪臣,不知礼仪,乞大王宥之。”潜光扶起之曰:“光霁遥临,使孤得陪杖履,即已大幸,不知还有何言赐教。”韩仁曰:“本庄公以弱小之庄,畏王之威,怀王之德,愿庇宇下为藩臣,故先使陪臣上表。”言已,乃出表章上呈。家宝在旁,接阅一遍,谓韩仁曰:“汝为汝主所卖矣。我邦新即王位,未有绝无庭实相将,而以空函了事者,是欲假手我王杀汝也。”韩仁曰:“虽然我庄公咫尺天威,实欲先使陪臣察王喜怒。王喜则庭实行陈于阶下,王怒则惧有斧钺之加,将携妻子逃诸笏山之外矣。陪臣之死生一小草耳,何恤焉。”潜光笑曰:“此琐事也,何足为庄勇荣辱。今者上天以庄勇与孤,愿略形迹,为布衣交得乎。”言罢,即挽韩仁的手进后宫,治酒对酌。韩仁曰:“陪臣何德,蒙大王损威相待。即百糜肝脑,何足报王。”潜光曰:“庄勇,孤之杜元凯也。庄勇岂无意乎?”韩仁沉吟不语。筵散,潜光并驾送出宾馆。连日,呼家宝、丁勉之、绍文波、绍春华等诸文官,尹百全、司马恭、绍海深、绍太康等诸武官,皆逐日轮流请宴。二旬余,仍未得空回庄,心甚焦躁。潜光以大将军许韩仁,以偏将军许韩礼、韩义、韩智。布散流言,务欲韩腾知道使之,自相猜忌。杏英谓韩腾曰:“四人外谨朴,而中不可测,惟颜公能识之,亡我庄者,必四人也。”乃召斗艮山、奇亮功密议之。二人曰:“彼四韩用之亦反,不用亦反,不如待仁回庄,执而杀之,并诛义、礼、智;然后结连黄石,紧守关隘,彼客我主,虽强无所用之。若迟疑不决,祸不旋踵矣。”韩腾曰:“彼实无罪,杀之何名?”艮山曰:“公命之使,朝往夕返耳。今勾留弥月,将佩大将军印矣,又与绍海深订儿女姻,目无公矣,何谓无罪。”韩腾曰:“道途之口,付之悠悠;况舍其人,谁与约降者。”艮山闻一降字,唾而去,乃与亮功恫哭于先庄公韩陵之墓。杏英掉枪上马,大呼曰:“我死何以见先太庄公于地下乎!”亦伏墓而哭,哀极抱腹不能起。亮功等回报,使众女兵往视之,已在墓前生下个孩子因取名墓生。
是夜,韩腾十分忧惧。不降,则必战;颜少青又不在黄石,寿官幼弱,恐难相助,以卵御石,必危。欲降,又不知降后何如。忧得方寸越乱,连日寝食不宁。恰好人报韩仁回庄了。韩腾速唤入问曰:“人多言庄勇反者,何也。”韩仁曰:“某之所以勾留弥月者,实欲留心窥察绍王耳。若其人井蛙自大,外施仁而内多欲,则我起倾庄之兵竖义旗以讨贼,无不胜者。若阔达有容,果合帝王之度,是天降斯人为笏山君,非人力所能争者也。某尽某心,某忠某事,何恤人言。”韩腾执其手曰:“庄勇真识高虑远之佳士也。今欲如何?”韩仁曰:“我笏山,自颜少青入山,日寻干戈,狼烽四起,民无宁岁。今幸逃遁紫霞,正乱极思治之时也。天生圣人,故从龙下士皆奋起于草泽之中,以成懋业。夫以可庄之强,其公纵不德,岂无一二智勇子弟,义切同仇,动干戈于肘腋之下,乃甘心翼戴,而无所悔者?知天命之有归也。倘庄公不昧明哲保身之理,以韩庄降必不失封侯之位,上可以告无愧于先庄公,下可以保全一庄民命。如迟疑多顾忌,某请先死于公前,以息浮议。”遂掣刀欲自刎。韩腾听此一篇话头,已入了港,急止之,而降意乃决。韩仁密语腾曰:“公果真降,凡梗降议者,宜罢不用。不然,事必参差。”乃罢斗艮山,使守鱼肠阪,而以韩义守十字关。罢奇亮功,而以韩礼守钩镰坡,以韩智守庄门。自赉降表重赂,复往眉京。
是夕银河耿耿,玉露盈盈。潜光携瞋云、颦雨,登针楼乞巧。笑曰:“昔狄武襄以元夜灯宴,宾筵未散,先破昆仑。两宗妃看孤今夕破韩庄,回乌鹊桥犹未散也。”二妃皆称万岁。潜光使人召左将军尹百全、左丞相呼家宝上楼,附耳吩咐了好些密计。二人领旨去了。百全只点麾下偏裨及精兵三千,人衔枚,马勒口,使韩仁引路。时十字关,左箭台,右石寨,皆韩义心腹把守,开关门齐纳绍军。绍军乘着月色星芒,至钩镰坡,已三更时候了。韩礼放过绍军时,人报庄门先开,韩智匹马出迎,拜于麾下。三千军一拥遂入,庄中大乱。家家粉席齐照血光,处处衣楼骤生劫火杏。英绷儿于背,提双刀跃马而走,战至天明,遇奇亮功冲杀一阵,才能冲出庄外。背后有军追来,正在危急,忽斗艮山率步兵数十,斜刺里横截追兵。追兵势大,艮山不能支,且战且走,渐见追兵慌乱,谁知是玉鲸飞、玉鹏飞从后杀来。于是回戈夹杀一阵,追兵乃退。鲸鹏兄弟乃引杏英、斗奇等投黄石去了。
呼家宝得绍王旨,遂依绍庄故事,将韩庄分作二十乡时。韩腾被掳,陷上囚车,班师回眉京。韩仁兄弟自恃功高,趾高气扬,来见潜光。潜光不悦,谓之曰:“汝主被擒而汝有德色何也?”韩仁曰:“弃暗投明,古豪杰皆如此。”因顾潜光而笑。潜光使之宣韩腾上殿,赐坐于旁,语腾曰:“曩者庄公英雄盖世,十字坡前使孤全军覆没,庄公犹能记忆否?”韩腾曰:“胜败转旋,原无定局。恨某不明,为人所欺,故有今日。安知今日之”王言至此,韩仁视之以目,腾乃低首不言。潜光大怒曰:“汝兄弟卖主求荣,罪已不赦,还敢在孤前扬威逞巧!”喝羽林军士去其衣冠缚于柱。韩仁大呼曰:“使大王不废一矢,遂得韩庄,只知有功不知有罪。”潜光曰:“不斩贰臣,何以示戒。乃谓群臣曰:“凡仕人之国而不忠人之事者,视此矣。”遂斩韩仁及其弟义、礼、智,悬首示众,而恤其妻子。即日封韩腾为归顺侯,赐第于古榕坊,给奴百人,而实使监之也。
第四十四回 感累叶收录旧庄公 布四邻始即新王位
颜少青归黄石年余,紫霞洞全赖无知、万宝经营救削,百废皆兴。少青大喜,指谓连钱曰:“周称膴膴,商称翼翼,何以过斯。”因改称紫霞都。连钱赞曰:“真天府之洪都也”诸娘子心力瘁矣。虽然,所费之赀,究从何出。”余余在旁笑曰:“黄石之赀,夫人外家之物,颜公不敢多取,此特赵公挪之奁资耳。”万宝曰:“紫垣宫殿今已落成,请夫人娘子们一观,看合制度否。”连钱乃使人招公挪及范百花、赵春桃与诸娘子置酒,为少青庆成,并犒军士。至是,始闻绍潜光即于立寿官之日称王。诸娘子多欲纠诸乡之兵声罪讨之,余余曰:“不可。我不能强彼之不王,是犹彼不能强我之不王也。况我紫霞新造,有兵无民,自谋之不暇,遑恤其他。夫人娘子且开怀痛饮,红日升而妖火自灭矣。”
酒间,赵春桃问连钱曰:“颜公娘子十余人,不知共有几位少爷?”连钱笑曰:“好花多不结子,只有玉生是我生的,教丫鬟抱出来给乡长看看。”时玉生年五岁了,春桃抱置膝上。摩其髻曰:“二少爷虽不同母,眉脸儿像得很呵。”连钱惊问曰:“如何又有甚么二少爷?乡长何相戏也。”春桃笑曰:“山翠屏已为夫人养得个二少爷,夫人不知么,何言戏也。”连钱愈疑,请乡长明说。春桃曰:“这事是赵无知状元做出来的,问他便知。”无知目视少青,只是低着头笑,不肯说。春桃曰:“他们不说,某代说罢。当年无知娘子扮作书生道经唐埗,不料那山翠屏恃是乡长维周的妹子,逼着无知娘子成亲,没奈何想出个顶包的法儿来,黑夜里教颜公顶替着,谁知这一顶顶得那包儿胀将起来,胀了十个月,便生下个二少爷来。”言未毕,合座无不哄然大笑。只见无知离席拉着春桃的手,私问曰:“你这话真么,为何只此一遭儿,便留着种呢,你何由知道呢。”春桃曰:“只因这一年与绍人立石界,因便入唐埗一看春柳,谁知已去世了,见翠屏姑娘腹已胀了,他生死的记挂着你,没奈何将真情说出来,他还要上吊哩,亏我说了许些甜话,才不上吊。后来又因探问一遭,已生下个小少爷来了。我久欲说给你听,只是见面时又忘记了。”无知正沉吟着,连钱曰:“如这翠屏今仍在唐埗么?”春桃曰:“他今儿知这孩子是可奶娘的,紧抱着养在家里,那有别的。”只见足足上前曰:“唐埗离此不远,可一日往返。我们人多,少爷少,不如明日使人迎接他母子来这里住着,教这少爷认认父亲,是应该的。”连钱大喜,明日使秋娥随春桃往迎翠屏母子。
又闹了几日。余余、无知拟了招民的告示,遍处张挂。每人给屋一间,田二十亩,使自开垦。由是,来氓者渐众。不二三年,九市三衢,渐成乐土,此是后话。此时,细雨黄花又届新秋时候,少青与夫人娘子宴于双清阁。忽报赵庄公公挪至,诸娘子迎入阁里来。公挪曰:“有一奇事,特来告公。今朝,我庄勇赖仁化从九陇回遇一白衣汉子在丫叉港旁痛哭。仁化诘之,言是韩庄人,为寇所掠,逃难到此。此处绝无亲故,故思量投水自尽。仁化带回庄中,某思韩庄与黄石有亲,近日韩黄之事,渠必周知,故因便带他到此。公如欲知韩黄近事,可传其人至,一问之。”少青闻语,大疑。偕余余下楼,坐偏殿。其人已在阶下,望见少青,便大哭,直抢上前,为左右拦住。少青细视其人,非他,盖韩腾也。遂下阶执其手,泣下,备问冤苦。韩腾挥涕曰:“悔不听公言,致为韩仁兄弟所卖。某已被虏,几不愿生。潜光分我韩庄作二十乡,祖宗千余年血食,至某而斩,实羞见先人于地下,故尚踌躇耳。”少青曰:“请问庄公何因至此,司马夫人何在?”韩腾曰:“闻荆妻绷着新产的小儿杀出庄门,投黄石而去,未知的确。某至眉京,潜光封某为顺义侯,才归第,是夜便使人刺某。谁知这人曾受某恩,不忍加害,带某越垣爬岭而走。其人曰,子西行,予东逝矣。遂去,某仍惧绍人追赶。隐影潜奔至丫叉港,遇无力庄庄勇,展转至斯。今得见公,某可不死矣。”余余曰:“公本豪杰之士,不幸而遭挫衄,是天以拂乱所为者,老公之才也,故潜光欲杀公而终不得杀。如肯降心夹辅紫霞,不特夫妻父子,即行完聚,他日铭勋钟鼎,非公而谁。”韩腾起立再拜曰:“某先庄公,本颜公所立。岁供不缺,原公外臣也。加以婚姻之好,殁存均感,尚复何言。某自揣为一庄之主,则德不足,为千夫之长,或才有余。若得从公备庄勇之识,死无二心。”言未已,少青忽然想起一事,颜色俱变,韩腾亦大惊愕,不知其故。余余笑曰:“公何为者?”少青曰:“非他,娘子可速发兵救黄石,迟恐误。”余余讶曰:“此语何来?公以为韩破则黄石危乎。而不知韩庄未亡,则黄石危,韩庄亡,则黄石安矣。”少青曰:“何也?”余余曰:“娇鸾娘子,智非不足也。三庄勇,勇非不足也。有所恃,则安亦危。有所惧,则危亦安。韩庄亡,黄石惧矣。黄石惧,黄石安矣。若有寸草移动,斩花容之头以殉。今又得一贤佐,何畏潜光小辈哉!愿公高枕,筹其大者。”先是白猿洞已改延英馆,以接待往来之士。即引韩腾居之,给赐从厚。
是时,内教场则龙飞主之,外教场则余余、无知主之。择八月中秋,大演外教场。集军士万人,考选偏将。可介之、斗腾骧、韩腾,皆擐甲胄,执军器,侍立演武厅。厅置三台,皆摆列文房、令箭。少青居中,左余余,右无知。阶下置石狮三,左壁皆劲弓强矢。无知谓余余曰:“今日选人,当先选力,先拿石狮;次较武艺;比箭为后。然定高下者,箭也。”余余然之。乃以令箭三枚,使韩腾、斗腾骧、可介之,各领一枚。令各监一石狮,能拿者,即注花名。使队长拿龙旌,引二十人为一队,三队齐进。三队退,三队复进。自辰至申,拿得石狮活动不吃力者,得四十余人,尚有一半未拿。明日,又得二十余人,约共七十人。第三日,比武。第四日,较射。共得超选的八人,次选的十人,又次选的二十人。皆以为上偏将、中偏将、下偏将之职。余三十二人,悉记名候录,赏赉有差。又明日,余余令中偏将三人、下偏将六人,选马步军共一千,隶可介之麾下,守伏虎;中偏将三人、下偏将六人,隶斗腾骧麾下,领马步军一千,守怒龙。又令中偏将四人、下偏将八人,隶韩腾麾下,领马步军二千,连营玉带泉内外,往来巡绰,号曰游军。其上偏将八人;一司马发、一山明、一绍士雄、一绍仲孝、一田麟、一老虎变、一韩荣、一百工,暂分八营,屯锦屏山左。时,可韩之乱,民多逃窜,归紫霞者甚众。有财力者,令自造居室,不纳官租。
布置粗定,秋光已老,渐近初冬。无知、余余就万宝商议曰:“以一荒洞创造至此,可云大观。但明年元旦,是公登极之期,百制依然未备,娘子职司府库,未知尚有赢余否?”万宝曰:“荒田甫辟,今岁未有科收。附近诸乡岁,供未有定额。除三庄勇解来黄石庄银三十余万,余皆无力庄之财粟耳。谅无力原非膏腴之庄,公挪恒惧不敷本庄军饷,想无力库财亦渐空乏了。”无知曰:“公挪与绍军一战,纳岁供者五十余乡,况土风俭约,军粮之外,所费无多,其章程皆经我手定的,纵紫霞费用浩繁,未便至于空乏,但此等大事,凡我辈皆要分忧。况库赀出纳,皆娘子一人主之,忍推之曰无有?则无有遂了事乎。”说得万宝脸都红了。徐曰:“依娘子的主见,大都筹办多少,才可通融。”无知曰:“除军饷外,更得二十余万之间,或可支持过去的。”万宝曰:“若然,更张罗些,大都必敷所费而止。”余余曰:“我们明日亲往无力,密与公挪商议,看他怎说。”言未已,无知拍着掌想出一个人来,笑曰:“现放着一门财主的亲戚不去,挪借又欲寻谁。”万宝曰:“娘了说谁”无知曰:“唐埗,是我西北绝富有的名乡。明日你二人浼翠屏娘子修一书,向渠哥哥处挪借,不由他不肯的。”余余笑曰:“这事何用他人浼他,用着你一个够了。”无知曰:“何也。”余余曰:“他是你的老婆,你是他的老公。那见老公老婆干的事,可以容得旁人搀入的。”无知摇着头,笑曰:“难,难,难。他见我必咬牙哆口的恼着打我一下才罢。”各人哈哈的笑了一回,向连钱商议去了。一面颁令诸乡,催取哲匠、巧工、缝人、绣女,制造衮、袍、藻、冕及王后王妃以下的凤冠宫翟,与及珠葆、翠华、御炉、宝座、象简、鱼符。无知绘成图式,悉令翠屏娘子监制。又从女兵中择文弱有姿色的暂侍后宫。令余余造内外文武官爵册籍,及升降补调诸例。忙乱了数月。布告西北隅无力属乡,东南隅黄石属乡,及玉带泉外逢婆至碧嵌三十余乡,于甲辰正月元日,奉少青即笏山王位,建元中天。远近诸乡赉表称臣者,日不绝。绍潜光闻之,君臣酌议了一回,卒亦无可如何也。
第四十五回 大晋封诸娘子一朝渥泽 小施展多智侯千里朝天
即日,册封夫人玉连钱为王后;花容为左贵妃,晋寅亮侯,授左丞相之职,暂兼署吏、兵二部尚书事;赵无知为右贵妃,晋神机侯,授右丞相之职,暂兼署礼、刑二部尚书事;山翠屏为真妃,兼翰林学士之职;赵公挪为西贵妃,晋爵无力公,授征东大将军之职;绍龙飞为中贵妃,晋爵笃孝侯,授都督神都大元帅之职;白雪燕为真妃,晋爵解意侯,授神枪将军之职;可炭团为真妃,晋爵存存侯,授神锏将军之职;可足足为爱妃,晋爵妩媚侯,授神铲将军之职;绍秋娥为真妃,授神棒将军之职;乐更生为真妃,授神箭将军之职,兼摄六宫总管司;张银银为贵嫔,晋爵马前伯,授神锄将军之职;张铁铁为贵嫔,晋爵马后伯,授神耙将军之职;可香香为贵嫔,晋爵擒虎伯,授神斧将军之职;白万宝为贵嫔,晋爵伏魔伯,授镇中将军之职,兼署户、工二部尚书事;窦小端为彩嫔,授神刀将军之职,兼行人司事;范百花改乡为邑,授白狼将军,兼白狼邑令;赵春桃亦令改乡为邑,授横窖将军,兼横窖邑令。各给告身符印,谢恩而下。
又封韩腾为震威将军,晋爵玉带侯;可介之为定威将军;斗腾骧为扬威将军。其上偏将八人,皆授守备之职;中偏将十人,皆授千总之职;下偏将二十人,皆授把总之职。各给告身符印,谢恩而下。
又使行人司窦小端,册封黄石玉太夫人云小凤为至诚太夫人;玉寿官为黄石公,兼图中大将军事;可娇鸾为南贵妃,晋爵多智侯,兼镇南将军事。可当为亲义侯;可松龄为集义侯;韩杰为忠义侯,皆授佥南将军之职。
小端赉娇鸾及各人的告身符印,即日陛辞,率兵百人而往。娇鸾大喜,率玉寿官及三庄勇,摆列香案,开宣诰敕。一面备筵使吉姐、杏英礼待天使。小端私出韩腾喜信,交与杏英,杏英叹曰:“国破家亡,得如此,亦幸也。”遂打点与小端同往紫霞。娇鸾亦禀辞云太夫人,欲随天使往紫霞都谢恩。太夫人惧其去而不返,忧盈于色。娇鸾知之,笑曰:“太夫人以娇鸾为何如人也。昔大王王后知娇鸾堪镇黄石,故使娇鸾留此,今去而不返是无信人也。幸诸险隘较前更完固,潜光不敢复窥。”言次,又向空指着曰:“侬去,月到重圆无不回来的。”太夫人乃打点贡贺之礼。娇鸾曰:“不必搜奇觅宝,想辟莱开基全凭兵食。宜银十万两,粟十万斛,足矣。”一公、三侯,皆有表附谢。立刻催人备办载粟的牛车,点健卒五百人驾之。小端、杏英,率从来的百人当先,娇鸾押后。又嘱了可当等一回辞别太夫人,从紫藤乡进发。时紫藤乡长花渊云,亦有贡物贺表寄附。娇鸾恐沿途多有寄附,催军急发。刚过夷庚,人报前面有绍军拦路。小端、杏英,皆驻马请娇鸾相议。娇鸾登高一望,见山峡里一彪人马,约七八百人,甚不整齐。娇鸾曰:“这些军马,更加几倍何惧。”乃使小端率百人从山背抄过前路,守住峡坳。使杏英率百人先守住这峡左边的缺处。自乃先驱载粟的牛车入峡,他若来夺切勿与争,便弃了牛车退后而走。军士依令,将所有载粟的车尽推入峡。一声炮响,敌军从林木中四面杀出。众军一齐退走,不剩一人。这彪军忽然得了十万斛粟,欢喜的了不得,驱那牛车从大路而出。只见一女子横枪立马,率数百人拦住出路。大笑曰:“你是何等样贼,敢夺侬粟。你认不得笏山王贵妃可娇鸾么。”那将笑曰:“贵妃贱妃,我都不管。只是载这么多粟来送我是绝有情分的。”说着仍是哈哈的笑。娇鸾并不瞋怒,暗暗地将马一鞭,那马直冲过去,只一枪刺那将于马下,贯喉而死,招后面的军士一齐掩杀。那军因粟车阻碍着,不能接战,除杀死的,皆弃了粟车倒戈,穿牛缝而走尽,被娇鸾驱回峡里。一个短髯倾眼的,引败军穿过前路。刚出峡,被小端的军士提下马来,又斫翻了数十人,依然出峡不得。这边娇鸾的军马渐已进峡,搜人而杀。只见一骑马拖长矛引着一起人,在这峡左边的缺处逃命。谁知刚至那缺处,那矛已被人夺了,将那拿矛的尸分两截,掷回峡中。余的军士没处投命,只得哭做一堆。娇鸾使人叫曰:“你们不要哭,今娘娘有令,不愿降的站着,原降的跪着。”只闻呵的一声,人人跪着,无一个站的。娇鸾教这降军,报人数来,传个队长问话。娇鸾曰:“你们何处强盗,敢劫娘娘的粟。”那队长曰:“我们是第三绍的乡兵,只因乡长绍巨卿,查知娘娘经过此地,故率乡勇四人,乡兵七百,在这里劫夺,献绍王报功的,实与我们无干。”娇鸾曰:“你们快将这乡长乡勇交出来,饶你,不然,你这几百人便化做一堆血水。”队长叩头,指着那尸曰:“这个这个便是那三个乡勇了。那一个乡勇与乡长,都被娘娘的伏兵拿住了。”娇鸾喝开了队长,叫人请司马夫人与窦娘娘来。只见小端笑嘻嘻的押着十余个人,入峡。娇鸾曰:“娘娘这里有乡长乡勇么?”小端指曰:“这长髯的,便是乡长。这颧骨突起的,便是乡勇。”两人上前跪着,娇鸾骂曰:“你就是绍巨卿么,我娇鸾娘娘,是有名的女韩信,谁不震畏。你想劫娘娘财物去绍潜光处献勤儿,你的念头打错了。”那巨卿叩着头都肿了。“实不知娘娘的神威,故此冒犯。”娇鸾曰:“侬且问你要死罪,还要活罪呢?”巨卿又叩头曰:“小人初犯,恳娘娘开个大恩,并活罪都饶了。”娇鸾笑曰:“你用这些乡勇纸做成的,不一合便倒。自己站脚不牢,又来算计人,你这些人杀之,固污我刀,打之亦污我棒。”小端接着曰:“即如这个乡勇,俺本不屑擒他。俺的小校,举刀刚晃得一晃,他自惊跌,众兵遂将他绑了。今日天色渐晚,不宜与他多说,娘娘若开他的恩,叫他们代代劳,将那牛车点齐,送至三叉乡,才放他回。”娇鸾曰:“侬听这位娘娘的言语,你快起来将那牛车取齐,少粒粟儿,将你那乡踏做齑粉,看娘娘的足利害不利害。”巨卿谢了不杀之恩,自喝起那乡勇残兵,将牛车点齐,出峡先行。小端喝众军随后,赶打杏英的兵,已在前途等着,行不上的,后面的刀都斫翻了。赶至二更,才至三叉乡,交卸明白。娇鸾:“打发那巨卿回乡,你可回复绍潜光,早晚必为我军所掳,须谨慎些。”巨卿喏喏连声而退。娇鸾欲扎营乡外,明早进发。小端曰:“此处离都不远,四更余可到,不如使乡长多备火把,送我军回都赶早朝王较妙。”那三叉乡长朱必胜,闻这消息黑夜里使人忙备火把,自率乡勇乡兵出乡叩拜小端、娇鸾。小端令即刻趱道至怒龙寨。时,恰报四更。扬威将军斗腾骧,睡中惊醒,急起装挂,迎于道左。娇鸾欲连夜进宫,腾骧曰:“王都重地,纵有军机大事,亦不得夜进都门。请两娘娘屯营此处,明早上朝罢。”小端乃令扎营暂歇。腾骧见朱必胜亦在此扎营,言欲随班朝王。腾骧恐辎重有失,远近严逻。
至散擂的时候,人报都门开了。娇鸾等慌忙梳洗妆束,拔营进都门。策马才一周,据鞍翘首,望见碧石层起,中露重门甚巨。上有“紫霞都”三个石刻大字。门以内直接一条石砌的大街,两旁的民居,一字儿门户整肃。小端当先,腾骧押后,过了这街,又一条大横街,如丁字形,从横街右边转过便少居民了。正想像间,忽一山迎面耸翠,高接云霄。小端以鞭指曰:“此锦屏山也。”娇鸾曰:“侬曾来过一遭锦屏山,似乎不在这里,又似乎不是这等形势何也。”小端曰:“有这些尘衢腥市交错着,青山应亦改观了。”又扬鞭向左边一指曰:“此不是右锦屏么?”娇鸾点点头。绕过锦屏,便是大小外教场了。只见司马发、绍士雄拜于马前。小端将人马车辆暂行驻扎,各人捡点要用衣物,带女兵百人进宫。朱必胜亦随腾骧上朝。小端指前面一带老杉树是旧时物,后来种这梅桃李杏间之,今亦长成了。是时,正正月初旬,望见碧碧红红映着朝旭,如锦簇云横,影射衣鬓。小端引杏英娇鸾并马,绕花光而走。花杉缺处,忽露巨桥,阔逾洛道。两旁白石栏杆,联亘如古女墙,名翠微桥。未至桥,先见桥左右的竖石。近看时,是“文武官员至此下马。”八个字。娇鸾、杏英大惊,忙搴凤裳欲下马。小端曰:“娘娘夫人不要忙,此是为男官言的,我们不在此例。小端一马当先,引女军渡过翠微桥。但见垣墉霄迥,旌盖云连。有三门对桥而立,其门上圆下方,中一门,颜曰奇门,左曰左偶门,右曰右偶门,其字石刻籀文,用石青堆凸成的。中一门闭着不开,左右二偶门,较中门略小。小端带诸人从右偶门入,守门卫军,见是小端,垂手起立。入了这门,有古榆八株,原是百余株的大榆林。无知相度形势,留此八株以作乔木。左边一带是御马园,右边一带是大小箭道。又从左边转去,过了中禁署,璇枢府,即归光门。入了这门,呼锦衣卫士问曰:“主上散了朝未。”卫士曰:“才发了视朝的九炮,大约未曾退朝哩。”小端谓腾骧曰:“将军可引乡长从紫垣门进,娭家分道了。”乃与娇鸾、杏英,从玉杓小门直进。转了几弯,是驻轩厅了。见这里纷纷攘攘,早有七八十个宫女,在这里闹着。见小端来各垂手肃立,原来这驻轩厅,是诸妃嫔上朝,所带从人车马,在这里停驻的。从横门里透出殿廊,即是女朝房,又最省便。小端使宫女往取袍笏,各人匀了脂粉,换了冠服。正忙着,忽杏英的小孩子,啼将起来,杏英大惊,娇鸾使丫鬟抱往别处耍去,忙忙的拿了象简,穿过女朝房。娇鸾、杏英在朝房等着,小端先上殿回旨,备说娇鸾、杏英来朝之事。
王大喜。着锦衣宣可娇鸾、司马杏英上殿。二人整肃冠笏,趋进御阶。锦衣唱曰:“男官拜阶下,女官拜殿上。二人遂抠裳登阶,在帐外俯伏山呼,谢了纶{之恩。原来殿中,中楹左右,有两螭头,上悬黄罗大帐,曰螭帐。帐外列金鳌,立椅以坐男官,帐内列蟠龙圆椅以坐女官。正中百宝龙帷,帷外皆女侍郎。狮炉烟袅,雉扇云移,从烟云开处,望帷内便是御床,王在焉。御床右,便是王后的坐位。娇鸾、杏英向龙帷拜了王后,又向螭帐内两旁的女官敛衽,各起为礼。王令添一椅〔于〕右边龙飞之上,坐娇鸾;添一椅于左边末位,坐杏英。娇鸾未便就坐,先将黄石公的谢表呈上。王阅罢笑曰:“以银粟为庭实,卿办事可谓得其本矣。”娇鸾又出黄石,三侯谢表,及紫滕花渊云、桃花云云的贺表,供单。王阅未竟,见扬威将军斗腾骧,引三叉乡长朱必胜,俯伏阶下。必胜曰:“大王登极,本宜随班叩贺。但正始之辰,弗敢造次。昨缘两娘娘夜过蔽乡,小臣惶恐,不敢宁寝。躬率乡民,谨燃火炬护驾回都,故得咫尺天颜。”王问娇鸾,娇鸾备陈必胜中夜护送之事,宜赏赉以答其小心。王乃依白狼、横窖故事,改乡为邑,授三叉邑令,待给印绶。朱必胜伏陛谢恩而下。时杏英正流眄帐外,不知韩腾在座否。神思凝注间,猛闻炮声三发,嘉乐并奏。王袖一挥,龙帷垂下,只剩氤氲的御烟,随衣香髻影而散。
第四十六回 旧恩欢续南薰宫 吉语新留群玉府
于是六宫总管乐更生,先使人送司马杏英回玉带营会韩腾。乃于南薰宫之左,扫除一院,以居娇鸾。拨宫女八人事之。娇鸾又令心腹女兵十余人入侍,余暂隶碧云营凌月娘麾下。何谓碧云营?原来玑镜门外,有内教场,教场之外,有九云营,尽女兵驻扎。一红云,二绿云,三白云,四黑云,五紫云,六蓝云,七黄云,八青云,九碧云。每营设都司一人,正分司八人,副分司一十六人,悉解意侯白雪燕主之。是日,白万宝往谒娇鸾,请交卸银粟诸物存库。娇鸾语万宝曰:“满朝女官都是侬们旧时的娘子,个个认得。惟与侬对坐的这个何人,是新纳的么?娇儿俏儿有何出人处呢。”万宝曰:“这人姓山,名翠屏,是唐埗乡长山维周的妹子。只因赵丞相扮男妆时,与王同宿唐埗,他看上了丞相,苦局成亲,没奈何用王顶替的,”言到这里,已笑个不住了。娇鸾曰:“这事,侬也闻人说来。后来却怎地呢?”万宝曰:“谁知一宵雨露,花便含胎,后来遂生下个王子。后念人丁孤弱,使人迎至。母以子贵,封真妃。因其人别无所长,只解捻毫弄墨,诗文书画皆工,故现署翰林学士之职。”娇鸾点点头,即唤:“蝶红鞴马,娭家与白娘娘交卸银粟去也。”遂与万宝各跨了马,出南薰宫,渡过翠微桥,至左教场,令军士运粟入仓。右仓在新锦里,名民信仓;左仓在古槐市,名安庆仓。时安庆仓尉漆甘叩拜了两娘娘,交割清楚,即着人运银入内库。另有紫藤象牙十枝,漆精十坛,小铜鼎十座。内库亦在玑镜门外,与户工秘馆相连。时万宝暂居这馆,邀娇鸾坐谈一会,娇鸾辞别回宫去了。宫人添香瀹茗,正在着忙。忽见两个女侍郎,拿杏花一株报喜。何谓女侍郎?凡给奉王左右着男子巾服者,知王欲幸何宫,先执时花一枝报喜讨赏,又名传花侍郎。娇鸾给赏去了,一面使人豫备御筵,伺候兼浴体的豆寇香汤。因自启镜台照了一回,不禁叹息曰:“我们这些人只解争强斗智自显功名,不知花无色则蝶嫌,女无色则人弃。即如我可娇鸾,凝酥削玉,自顾亦怜。扰攘了这几年。”言到这里,又指着镜中的影曰:“当年的眉痕,不如是之芜乱也。当年的脸色,不如是之枯燥也。虽唇晕眼波依然未改,而髹髹云发渐渐的褪了许些。欲如丽华之光能鉴影不可得矣。总之年华日长,颜色日衰,今顾无知、万宝辈对影,转觉自惭吁可叹哉。”蝶红从旁笑曰:“娘娘脉脉对镜,只是无端叹息,又不梳妆,为甚么呢?今七香豆蔻汤已具,请娘娘先临浴室。”娇鸾长吁了数声,就浴去了。俄而春信催花,夕阳流翠。刚出浴,渐黄昏了,就镜奁重新妆扮起来。鸳钿罢贴,凤鼎重燃。回顾百宝龙灯,宫娥已遍上了。螭漏乍闻,羊车不至。等得不耐烦,不觉支床假寐。刚合眼,被宫人推醒,御銮已到了。娇鸾整衣出迎,王下舆拉着娇鸾的手,拉进里面。娇鸾先谢了恩,又谈些别后的话。摆上御筵,并坐而饮。王曰:“竹山、黄石,全赖妃子支持。只是枕边风月,疏缺了些,今宵补足罢。”交饮了数杯,微有醉意,催解凤裙,同交龙榻,所谓久别的恩爱,反胜新欢者耶。
越数日,徘徊乡贡一长白女子,年四十以来,号厨精。王将拒之,玉后曰:“我后宫正少此人,何故拒之?”王曰:“煮笋烹葵,脍鱼羹彘,非不可饱,然人人能之也。其人而曰厨精,则必于常味之外,究求味外之味,以争奇巧。我功业未成,而先引吾妃嫔以争口腹之胜,以为人生可胜之事,只此而已,不亦癫乎。不然,何争此一妇人而不相容也。”卒辞之。又一日,胡庐乡贡木工一、玉工一。王曰:“木工汝何能?”木工曰:“臣摩诃辛也,能造美人,饰以衣鬓,中有机,机动处,亚身偃地,作招腰舞以娱王。”王曰:“偃师之流也。玉工汝何能?”玉工曰:“臣能造至难造之物,置真物中,而弗能辨也。”王曰:“可试乎?”曰:“可。”王曰:“几时可成?”木工曰:“三日。”玉工曰:“三年。”王曰:“昔宋公以千金聘一玉工,令造楮叶,三年乃成,置之真楮叶中,而宋公弗辨也。宋公怒曰,置真楮叶中而弗能辨,一真楮叶而已。夫待三年,费千金,而得楮树上之一叶,何所用之,乃逐玉工。今朕新即大位,无德及民,奇技者且退矣。”亦逐玉工。又谓摩诃辛曰:“汝造美人能舞能移,此意造兽能走,造鸟能飞乎?”摩诃辛曰:“昔武乡侯造木牛流马,为千古美谈,臣师其意而变通之,人且能为,何况诸物,惟王试之。”王笑许之。三日成一鸟,亦木鸟而已。王曰:“能南飞乎?北飞乎?”曰:“欲南则南,欲北则北。”王乃与之登观云之台,遥望眉山,环抱如带,辛乃纵鸟止于眉山之左,招之使回,复纵之止于眉山之右,及眉山之中。王大喜,礼辛以上宾,赏给丰厚。又一日,温平乡贡巫三人、医四人,南单乡贡医一人,同集殿阶。王曰:“医汝,何能?”一人进曰:“臣内科也,号天医,望气于深帷之外,可以知吉凶。视色于无病之先,可以决生死。人已死,臣能生之。人既生,臣能寿之。”王笑曰:“真天医也。”一人曰:“天医者臣兄也。臣兄用符不用药,臣则不用药而用针。曾于山中遇白骨,按其穴而针之,一针而声苏苏,骨节鸣矣。再针而颤巍巍,肌肉生矣。三针而气||,呼吸动矣。世多呼臣为地医。”王笑颔之。一人破巾单衣,俯而笑王曰:“汝独何笑?”那人曰:“臣自笑臣术之拙耳。”王曰:“汝术如何?”那人曰:“天医能寿人命,地医能起白骨,臣人医也。平时惟惟求药之性,临症惟细察病之理,运用惟自尽医之心,三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至于死生寿夭,造命存焉,非臣所敢知也。”王起而问曰:“汝即南单乡所荐者乎。”曰:“然。”王曰:“汝良医也。”乃注其姓名于御案。又顾一青衣者问曰:“医汝,何能?”医曰:“臣军中之医也。箭镞深入者,能摄之使出,腹肠拖出者,能托之使入。筋已断者,续之。骨已碎者,完之。头折而管完者,亦可以调护使不死。”后一红衣少年,大言曰:“汝术何奇?四肢已断,越日犹能续之,何况筋骨;头已坠地,越日犹能缀之,何须完管。”王笑曰:“此人医术更奇。”乃问三巫曰:“汝三人,何术?”巫曰:“臣三人同道同师,以术交济,欲使其人死,千里不能逃其生;欲使其人生,万军不能枭其首。何也,恒有六丁六甲天兵数万,为臣三人,辅也。”王吐舌曰:“神巫也。”使人牵数犬至,先将一犬从蹄后贯一箭,又以刀刺一犬,使肠出。谓青衣者曰:“汝能医此乎?”青衣者曰:“能。”即解所佩绢袋,出药未渗犬肠,少间肠渐缩入,以针线缝其口,更渗药于□。其带箭之犬,亦渗药如法,去箭封创。曰:“愈矣。”不一时,〔伤犬〕颤颤然起立,掉尾去矣。王大喜,亦注姓名于御案。与□□乡所贡内科,令值殿官,带往延英馆去矣。谓红衣者曰:“汝言头离项,越日犹能缀续,今以犬试汝术,如言不验,虽〔需〕偿犬命。”红衣者大惊怖。实不料其立试殿前,无所庸其诞诈也。方欲办词抵饰,而锦衣军已将犬足斫断矣。红衣者没奈何,亦向衣带间解下葫芦出药末渗其伤口,而续之用两竹片夹着,且曰:“明朝或……”愈语未完,而犬已直挺挺死矣。王大怒曰:“犬虽微,亦一命也。不可以不偿。”喝锦衣军押出外法场斩之。又谓三巫曰:“汝言欲生其人,万军不能枭其首,朕今杀人,汝可令六丁六甲十万天兵护他,如言不验,汝亦从此逝矣。三巫叩头曰:“大王,天也。王欲杀之而臣生之,是逆天也,逆天则罪滋大。”王曰:“今不知天之不天,惟问言之验与不验。汝三人各显神通,何难祝彼使生,而咒朕使死。朕必不畏死,而逃诸千里之外;朕死则彼生,彼生则汝生,且汝三人亦当自显其万军不能枭其首之术矣。”亦将三巫押出法场去。王顾地医曰:“汝的神针能生白骨,况初决之人乎?今朕正戮此四人,试汝技,汝往针之,敬哉慎哉。四人生,则汝可为造物师。四人不生,汝亦难免为阎王友矣。”言毕,即斥锦衣牵去。又顾天医曰:“手足之情,不容不救。汝可生汝之弟,而寿之,不特精天医,亦所以笃天伦也。不然,汝不能生汝之弟而寿之,汝弟之寿促,汝寿亦不长矣。”锦衣亦牵去。不一时,六人之首,已高悬栅上矣。举朝皆惊,惟右丞相赵无知正笏御阶,稽首载拜,恭颂明德。退而语玉王后曰:“王其兴矣。拒厨精,所以养天和也;黜玉工,所以反醇朴也;厚木工所以储战材也;斩妖巫,所以一风俗也;诛诞医、礼真医,所以重民命也。”后乃召翰林学士山翠屏、录无知之语于群玉府之屏风,以示后贤焉。
第四十七回 新历成穷匠人一朝遇合 旧雨聚老夫婿两地因缘
王谓无知、余余曰:“昔迎牛推耒之典,前王所以重农事也。今可复行乎?”无知曰:“昔大挠作甲子,羲和验气朔盈虚之理,遂以其零为闰,而定四时。逮建丑建子之纷更,后之人复传会豳风月令,而强合〔夏〕时,至汉武七年,始用夏。正闳长明之浑天仪出,即太初□□,一行之覆矩,王朴之历略,与夫宋之应天,元之庚午,我朝之大统。代有其书,且详且晰。后贤又按十二〔周〕星,于逐月每日之下,明注宜忌,及吉凶神煞,颁行家户,使人知所趋避,名曰通书。今我笏山从无此书,每三十日则为一月,而月无大小也。每十二月则以为一年,而年无二十四气也。又何知何日迎牛,何时推耒乎。”王默然愧现于色。无知又曰:“今者,王已建元矣,而无通书载其元,使家置一编,彼蚩蚩黎民,谁复知大王□□者□花丞相学穷造化,玑衡七政,胸中先具一浑天,联黄赤之交,测顺逆之度,制一通书,载我元,以颁示中外,使人知奉一统之义,而趋吉避凶,不亦为笏山,仅见之事〔乎〕。”王顾余余,余余曰:“前无所本,旁无所参,纵有神悟,何从着手。况臣本钝根乎。赵丞相能凿凿言之,必能确确为之,何必诿人。”无知曰:“闻相公十岁时即能以木匣布丸,测天行度,岂幼聪明而长必鲁钝乎。为长者折枝,而曰不能,乌乎可?”王谓余余曰:“卿深思人也。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无畏辛劳,完朕志愿。”余余曰:“敢问赵相公,欲作此书,从何起手?”无知曰:“范阴阳以为铜,参经纬以成器,此为之之始事也。”余余再拜稽首曰:“愿竭聪黜明,□智遁思,成此书,以答王宠。”
原殿后有三台品,立中曰履星台,左曰披云,右曰延露。余余乃踞覆星台,立表以测日月之景。召巧匠摩诃辛,授以机法,使制三重木仪。外一重曰六合仪,以考上下四榜。中一层为三辰仪,以考日月星辰。最内一层,名四游仪,使南北东西旋转周遍,而昼夜无停机也。仪成乃登台,使百人守台下。外绝人事,内递衣服饮食,虽大事不得通报。如是者八越月,书乃成。抱书下台,天地异色,双眼荧荧,口不能语,诸宫婢扶归璇枢府调养。无知闻之,往看其书,而纵横断续,不能看也。
是年,紫霞大有,但登极之年,恩宜免税。故国用仍是不敷。九月,王万寿期,值赵公挪新生王子,将无力今年所入,尽供紫霞。却说黄石庄,自娇鸾正月朝王,住了旬余始归。至此与太夫人商量万寿及王子满月的礼。寿官夫妇,定要自走一遭,一看王都气象。太夫人不许。韩庄破后,庄勇星散,惟奇亮功、斗艮山、玉鲸飞、玉鹏飞来投黄石。娇鸾乃以亮功、艮山暂代可当之任,与可当同朝紫霞。九月初旬,娇鸾、公挪俱至,其时诸乡长华祝嵩呼而来者百余乡,宾馆阗溢,天公垂衣群瞻藻火,日边珥笔,并颂星云。亦一时之盛也。十五日为王子作满月,大张御筵,赐宴于迎旭宫,令三王子同出赴喜。后携玉生先至翠屏抱寄生拜见哥哥。赵公挪亦抱小王子,先拜了父王母后,及两哥哥,求王赐名。王接抱着,笑曰:“这孩子只肖其母与两哥哥异相,然满月之候,恰值朕的诞期,亦是汝的福分了,就取名福生罢。”公挪即接抱着福生,跪地谢恩。自后妃以下,赏王子的物有差。时余余的历书编缮已妥,即于是日呈王。王览毕大喜,名之曰:“御制笏山新历。”正欲搜访善刊板的匠人。娇鸾曰:“当年可庄有个可法,是绝善刊字的,一家男女五人,都习此艺。今闻流落新泉乡,甚贫苦,可着人寻他,召至王都,他时或有用着他处。”王然其言。
越数日,召未下,可法已率二子一女至都。先使其女谒花丞相于璇枢府,余余传入。问曰:“汝何乡人,唤甚么?”女曰:“小妇人本可庄人可法之女,名意儿,嫁新泉乡麦姓,早寡。闻王觅人锓板,故随父亲两兄来供使役。”余余曰:“汝也会么?”意儿曰:“小妇人童年学习,有个混名,唤做镂字姑娘。父兄虽工刀法,钞拓校核,须凭小妇人。只是这般贱艺,是年年不发市的,故此饿得这么。”余余曰:“你多少年纪了?”意儿曰:“二十八岁了。”“汝尚嫁人么?”意儿曰:“若肯再醮时,不〔等〕今日了。只是饱一顿,饥一顿,破衣不盖胫,与父亲哥哥,一窝儿捱着,罢了。”余余听他说到这里,与自己卖饼时的光景,大略相同,不觉滴下几点泪来,叹曰:“人生贫贱富贵,老天安排定了,何足累心。汝能忍饥不嫁,便是笏山中一个性定女子。女子先品节而后才智,故失节之妇,嫉忌必多,纵有功名,娭家不取。如汝者,可为宫中师姆矣。何不随着娭家吃碗安乐茶饭。汝父亲哥哥,就在王都住着,觅个出身,汝时常又得相见好么。”意儿叩头曰:“若得娘娘这样抬举,全家感戴了。但今儿刊刻的书,可曾编次停当么。”余余就在案上捡出,指与意儿曰:“这书页数不宜厚如这格式,三十余页作一卷,共是十卷。只是这里宫禁森严之地,汝父兄不能进来,这书又不轻全拿出去,须要刻数页,你便来缴数页,这里又发数页,才通融的。”意儿叩头辞出,余余止之,使人请乐娘娘至。余余曰:“九如坊有住剩的空宅,传游指挥打扫间干净的,给这奶娘父兄安顿行李。”一面使人采办梨木,择日开雕。更生领命去了,又教彩女拿出十两银子,一个宫牌,给与意儿曰:“这银子不在雕工内,是另给奶娘买东西的。这宫牌挂在襟上,出入禁门,无人敢问的。”意儿叩头,回客店,言知可法及两哥哥。
这哥哥,一个是可大郎,通论语经传之学。一是可大绅,通篆隶今古法,能刻晶玉宝石。然终身落魄,父子兄弟,俱不谐于俗。意儿嫁新泉乡,寡居无子,亦穷苦不能给朝夕。绍潜光既夺可庄,可法父子无家可归,遂依意儿于新泉。今闻花贵妃看上意儿,可法大喜,思在这里讨个前程。父子正相聚议,忽见游指挥带着挑夫走进客店来,大呼曰:“你们就是可法么?”可法应曰:“是也。”指挥曰:“今在九如坊为汝觅得所好房子,什物都齐备了。有甚东西,与汝挑去。”可法遂将破烂的衣物,捆作两包儿挑往九如坊新宅子里。原来这九如坊,尽是大宅。造宫殿时,因便起造,收官息的。非十分富厚,不敢赁住,故所剩宅子独多。可法父子进这宅时,床、桌、炕、椅并厨下诸物悉备,大喜。意儿将花娘娘赏的银子,拿四两出来,教父亲哥哥往市上买些伶俐的衣服,大家换起来,方好见人。
于是可法、大郎,分头去了。这可法路径不熟,左穿右穿,正寻墟市,忽见路上的人纷纷攘攘的躲着,哗曰:“活阎罗来了,家家皆关了门。可法不知何故,与几个行路的躲在一榕树后,望见〔几〕队如虎的从人,引着两骑怒马。左边是个少年白脸的将军;右边的虬髯豹眼,黑脸堆起,晕着酒光,如铁椎里浮起锈光。东涂西抹,时时似欲颠下马来的一般。口中乌乌喝喝,侧弁而去。可法问旁人曰:“这两人是谁?”有答的曰:“这白脸的,是玉带侯韩腾,还不见甚么。这黑脸的,就是今王的结义哥哥,他原在黄石,来祝王万寿的。日日与玉带侯轰饮,饮醉时撞着他的马前,是多凶少吉了。”可法曰:“这就是亲义侯可当么。”旁人曰:“然”。可法点点头,自言自语曰:“同学少年多不贱,噫,同学少年果皆不贱么。”正思量走谒可当一谈故旧,又自言自语曰:“君乘车我戴笠,噫,彼乘车予戴笠。彼果肯为予下车么。”不禁叹息了一回。见众人已散,欲寻旧路。忽路旁有根明黝黝的马鞭曜着眼,拾起来一看,那手拿的那截,是黑玉琢成,甚温润密滑的。玉尽处,有黄金镶宝石的一朵小莲花,花心里吐出一茎长颤颤,好像是鳅鱼骨造成的,其梢缀个黑缨大球。正看得出神,忽有几个军士一把揪翻,骂曰:“你盗了可侯爷的宝鞭,还想有命么。”可法正欲置辩,那里肯听,揪了半里的路,进间大宅,宅门外的扁金字煌煌,是“玉带侯府”四字。揪至一处,见那白脸的侯爷坐在一边,那一边暖炕上,正是那黑脸的歪着。一军士上前禀白,不知说些甚么。黑脸的大怒,验过那鞭,喝人将盗鞭的那两只手斫将下来。军士吆喝着,将可法揪去行刑。可法大呼曰:“侯爷,才得志便杀故人,当年的笔砚情何在?”白脸的呼转来,问曰:“你是何人与谁有故,与谁有笔砚情?”可法曰:“小人姓可,名法,幼与可侯爷,师事百云先生。风雨鸡窗,联床三载。岂有富贵薰心,旧事不能复记忆耶。”那黑脸的陡闻这话,惊得酒都醒了,下阶凝视了一回,执可法的手,曰:“汝即可法乎?总角之交,惟有足下,愧可当扰攘于蛮触之场数十年,致违训诲,以开罪于足下。敢问足下来此何干。”可法曰:“某自清泉乡,依女而居。生平以刊刻文字为业,今蒙王召,赐寓于九如坊,缘出市买些物件,见路上遗的玉鞭,拿在手中,才看得一看,被军士拿来,不容分诉。侯爷亦知某生平,窃钩者乎,窃铁者乎?况可法的手,不能抉天上云,只可}水中月,是最没用的。斫了倒干净,但恐王的新书,无人刊刻,依旧山中无历日耳。”可当大惊,拉可法上堂教坐着问曰:“某之开罪于足下,某之卤莽,足下之包容也。愿于王前保荐足下父子,以赎前过。敢问王欲刊的甚么书?”可法曰:“名笏山新历。系花相公卧履星台,八个月,足不履地,将天上的日月星缠(辰),左右行道,推出来的。苟非圣人挺生,不能杜撰一字。”可当点头曰:“原来如此。”呼人备酒菜。“某与故人吃三杯。”可法曰:“怕儿子们等着,既蒙不杀之恩,早放某回去罢”。可当着人取套新鲜衣服,银子一百两给可法,可法推辞不得,领了衣银,拜谢去了。
可当自与娇鸾朝紫霞恭祝万寿,恩赉日隆。每日罢朝,即在韩腾家吃酒。韩腾亦深相倾结,每使司马夫人行酒。可当呼之以嫂,若一家焉。可当醉后,多误杀人,韩腾劝救,交至保全多命。故这日,又有可法之事。又一日,与韩腾并马渡玉带泉,巡视诸营。韩腾置酒营中,并招定威将军可介之、扬威将军斗腾骧。酒间谈及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之事。腾骧曰:“君相岂不知此意,但我邦新造,粮M未充,人心未固,正有待耳。故养蚕者,眠必待三,而后可成丝茧。养儿者年必待寇,而后可奋功名。”介之闻言,低头长叹。腾骧曰:“老将军何叹?”介之曰:“言怆中怀,不觉叹息。昔予娶于呼氏,生一子二女,有相者过予门,而不知二女为女也,曰:君三子皆贵,惟长者龙章凤姿,不可测也。言罢遂去。予哂之,后长成,三人皆有膂力。然二女痴而男独黠,气象英伟,无不以大器。期之年十八,富翁可士颀甚器重之。欲招为婿,不期一病遂亡故。闻将军养儿之语,不禁有怆中怀也。”可当曰:“某尝语及此事,每恨天不为我邦留此一个奇人。”韩腾曰:“老将军大龄多少?”曰:“六十有七矣。”韩腾曰:“老将军妻子已故,女又入宫,茕茕一身,转侧当亦不便,何不续娶个后夫人以娱晚景乎。”介之曰:“将军莫相戏,未埋之骨,何忍累人。即老夫不以为羞,谁肯以红闺娇女,伴白发郎君耶。”腾骧曰:“老将军如果娶人时,某有个从侄女,自小有美名,能读书,娴吟咏,又能射箭舞枪,年十九犹未适人。若遇老将军这等英雄,必心折的。”韩腾曰:“这女郎,斗将军可作得主的么。”腾骧曰:“渠父母俱早亡,只今至亲惟我。斗奢延之难十余年于兹矣。育之者,虽其寡婶田氏。而资田氏鞠育之费,十余年皆某赀也。去年田氏已故,即以为某也女,无不可的,舍我谁做得主。”韩腾曰:“既如此,这一面已肯,那一面,不容他不肯的。”急呼人重暖酒来。一把揪着介之曰:“某一生不曾做过媒人,今日得老将军初发市,谢媒钱须要加倍哩。”介之以指捻着白髯笑曰:“将军休取笑。”韩腾曰:“呵呀,婚姻大事,取甚么笑,拿酒来。”可当拿酒杯斟得满栽栽的,笑曰:“恁地时,不要太违拗人。老将军,须起来奉叔丈人一杯儿酒。”韩腾将介之抱将起来,可当拿他的手,捧着杯,腾骧取他手中的杯饮了,回一杯灌在他的白髯里。不觉的哄堂大笑。介之曰:“你们欺我老,打伙儿捉弄我。也罢,随你们怎的便怎的。”又斟酒二杯,一奉韩腾,一奉可当,曰:“大都两将军是做硬媒的了,且先饮杯谢媒酒,如事有参差,两将军俱有些首尾哩。”二人饮毕,韩腾曰:“酒便饮了,只是身上有甚物件,拿出来做定的。”介之曰:“将军休赖惫,就令事是真的,须要回营,慢慢地商议。身上的物,是使不得的。”韩腾曰:“你回去时,怕有变卦。你扣袜褡的这个团龙玉解下来罢。”介之没奈何解下来,看他怎的。韩腾接着送过腾骧处,腾骧亦摘身上的团凤玉带钩答之。又重新饮过一回,各相拜谢,回营去了。
第四十八回 给玉佩韩公子抱乳拜丈人 忌历书绍眉王忍心诛叔父
韩腾跨马回家,对着司马夫人大笑。夫人诘问出缘由,哂之曰:“你这媒,做差了。”韩腾曰:“怎见得是差。”夫人曰:“凡妍丑不伦,贤愚相远的夫妻,每每归怨着做媒的。况十余岁有才有貌的小女娃,伴这眉长皮皱的老叟,一株嫩桃花倚着枯树,倘那性气骄的情愿死去避他,你做媒的,心怎安呢。”韩腾曰:“夫人差矣。但论贤愚,何论老少。这人英雄器局,国之 ̄!也。现为定威将军,身是国丈,就娶他做个十二三房,也便宜了他。可惜我无女儿,有时,定给他做个二房的。”夫人笑曰:“将军醉矣,回房歇歇,明日才说哩。”
明日,韩腾置酒家中,复招三人。私令介之、腾骧先至,二人到时,韩腾附耳,言今日之筵为这样起的。二人点头担在身上。顷之,可当亦至,四人相视而笑。复相与痛饮,酒过三巡,介之把酒向韩腾曰:“昨日将我老人家排挡,定个绝少的夫人,我今转为侯爷家,执个户对年当的斧侯爷的公子,大约是去年产的。今我们亲义侯又生个小姐儿,甚白净,某当与斗将军作伐,成你两家的亲眷,你两家意下若何?”可当曰:“只怕某是寒”起家,攀韩侯爷不起。”腾骧曰:“这都是没要紧的闲话儿。”因顾韩腾曰:“侯爷如不弃时,速着公子出来,奉丈人酒。”韩腾大喜,目顾侍酒的家人。不一时,闻金铃瑶环响,几个丫头拥抱着小公子,朝着可当乱拜。可当接抱着笑曰:“叫甚名呢?”丫头曰:“墓生。”可当点点头说着曰:“你老子是绝白净的,为何生你偏黑起来。”腾骧曰:“略有一半儿似丈人。”介之曰:“是可侯爷的半子,自然是一半儿似可侯爷哩。言罢,各人又笑了一回。韩腾起而把盏,代儿子奉丈人。可当饮了,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是双鱼抱月晕的美玉,赏给墓生。各人又交饮了一会,夜深方散。自是四人叠为宾主,日日豪饮。又数日,可当遵旨随娇鸾回黄石,乃拜辞三人而去。
余余见新历刊本将成,又令山翠屏习其推演之法,以四余、七政、过宫、飞宫,参入磨盘三千六百局,而得其生克、制化、吉曜、凶符,明析指示,使贤愚皆晓,名曰紫霞日用通书。又将一年节气月建,及逐日土俗事宜,明注日脚,每年岁首颁行,使家置一编,名曰笏山年历。十二月刊印功成,拟国号为晋,盖王本临晋人,故也。改元凝命,题其年历。曰:“大晋凝命元年颁行乙巳年历”十二字。乙巳元旦。朝贺已毕,左丞相花容,手捧新装成的年历一本呈览,王大喜,即降旨颁行各邑令乡长,俾各颁其民。又封刊匠可法为工部刊刻大使。此历一颁,笏山之民,争先快睹,无不遵其历而奉其朔。即绍潜光属乡之民,及眉京百姓,亦莫不重赀争购,以为避凶趋吉之符。其父老纷纷聚议曰:“我长笏山数十年,幼即闻有交春、立春、秋分、冬至之名,而不知某日也。亦闻三年一闰,而从不知何者为闰也。即如今年乙巳非此历出,孰知三月外,又一三月为闰月乎。非天生圣人以佐晋王,安得有此。”由是嚷哄哄街谈巷议的,闹个不绝。潜光大怒,乃下诏大禁妖书,如家有妖书,以谋反论,全家皆戮。使京尹平章逐家搜捡。丁勉之谏曰:“妖火之焰,可潜消而不可以卒扑,扑则愈炽矣。况平章新进喜事,而性复酷刻,若令搜捡必扰吾民。且是书也,必不能越吾界,而搜是搜之不尽可知也。搜不尽搜与不搜同。愿王修德,以培国本,颜少青如王何。”潜光怒曰:“此书行,而使人疑正朔在彼,不深痛抑绝,民心乱矣。汝耄而昏,何知大事。”拂袖而入。勉之叹曰:“乱阶在是矣。”
这平章,本鸡叫乡人。好读书,则拙于操管。初应吉当试不录,遂佣为呼家宝抄书。潜光破可庄,章又夤缘家宝,以功封五绍乡长,后以严刻决大狱,潜光谓其有折狱才,入为眉京丞,寻改眉京尹。逮接潜光手诏,逐家搜捡妖书,即唤齐狼役,带了非理刑具,逐家去搜。眉京的民,早闻得这个消息,将这书烧毁的,藏得密密的,搜了几家总搜不出。心中想出一个歹计来,若搜不着时,将这一家财帛细软私行封了,又将这家主练了颈以待审为名,实则暗中赚人贿赂。于是闹得男啼女哭,狗走鸡飞。有先送了前程免搜的,有送的不能如数,约略搜的。可怜眉京百姓,逃得的,撇了妻子逃去了;逃不脱的,任他拿着挨苦。闹了五六天何曾有半页的妖书搜出来,看看没处可搜了。思量没有一本搜出,何以回旨。正立马效外,徘徊了许时。忽闻一阵花香从野塘外的粉墙扑将过来,遥望墙内的细柳奇花,夹着亭槛,十分幽雅。乃指问从人。从人曰:“这是绍光禄的园子。”平章曰:“绍光禄是谁?”从人曰:“他是大王的叔父。他有四个儿子,皆不肯做官。大王乃赐他光禄大夫的虚衔,在这里饮酒赋诗调鹰试马的取乐。”平章曰:“这一家偌大门口,还不曾搜,遑问其他。”喝人将前后门把守,率恶役打将入去。家人拦挡不住,急问原故。平章曰:“是奉旨搜家的。”家人曰:“既奉圣旨,不须这等张皇,教家主人出接便了。”家人忙忙的分头入报。一僮走进园子里,正遇绍金绍玉在这里演习武艺,大叫曰:“少爷不好了,圣旨搜家打进来了。绍金绍玉唬得不知怎的,正欲问个明白,只见父亲绍坐茅气嘘嘘地走前来曰:“猜他甚么大事,原来为着紫霞都的年历,唤做妖书。这算得甚么,大约是循例搜搜罢了。”即穿带了冠服,去迎京尹。平章进中厅,坐未定,数十个狼役已分头嚷进里面去了。坐茅诘问未完,只见群役出,回言没有搜出。平章怒,不顾坐茅说话,驱群役就从这中厅搜将入去。但见丫鬟妇女,守住了几处卧房,闭门不听搜。平章正喝人打门,从茅从后赶来,大叫曰:“这是第二媳妇的卧房,搜不得的。”平章曰:“我奉圣旨而来,知你二媳三媳呢。”喝人将门首的丫鬟妇女鞭散了。只见门讶然开,一个媳妇抱着小竹箧儿,披头散发的哭着出来。平章疑这箧侥蹊,上前揪着媳妇儿的头发,夺那竹箧,媳妇儿紧紧抱着,搂做一堆儿。坐茅大怒,骂曰:“汝这京尹,多大前程,自古道男女不亲,汝这等无礼胡闹,官体何在,与汝见王去。”平章曰:“见王事小,搜妖书事大。待某搜出了妖书,同你说话。”坐茅曰:“媳妇箧中甚么,凭渠搜搜。”媳妇哭曰:“这里是小媳妇下体至亵之物,不能见人的。”言着,搂得越紧。平章这里又不肯放,扯做一团儿。坐茅愈怒,一把将平章揪翻。媳妇儿遂走脱了。平章喝人拿坐茅,群役只是应着,不敢动手。坐茅曰:“汝既说奉旨搜家拿旨出来,验是真伪。”平章向怀中拿出,与坐茅看,坐茅看了,曰:“你错搜了,这旨不是搜某的。”平章曰:“统在这里,不算得么。”坐茅变色曰:“京尹不识字么,此是搜眉京城里民居的旨,绅宦亦不在搜内。况某是王亲,你无故毁坏某府第,抢劫某器玩,凌辱某媳妇,毁伤某花木,将欲何为?”平章不能答。坐茅即令左右备马、笏,面圣。时满街满巷的人,纷纷来看。都说,这回搜着钉子了。时,坐茅长子绍经、次子绍纬,刚自外归,问知备细,即与绍玉、绍金,微服扮作从人,打探父亲消息。只见坐茅下了马,拿着朝笏,揪着平章进内殿向黄门官拱手曰:“王叔绍坐茅来大王处告状子的,烦官通奏。”潜光闻之大惊。问与何人上殿,黄门曰:“与京尹平章。”潜光猜着了好些,然只疑兜揽别人的事,即传齐值殿的羽林军士,忙忙上殿。坐茅拄笏山呼。谢了坐位,潜光问曰:“叔父,同这京尹上朝,必有事故。”坐茅曰:“大王有旨拿臣么?”潜光曰:“无。”“有旨搜臣么?”潜光曰:“无。”坐茅曰:“然则平章率狼役数百人,打入内宅,曰奉旨拿人,曰奉旨搜家,辱臣媳妇,碎臣器物,不特欺臣,抑亦欺王也。”潜光怒曰:“平章,孤使汝搜捡妖书,数日不见回旨,为何侮孤叔父,以干罪戾。”平章脱冠顿首曰:“小臣奉旨,沿户查搜,并无妖书。每夜微行,探采巷议,微闻这妖书悉从绍光禄家发出,今奉禁亦悉收回。绍光禄家。臣初不知绍光禄即王叔也,率从人直入其闺,见一公子拿竹箧交这妇人,臣夺竹箧,被王叔揪翻辱打一顿,此是实情,听王治罪。”潜光问坐茅曰:“此话可真么?”坐茅曰:“凭虚捏造有何证验,不斩此人,国体何在。”平章曰:“这竹箧便是证验,若果中无妖书,何苦死死的争着。”坐茅曰:“深闺妇女,谁无亵箧,此物何可见官长。”潜光曰:“此事不能无弊。就令妇女亵衣,一看便可柝疑,何事苦争。”使人召京营将军绍海深上殿,附耳吩咐,深海领旨去了。潜光斥武士将二人暂押天牢。
却说海深平日与坐茅不合,一得密旨,即引羽林军士,将坐茅的园宅围得水泄不通,一入门尽驱那僮仆婢妪,唬以极刑,言王叔已招了供,今奉圣旨,取这妖书作证,你们知的不拿出来时,怕你挨刑不过。众人齐呼:“实在不知。”于是僮仆中,先将几个行起刑来,只是呼天号地的,并无口供。又将丫头老妪夹着十指,那里说得出呢。后又拿着个十五六岁的书童,将欲行刑,书童哭曰:“我不知妖书不妖书,这书房是四壁皆是书,将军可自去寻讨。”乃令书童引进书房里来。原来这海深略识些字,看过了几架,都看不出。及这一架,有本新装潢的,抽出看时,上面写着“大晋凝命元年颁行乙巳年历”等字,捡来捡去,别无第二本,遂将此本怀着带兵缴旨去了。
先时,经、纬、玉、金,在外打听父亲消息,闻家中围急,不敢竟归。及闻搜出妖书,将父亲问成死罪,又欲兼拿家属,保奏的皆不准。夜深,私至家中,商议逃走时。经、纬之母已亡。继母鲁氏生玉及金。惟绍经妻凌氏生一子名布郎;绍纬妻可氏生二女,长小丽,幼小施,皆慧美,后归谊玉子段安黎安。玉与金皆聘绍氏,未娶。是夜兄弟四人,携家属马匹细软扮作贩马客商,偷出碣门,乘着淡月,夜行昼伏。将至铁山,绍玉曰:“今铁山强盛,恒怀异志,且与我家有恩,竟往投之,必得当。绍经曰:“倘人心难测,求安反危矣。”绍金曰:“这丁推善激昂之士,其弟让能,又与我最相合。每念杀父之仇,恒对剑流涕。况其地后迫凌沟,左邻唐埗,为晋人必争之地,故恒欲降晋。”绍纬曰:“金言是也,且投推善,再作良图。”因入铁山见推善,哭诉前事。推善亦泣曰:“昔先乡长潜龙,以诬谤遭戮,某收父骨,又收狱中。父既衔冤于泉路,某亦几毕命于法场。感尊公高谊,救某余息,得归铁山,久思衔报,今何忍坐视尊公遭难。诸昆如有所驱使,仗剑以从。”绍玉曰:“除劫法场,别无他计。不知乡长能相助否?”绍经曰:“眉京旌旆森严之地,就令能劫,何以能出,倘尽葬于虎狼之腹,何补焉。”绍纬曰:“老父蒙难,为子者忍惜余生,就令相从地下,亦分耳。”推善曰:“从长计议当先为诸昆安置眷口,一面使精细乡勇,扮作小负贩,往眉京探听消息,一面连结唐埗,及凌沟外诸乡起兵接应,密修降表浼唐埗邑令署名,走达紫霞。五人计议已定,专待眉京消息。
第四十九回 劫法场绍纬设谋救父 战铁山司马失算丧师
原来推善有个幼弟名让能,年十四岁,与本乡一个异姓的孩子凌祖兴善,两人俱气凌北斗,勇冠南军,又同庚同学十分相得。推善于无人处唤让能说知劫法场之事,让能坚欲同去,又说知祖兴,祖兴亦要同去。推善惧孩子性不定多,言泄其谋,踟躇未决。让能知其意乃与祖兴指天为誓,不泄一字。正商议间,忽报探消息的庄勇已回。推善唤入密诘之,乡勇曰:“此事查得十分的确,那绍深海复搜时,在书架里捡出一本年历作证据。绍王虽震怒,然狱犹未定。及闻呼家宝大义灭亲之说,乃决意抄戮,以警其余。丁勉之、尹百全苦谏皆不省。今定于二月初九日午时在外教场处决示众。”推善传经纬兄弟入府,告知其事,各哭了一回。绍纬拭泪曰:“若果在外教场便有机会了。”原来眉京只有内外两教场。一在乌龙庙下,名内教场。其外教场,即在阜财门外,碣门之内。教场左,山坳缺处,是绍伦把守。这绍伦不中用的,倘越了这坳,即是鸦山。守鸦山的不过百余军士,亦绍伦统核。一哄便散,更不足虑。从鸦山后面抄到石杵岩,即玉带侯韩腾所辑掠的地方了,岂不是一个机会么。明日,心腹庄勇章韶亦访得与前说合,遂决计往劫法场。
原来绍纬生平,颇有胆略,善谋能决。绍经性迟缓,每事必倚仗之。是日纬问推善曰:“诸乡勇中精细有胆勇可用者,共得几人?”推善曰:“丁阳、丁觐、章韶,及某弟让能,与他结义的兄弟凌祖兴,年虽幼,俱不误事。”纬曰:“兵可用者多少?”推善曰:“进退不违军令者,可二千人。”纬曰:“得五百人足矣。”乃使祖兴、让能,扮作樵童,每人挑干柴一担,柴内尽藏硫硝。使章韶扮作买油的,一头藏着火药。是日,巳牌时候。三人先后挑在阜财门歇着。但听一声炮,有人吹着竹筒,便将那油倾在柴里,点着桶里的火药,拿出兵器,杀到法场里救人。见衣束白带的,便是我们军士的记号,勿误亦勿缓。又令丁阳、丁觐,挑选军士五十名,扮作挑夫。现今绍王大造巢玉阁,可各人挑长木,或一株两株,或两人一人,参错不等,俱于巳牌前后,才碣门,便放下,在这里歇力,有人诘问时,便言此木是大王筑甚么巢玉阁用的,因便看了杀人才进去的。若听一声炮,呜呜的竹筒声,即将此木挑横,塞在碣门路上,使碣门的营兵,不得竟进。各人急束白带,拿出兵器,杀上绍伦营里,斫倒那营,即在山峡里接应逃走。各人各准备去了。又将绍经等兄弟四人陷上囚车,丁推善率精兵五百人押着,一路上扬言解往眉京献功。刚入碣门,已交午时了。见攒攒簇簇的,闹得人愈多了。问监斩官何人,人言京尹平章,及通政司丁勉之。囚车到这里,经、纬等从囚车中大叫曰:“死是死了,只要见父亲一面才死得瞑目的。”丁推善下马上前,将此意禀请两官。两官未及回言,只见囚车已打开了,四人打开了众人,上前抱着父亲而哭。平章正指挥拿人,手起刀落,那平章已被推善斫翻。丁勉之弃了冠服,杂人丛中而走。
斫平章时炮声已发,有人吹着竹筒,监斩的军士早被五百白带兵,斫得净尽,烈焰焰城门火起,守碣门的营兵又被长木纵横拦住了路,搬那木时,只见两个小孩子短发赤足,在木缝里斫那搬木的。京营闻变,点齐军马救灭了火时,已是尸骸堆积,静荡荡地无一个人。碣门里的小孩子尚挥着双大刀,舞着千角椎,恶狠狠在这里杀人,椎人。刀椎未到,人先躲避。后面的大兵赶来擒那孩子,孩子已杀出碣门,不知何处去了。此时捡验尸骸合兵民约有二千余人。那平章有尸无首,偏裨死的二十余人,附近民房大半烧毁。一人从一间烧残的小屋蹲将出来,正是丁勉之。虽然未死,已跌伤右臂。铁山乡长丁推善及绍坐茅父子,不知何处去了。潜光大怒,使左府将军司马恭调兵一万务要踏平铁山,生擒推善。佥事弗江、忽雷、奇子翼,及香得功咸隶麾下。忽雷谓得功曰:“将军本草泽旧臣,钜功累绩,人所共钦。彼司马恭一草茅新进耳,而位在将军之上,听其调度,某甚为将军不平也。得功泣曰:“身处危疑之地恒惧不克自存。某忠某事,君恩之隆替,臣职之崇卑,有命存焉。”忽雷为叹息久之。是时,坐茅父子、推善兄弟等,已杀了绍伦度过鸦山,来见玉带侯韩腾,备陈巅末。韩腾即日奏王,王大喜。召诸人入都朝见,慰藉良殷,即封丁推善总兵之职,绍玉、绍金、丁让能、凌祖兴为游击,丁阳、丁觐章、韶白英为千总。那白英本铁山步兵,是役也,功最多,故进职与三乡勇同。绍经、绍纬为行军参谋,悉隶推善麾下,令镇守铁山。绍坐茅留紫霞都,封通政司之职。又使擒虎伯可香香,率兵三千,掠定上埗、小峒等十余乡,使悉隶唐埗,以逼十三绍乡。以山维周为唐埗太守,令练兵选将,据险要以拒绍军。时司马恭军至铁山,与丁推善相持,互有胜败。
一日,香香掠地将回,闻前面有一彪人马斜刺里去,登山一望,见旗帜纷纷,渐聚林谷里。使人探听,知是香得功的兵,设伏以擒推善的。香香大怒曰:“前者香得功卖我黄石,至今鸡犬尚惊。诸军为咱奋勇擒之,以泄前忿。”军士曰:“凡伏兵多用弩箭,宜各带御箭牌,乃可前往。”香香从之,以枪易拨箭,乃弃斧用枪,一马当先,直冲入那林谷里来。香得功挥刀来战,香香枪来刀往,才十余回合,香香以枪招军士,如山的压入谷里来。谷中乱箭齐发,香香得雪枪娘的枪法,舞得如梨花团簇,箭不能伤。军士偃着御箭牌,压得迫近,箭不能发了。香得功被十余面牌围着,不能得脱,香香从牌缝里一枪刺中得功的马腹,将得功颠下马来。众牌叠压,将得功缚得牢固。谷里的军士见不能得出,一齐降了。香香使人将降军押往唐埗山维周处去了。忽报司马恭的军被丁推善赶着,正从这里来。香香遂挥军打点从谷里截杀。原来司马恭正欲引推善入林谷,与香得功塞住谷口,杀个片甲不回的。及见林谷里一军闪出,拦住去路,却不是得功,旗上大书擒虎伯可。司马恭大惊,欲引军退时,后面的追军已近。推善追至这里,见林木阴森疑不敢进,忽听得山顶上有人呼曰:“前面有擒虎伯的军堵截路口丁将军速来,司马恭可擒也。推善仍使人探听真伪,乃敢进。只见凌祖兴舞着千角双椎东撞西撞,无人敢近,忽撞到忽雷马下。忽雷用长柄大铁椎向祖兴劈头椎下,祖兴闪身子避那长椎,趁势已将右手的短椎,椎着忽雷的马足。马负痛倒地,忽雷仍据马腹与祖兴斗椎。祖兴亦跃下马盘旋儿,将千角椎左上右落,右上左落如流星。忽然将左手的椎向忽雷心窝里一晃,忽雷将长椎一格,正欲扑祖兴的马头,谁知那长椎只宜于马上步战,却转掉不灵活,反被祖兴右手的椎从下飞去,已中忽雷左腿,大叫倒地。祖兴正欲再打一椎,忽斜刺里一刀从祖兴肩上削下,才闪了刀,一枪又从脑后搠来,枪正未到祖兴侧,抢身子开个大十字,将拿刀拿枪的一齐椎倒,那边忽雷已有军士救去了。又见让能挥双刀赶着人如斫瓜似的,正斫得尽兴。后面推善挥着军士,拥将入来,前面香香的军,拦住夹攻。司马恭左冲右突,不能得出,纷纷攘攘爬山而走,十停人马只剩得一二停。推善正在这里指挥军马来促司马恭,忽后面喊杀连天,弗江、奇子翼率兵从后杀来,推善的军不能回戈,放开条路,司马恭随着生力的兵杀出去了。推善与香香合兵,再赶一阵。司马恭走至半途,闻大营已被绍纬夺了,遂引残兵投绍乡而去。
第五十回 降将权时留幕府 王师大举伐眉山
捷书报至紫霞,王大喜。丁推善晋爵,铁山伯绍经、绍纬加兵部主事衔,仍留参军务,绍玉以下各增一秩。时香香已将香得功解回紫都,王御午朝门受俘。指得功骂曰:“朕在黄石,待汝不薄,何故负恩造反,使我黄石庐井邱墟,子女离散。今日再擒,是天不欲使贰心臣完首领也。不知曾有悔心否。”得功曰:“臣少受知绍王,当时忍辱就降,原欲取黄石以报主恩也。乃天心靳臣,使臣不获完其志愿,是负绍王,非负大王也。虽然,臣功未成,臣心不贰,大丈夫卒于所事,之死靡他,心行俱完,何悔之。有请速加刑,无相咒詈。”王大怒,令武士牵出外教场挂树顶,以乱箭射之。武士牵而去,左丞相花容言于王曰:“此人义勇过人,不可杀也。”王曰:“昔十字坡被擒,老韩陵欲杀之,朕怜其勇,带回黄石,赏赉丰隆,卒之潜引绍军,祸我黄石,致为韩陵所笑。是反覆小人也,不杀之,待如何。”花容曰:“窃闻得功从黄石归后,呼家宝谮于潜光,故潜光恶遇之,时复愧以微词,又为海深太康所忌,屡欲自颈,此正志士操心危虑患深之日,与昔者异矣。王且缓其死,待臣以口舌折其心,明俾前之忠于绍者,今忠于我。昔武乡侯知魏延有反骨,而犹用之,岂不以才不易得乎。臣愿收置帐下,必能使之不负臣。不负臣,即不负国也。”王许之,乃以香得功暂下丞相府狱。
余余就狱中见得功曰:“曩者言于王,欲释将军回国矣,将军何以报我。”得功蹙然曰:“得功不归矣。若相公加惠得功,使得功就刑西市,死且不朽。如必驱得功而就戮于故国,则身名俱丧,何以报相公。”余余曰:“以将军忠义薄云汉,我君臣既不得与将军同事,断不忍加害于将军,故去住一由将军,非必驱将军而就死地也。且闻绍王待将军厚,故将军往岁犹思取黄石以报绍王,况胜败军家恒事,岂绍王不念旧德而必以怨毒加将军乎,恨我国无将军其人耳。有将军其人,即割地以赎将军亦所不惜,惟将军三思之。”得功沉吟了一会,不觉泫然流涕曰:“俘虏之余,本无心求活,相公知得功者也。若果不肯成得功名,愿为帐下小卒,出肝脑以报相公。”余余曰:“昔管仲奋起囚车之下,犹能一匡九合,以显功名,谈者至今藉藉。倘将军果能感激义气,弃暗投明,不负娭家。娭家亦因将军而不负君国。善终善始,岂不美哉。所惧者,故君之义难释,新主之泰未交,故不敢强将军耳。”得功曰:“得功自黄石逃回,见杀于绍王者屡矣。君以草芥视臣,臣不得不以寇雠视君。委贽事人,从今日始,前事不足道也。”言已,拜于阶下。余余使左右扶起之,去其缧绁,引至神武帐前,更衣与诸军士相见。先是,余余与无知俱居璇枢府,亦造有外相府,凡军国大事,有不便于朝议者,则集相府议之。府中设有神武帐,选雄杰之士居之,名神武军。时得功虽降,常惧朝中文武,以反覆小人见诮。乃请于余余,且勿授职。余余使暂充神武军,而给予独厚,遂安焉。
却说司马恭败绩,香得功被擒,事闻潜光,急聚文武相议。多以为敌氛方盛,且据四旁,以窥伺我,宜据险固守,以为后图。兵部侍郎缪方曰:“以三眉之众,威不能加一铁山小乡,何以成王业。且山源乘铁山之败,越石表以掠绍右诸乡,为唐埗爪牙,又不可不急讨者也。臣以为我邦兵力正盛,不宜以小挫馁军心。宜遣大将雄师,先克铁山,而乘势取唐埗、石棋。前据凌沟,后据双角,然后徐图东南。所谓进可战而退可守者,岂区区洒铁山之辱已哉。”潜光曰:“善。”复以缪方之语,语家宝。家宝曰:“西人狡险,未可与争。不如以大军掠夷庚、苦竹,直至笏东,以断紫霞、黄石之路,此为上策。”潜光不听,召大将军尹百全,谓之曰:“孤以妖书之故,大义灭亲,而铁山丁推善劫我法场,焚我庐井,败司马之师,降得功之众,孤欲御驾亲征,以国事暂委将军,将军岂无意乎。”即命左右赐御酒三杯,百全顿首曰:“量铁山小寇,何烦圣驾,不以臣为驽钝,愿率部下偏裨,斩推善之首,以释王忧。”潜光曰:“以将军忠义代孤一行,不愁辱国矣。”乃使缪方、绍春华为行军参谋,弗江为先锋,马步军共五万杀奔铁山。
丁推善闻报大惊,即奏闻紫都。王集文武议御敌之策。花容曰:“本欲再养军力一年,始图大举,今不可待矣。”王乃驾幸教场,大集诸将,各点验所部军马,挑选壮健,除老弱及镇守不能移动的,得十万人。内教场女兵能移动的,得二万人。花容言于王曰:“铁山一失,凌沟以内非我有矣,此处须臣自行。”无知曰:“相公出纳丝纶,不可离王左右。如不以无知为不肖,愿代相公一行。”花容曰:“相公自行,国之福也。但此地在固守,不在轻进,盖守即进也,慎无忘娭家言。”无知笑曰:“可守则守,可进则进。但求破敌而已。娭家以为进亦守也。”花容不悦而退。即日点女军三千,男军二万。时解意侯白雪燕、妩媚侯可足足、神棒将军绍秋娥、神箭将军乐更生属焉。参游官山明、田麟、老虎变、绍士雄及偏裨以下六十人,俱分隶麾下。王饯于都门,赐御酒三杯,上方剑一佩,无知拜谢天恩,即日起行。明日,又使人赉敕黄石,使多智侯可娇鸾以镇南将军之职,率亲义侯可当、忠义侯韩杰、集义侯可松龄,尽发竹山、黄石之兵,大举伐绍。密令先夺韩二十乡据之,以逼眉京,然后伺机会,破钩镰,夺十字关,直捣碣门。又使人赉敕无力,使无力公赵公挪,以征东大将军之职,率本庄庄勇,及白狼将军范百花、横窖将军赵春桃,大举伐绍。渡乌沟,从蓬婆、大寅、横梼、碣门,遂乘间取十三绍乡。又使伏魔伯白万宝、神刀将军窦小端,各率女兵一千、男兵一万,出夷庚、苦竹之间,择险隘屯之,为黄石无力两路接应。一一分拨去了。
是夜笃孝侯绍龙飞入见余余曰:“我军大举伐绍,岂以龙飞只堪取怜宫阃,疆场之事非所长乎。何人皆攘臂去,我独顾影怜也。”余余曰:“无知、万宝、公挪、娇鸾皆旁敲侧击之军耳,五花八门乱其耳目。使彼四旁不能相顾,然后以重兵声罪致讨,此破眉山之大局也。但主是军者,其人难得,故尚俟踌躇。”龙飞曰:“何等样人才胜此任?”余余曰:“但得持重之将,不以胜为喜,不以败为羞,撼之而不动,吓之而不惊,娭家以为非娘娘无以副其选。但欲得一熟谙敌情之将为前锋,二三智谋之士参帷幄,大事成矣。”龙飞曰:“不用娭家则已,如用娭家,娭家以为折冲尊俎,不如折冲于寸心。但得一二能书之人,草露布,记军籍,足矣。谋士纷纭,乱人心曲。至于熟谙敌情之将,惟相公自择焉。”言罢辞去。余余使人谓香得功曰:“晋绍存亡,在此一举,正大丈夫功名争奋之时,娭家欲以将军属笃孝侯。但其人军令太严,威重情轻,违之莫可挽救,将军其勉之,慎无自取杀身,负娭家期望之美意。”
明日,旨下,以笃孝侯绍龙飞为讨逆大元帅。存侯可炭团、擒虎伯、可香香、马前伯张银银、马后伯张铁铁,皆属焉。以降将香得功为前部先锋,以可大郎、可大绅为行军书记。即日,各率部下偏裨,及九云诸司,下教场操演,点男女兵共七万。择凝命元年八月辛巳出师。先一夜,王幸秘华宫为龙飞宴饯。越日,同辇出都门以宠之。复饯于伏虎之旁,赐上方剑,金连琐嵌珠蝴蝶甲,珠缨攒凤镂金点翠盔,桃花御马一匹,许便宜行事。炭团、香香、银银、铁铁亦各赐御酒三杯,甲胄全副。午时三刻,放炮起行。余余、杏英,及韩腾、可介之斗腾骧,再送里余而返。王以女兵二千属杏英,使屯双角山,更以男兵三千助。韩腾令进屯石杵岩,如温平诸乡有不服者,即灭之,而取其地,而巡绰玉带泉如故。
第五十一回 议眉京呼相遣军分守险 火林箐绍王赏雪大丧师
潜光自使尹百全再伐铁山。不数日,忽报三眉山后诸乡尽为韩腾所掠。左据石杵岩,右据双角峡,造浮屠于峰顶,以窥眉京。潜光大惧,欲使奇子翼率军五千出羊蹄径以拒韩腾。令未下,又报白万宝兵出夷庚,声言欲取左眉,以还韩腾。潜光正集文武议御敌之策,纷纭未决。忽见弗江、绍真擐甲上殿奏曰:“今无力赵公挪纠合乡兵十万,渡乌沟,出蓬婆,旌旗翳天,兵势甚盛,何以当之。”绍鹰扬曰:“闻黄石可娇鸾,亦兵出寅邱、沙头,东进诸乡,望风降附,何以御之。潜光惊得脸色如土,眩乱不能言。工部尚书老士矜曰:“颜少青布四面之罗以困我,分御之,则力易疲,分守之,则势不固。不如卑礼厚币以求和,然后观衅而动。”礼部侍郎劳译曰:“敌氛方盛,和必难成。惟用吴越故事,购美女二人,教成歌舞以献之。彼少青好色之徒,容易惑其心志,所谓枕席戈矛,绝胜疆场剑戟也。况少青将相皆用妇人,悍虎牝鸡,终酿内祸。夫木也而内蠹生,不击而自倒。国也而内祸作,亦不击而自亡已。”翰林学士丁勉之曰:“臣闻少青虽用妇人,然以才选,非以色选也。故可足足赭颜方面,白雪燕绿脸青眉,张银银、窦小端脸俱黑色,然皆宠冠六宫,势倾朝野。彼花容,一黄瘦村娃耳,非有飞燕之轻盈,玉环之丰艳也。一旦举而置之相位,能制历书,秉朝政,而和衷共济,内外不闻诟谇之声。纵觅得西子夷光,只恐谋同画饼耳。”潜光沉吟不能决,太师呼家宝曰:“事急矣,郑旦、夷光,非一二日所能觅,教歌学舞,非一二日所能工。今且遣兵分守险要,连和之事,且作后图。”潜光曰:“孤近来气馁多病,军事一以委卿。”遂退。家宝乃令绍鹰扬率军一万,保守左眉。绍太康率兵五千,保守钩镰。为犄角势,深沟高垒,不许出战。使司马恭率军一万,保守大寅。陶豹率兵五千,保守小眉。为犄角势,深沟高垒,不许出战。使奇子实率军一万,保守阪泥,以御小端、万宝之兵,亦守而不战。调遣已毕。忽赵子廉、可伯符、黄熊、黄钺来见家宝曰:“今绍龙飞率十万雄兵,渡鱼肠坂,锋不可当。人心震恐,相公岂高枕不闻耶。”家宝大惊,即奏闻潜光。潜光乃发左韩右绍之军,率诸文武御驾亲征。军于剑浦,正与晋军前队香得功相遇。
得功虽降晋,心不自安,每思立战功以释晋人之疑。乃以五千军偃旗卧鼓伏,于剑浦之林木深处,乘绍军栅寨未定,骤出击之,大胜,获前将军戚昭。绍军退数里下寨。得功收军,解戚昭来见龙飞。龙飞曰:“将军岂不知本帅军令乎,凡不奉将令出军者,虽胜亦斩。将军身为先锋,故违将令,何以为诸军式。”喝左右推出斩之。可炭团曰:“未鏖敌军,先斩大将,于军不利,宜将功准罪,待再犯乃不赦。”龙飞谓诸军曰:“本帅令出必行,虽尊亲不赦。今香将军以身在前锋,颁令未及,故待功折罪,诸军无得效尤。妄希恩赦,以取罪戾。”众肃然,汗流浃体。龙飞问得功曰:“戚昭何如人,将军必知底细。可用则用之,否则杀之。”得功曰:“此无用人也,杀之何益,不如割其鼻,放回绍军以辱之。”龙飞乃使人劓而纵之。得功亦叩谢不杀之恩,回营去了。龙飞治军恩威并行,而将卒用命,栅固垒高,巡哨严密,虽劫不动。十二月朔,刻期大战,问香得功曰:“由程野至司马诸乡,皆平坦大路,好作战场,不知曲径支途,可伏兵者还有多少?”得功曰:“自某至某自某至某,皆逼仄小径,可以设伏但树木不多,每径只可容一二百人。过司马乡,则林木丛杂,多冈恋。越犀象二山,即逼近铁山之背不远矣。”龙飞乃使百工引兵三百人,据鱼肠坂,截十字关小路。使绍仲孝领军一万,守旧营,立品字栅,巡逻交加,须防夜劫。仍使香得功为前锋,可炭团为左翼,如左有伏兵即张左翼御之。以张铁铁为右翼,如右有伏兵即张右翼御之。以司马发为合后,如伏兵从后来即转旗倒戈以御之,不得大呼小怪,惊动中军。
是日也,北风甚大。龙飞军次程野,不欲战。呼家宝用十面埋伏之计,连天号炮,四方八面杀来。龙飞驻军不进,阵如铁铸。十面伏兵一齐冲突,皆不动,反为矢石伤折。午后朔风始息,乃开军门,张银银拿巨锄,引军一千从左旗门出。可香香拿巨斧,引军一千从右旗门出。香得功挥四棱双鞭,引本部军从中进。时相持半日,十面伏兵皆散,绍军正怠。忽然笳鼓震天,三彪军马乘其懈,一齐冲入阵中,绍军大乱。龙飞挥两翼兜出阵前,合拢卷杀,势如江决山崩,不可御。潜光落荒而走,心胆俱裂,幸龙飞军不穷追。呼家宝会合绍真、伯符诸将,收合败兵奉潜光退保司马乡,密箐中下寨以避其锋。忽军士报大将军尹百全,引败军数千来投。君臣闻报大惊。急传进诘问,百全投枪于地,顿首请罪。潜光曰:“行军非胜则败,何足为将军罪。”因备叩致败之由。百全曰:“臣七月下旬,军于小铁山,凡二十三战皆胜。昨与绍金战于风雪中,军士手足皲裂,不能操戈,两军鸣金,约日暖再战。时铁山旁有一小乡民,皆逃难远窜,只剩数百间草屋,我军士争据之以避风雪。半夜里,四面火起,草屋皆着,风助火势,半作焦头烂额之鬼。逃出的,尽被铁山军马斫杀。旧营使缪方绍春华守之,亦被焚劫,粮草军器尽失。弗江诸将死无孑遗,缪方亦为乱军所杀。臣与绍春华退保小铁山,收合残军不满万人。知大王驻跸于此,欲越岭请罪,然攀缘磴绝,无翅可飞。昨夜三更裹毡缒下,随崖而死者又数百人。幸臣与春华尚完筋骨,故得见王。闻敌谋皆出女丞相赵无知,即花状元其人者。”潜光以剑击案曰:“无知不死,孤无葬地矣。”言未已绍春华入见曰:“深林密箐,岂屯军之所哉,倘敌用火攻危矣。”呼家宝曰:“足下,岂不闻水随地行,火随风煽乎。今凝寒如此,量无东南风以煽火可知也。世无诸葛,谁解呼风。足下是惊弓之鸟,故多惊惶耳。”时刁斗正报三更,家宝使人携酒#,拉春华同请潜光出营赏雪。但见天铺粉水,地簇银沙,一带箐林,尽变作璇花玉叶。君臣三人正拥重裘,衔杯看雪。家宝指空中的雪花曰:“这雪花婆娑,戏玉朵朵,皆从西北飘来,可知敌在东南火,不能逆风及我,可知也。”潜光然之。酒半酣,雪花愈大,北风愈紧,潜光枨触中怀,不禁怃然叹息曰:“人生几何,经一回雪,便白一回头。短景颓阳,易增哀乐。”因素壶自饮数杯,倚树而歌曰:“云兮雨兮,自我不见,今三月兮。胡为乎雪兮,胡为乎雪兮。”歌未已,春华指着一线火光从西北角起,渐渐的一天绛雪都酿着红光。潜光家宝大惊。翘首看时,火光渐近,乘着朔风,拉杂杂地,林箐尽着,急传令拔营。时四更将尽,军士皆睡着,从梦中惊醒,寒颤肌肤,苦不欲动。军资粮草,搬运不迭。但闻四面皆硝磺之味,火焰烛天。那璇花玉叶,又变作猩朵血葩了。诸营皆着了火,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烟焰里刮刮剥剥,杂着哭声、喊声、马哀嘶声,震摇天地。尹百全挥枪拨开火路,引着潜光、家宝、春华,突烟而走。见有火处皆己兵,无火处皆敌兵。又闻四面皆大呼:“休教走了绍潜光。”呼家宝、百全大惊。引潜光等从雪花里走。忽然一声呐喊,有军拦住。一将挥刀直斫百全,早被百全挑翻,杀散众兵,已不知潜光等何处去了。百全翻身杀转,来寻潜光。火光里,正遇神锏将军可炭团,双锏打来。百全横枪急架,那枪柄已打做两段了。左手拿枪柄,右手拿枪头,来战炭团。炭团使个乌龙出洞势,从百全腋下插来,百全扭侧了身,用枪柄向锏梢一扑,右手的枪头,用侧翅掠风势向炭团心窝里刺来。枪正未到,炭团右手的锏早缘枪柄削下,已削着百全的手,大叫一声,回马便走。炭团从后赶来,忽赵子廉率十余骑残军拔雪花来截炭团。炭团正被银锁梅花甲舞动银棱双锏,不知六花滚雪,或雪滚六花。赵子廉及十余骑残军,皆尸飞锏下。炭团承着雪光来寻百全,恰遇香得功军马擒得绍春华,缘山径来。炭团问:“百全何在?”得功言:“随着可伯符的军不知逃往何处去了。”时天已明,但见焦骸焰血积满山谷,尽被雪绵封住。众军闻鸣金声,咸收军回大营缴令。
龙飞才升帐,香香、银银、铁铁及诸男将,纷纭喧杂,各解首级及生擒的将士录功,下至偏裨步卒皆有所获。炭团亦拿赵子廉的首级,得功亦解绍春华的囚车,喧嚷着。龙飞使可大郎一一纪录明白。又使香得功令愿降的军士开报花名,是绍春华、绍真、绍钟奇、谢吉昭、谢配乙、可进同、可约、韩鱼、黄熊、黄钺等,及降兵二万余,一一分插妥帖。于是椎牛酾酒,大宴军士。龙飞谓诸将曰:“行军无他,能有所惧,则胜。有所恃,则败。绍军连营密箐中自恃路口丛杂,敌不能劫,又恃营在上风,火不能烧。是有所恃,而不惧也。本帅先使人扮作绍军暗布硝磺引火之物于密箐中,又使香得功抄道上风,在雪中放火,而四面皆布我军,潜光固鱼在釜中,无不被擒者。然卒能死里逃生,是天不欲骤亡绍氏也。”众军皆拜手欢呼,无不悦服。
第五十二回 乱宗嗣瞋云私育伪储君 媚邻邦潜光忍遣废王后
是夜潜光与家宝、春华等数十骑,随着百全绕山陂而走,被可炭团截杀一阵,遁入山豀小径,缘径而走。家宝曰:“倘此径有人截杀,我辈休矣。”言未已,见火把骤明,一将挥双银鞭,截住出路,盖香得功也。潜光在马上揖曰:“将军别来无恙。”得功不语,努目视之。潜光曰:“孤与将军,同兴草泽,推食解衣,情同手足。将军以孤不足有为,弃孤事故,是将军之见几早也,今夜讵不相容耶。”得功曰:“臣从大王平绍,难功最多,不幸为韩人所掳,卒能引王师破黄石,以谢大王,”言着以鞭指家宝曰:“不期这匹夫,日谮臣于王前,使臣几死者数数,是王以草芥视臣也。夫俘虏之余,诚不足为兴朝人杰,但大丈夫激昂风云,终有郁而必发之日。”因顾左右曰:“这纶巾鹤氅骑白马的,可与我拿来,以泄吾忿。”言罢,退去。军中闪出偏将张安、鲁琦挥刀直取家宝。家宝大惊,躲在潜光背后。潜光横枪来战张安,回顾春华,已被鲁琦捉去了。正在惊惶,忽一军如飞的斜刺杀来,正是绍将可伯符,杀退张安,引潜光、家宝下陂而走。得功也不追赶。走至天明,遇尹百全身中数枪从林子里蹲出。是时,马疲人瘁,同坐山陂,相对痛哭。又听得人马嘶喊,后面尘头大起,众军心胆俱裂。潜光仰天叹曰:“苍天,苍天,于我何极。”方掉枪上马,后面的追兵已近,马上一人大呼曰:“大王休慌,某是鸡叫乡长平光紫也。大王速行,后面若有军马追来,臣自当之。”时十万大军,只剩得伯符部下三千骑,其余皆带重伤随着潜光,从大路而走。将至碣门,丁勉之、可衍鸿率兵迎回眉京,居玲珑苑,终夜惊悸,遂得病。
先是太康长女横烟,嫁缪方有孕。铁山之役,缪方阵亡,两妹接入宫中,令私侍潜光。潜光病渐愈,欲立为宗妃,恐名不顺,乃使瞋云伪孕。六月产一男,名继文,乃废可后而立瞋云。以继文为太子,举朝哗然。时绍龙飞会合赵无知之军直逼碣门,尹百全战疮虽复,而右指骨为炭团之锏所碎,拿枪发矢,俱不良。左眉二十乡已为黄石军所据,右眉十三乡亦为赵公挪所得。碣门虽有重兵固守,而人心摇摇,不可终日。废后可红绡召飞虎入宫,私议曰:“王不念旧德而仇我兄妹,今晋军围急,我八绍乡又为无力所破,无家可归。哥哥何不私以眉京降晋,以保富贵。”飞虎曰:“晋王虽与吾有旧,但事权不属。尹百全又讥察完密,恐消息不能出得碣门。俟有同志的,可慢慢商量耳。”时劳译、老士矜辈,日倡降议,思得美人以惑晋主,而骤不可得。飞虎言于劳译曰:“闻侍郎日求美人以献晋,某妹红绡已遭废黜,量无福以配绍庙,侍郎何不言于大王,使某妹一行乎。”劳译曰:“容商之。”乃私见潜光曰:“臣遵旨选采美人,虽俗语云,可氏多佳丽,然能倾人城国者,卒鲜闻。故侍郎缪方的夫人绍横烟,笑生百媚,见者无不眩迷,王曷遣之。”潜光初闻怒甚。旋低头叹息了一回,温语答劳译曰:“容商之。”是夜潜光至窈窕苑以劳译之语语横烟,横烟泣曰:“妾姊妹皆沐殊恩,何敢自爱以阻军国大计乎。昔汉元以昭君和单于,王允以貂蝉惑董卓,前人自有故事,倘天祐眉京,妾当建奇功于床第间乎。若再得一人为副,大事成矣。”颦雨曰:“今废后蓄怒已深,妾姊妹终为所害,大王既不忍加诛,何不遣之与姐姐同行。”潜光蹙然曰:“后虽废,犹然后也。以妻事人,何以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乎。”颦雨倒在潜光怀里哭曰:“大王不忘结发之情,是将欲复后而弃妾姊妹也。妾请先死于大王之前。”言罢,嘤嘤的哭个不止。潜光搂抱着软慰了几回。横烟曰:“此事妾当先见可后以言瞋之,若自愿离宫,则令改换名姓,终身不许少露真情,亦不使朝臣一人知道,应不为大王辱。”又使人请瞋云酌议,瞋云复怂恿之。横烟乃私见红绡,备述其谋。红绡大喜,誓改姓名,终身不泄。是时,由不得潜光做主。瞋云私召劳译入宫,使以横烟红绡为女,横烟改名劳奢奢,红绡改名劳庆庆,出所藏奇珍异宝以饰二女。劳译曰:“今碣门外尽是绍龙飞赵无知的军马,左有可娇鸾右有赵公挪。女无妍丑,入宫见妒。况天仙似的两个美人,怎能相容。惟眉京之后,皆属韩腾,羊蹄径虽塞,然犹可容一人一马。不如重赂韩腾,因之以见晋主,凭着老臣三寸不烂之舌,倘得重围顿解,大业会有重兴。王不见吴越之事乎?”潜光低头不语。劳译曰:“忍一时之辱,保万代之基,在此举矣。”潜光曰:“此事,须令呼家宝知之。”劳译曰:“不可。家宝大臣也,知而不谏是失为相之体,知而谏事转纷更。”乃修成降表,选宫婢十二人,羽林壮士三十人,锦车绣马,从后苑门而去,潜光饯之。红绡曰:“妾待罪冷宫,苦雨凄风,已成弃物。今为国家之故,何敢惜此无用之身,妄冀回心有院,不为王一行乎。倘王念一日结发之情,善视妾兄,妾之死日,即妾生年也。”言着哀哀的哭个不了。潜光执其手,泪流满面,不能声。只见横烟抱着继文,哭曰:“我的儿,你他日成人,缵承大业,亦知为娘的千磨百折如今日乎。”瞋云、颦雨亦相与抱头大哭。时,日已落,月初升。露重星稀,一鹤唳空而过,其声如哭,甚凄恻人。劳译曰:“天上河明,人间砧急。此时正好出宫,无恋恋也。”潜光捧酒一杯,赐红绡曰:“朕兴卿伉俪以来,本无瑕衅,但缘分浅薄,不能偕老终身。天为之也。愿卿善事新主,无仇旧君。”言着,大哭。红绡跪在地下,呜咽不能言。瞋云亦捧酒一杯,跪着,曰:“妾不才,不能终事娘娘,致恩怨参差,妾之罪也。愿娘娘满饮此杯,以释前过。”红绡曰:“子留受荣,奴去受辱,命也。”言未已,颦雨亦捧杯跪下曰:“娘娘倘肯展其狐媚之才,以蛊惑晋主,使之戮忠良用宵小,则功高麟阁,不远胜妾等乎。”红绡曰:“汝姊妹邀宠深宫,而以辱身贱行之事派奴家,而犹以为胜汝,不大可痛恨乎。”瞋云曰:“渠年幼,出语不伦,娘娘恕之。”时劳译率军校屡催,见横烟与潜光搂做一团,哭得风酸月惨,露泣星啼。潜光已魂魄摇荡,不省人事了。瞋云姊妹扶归苑中。随行的宫女,遂扶横烟、红绡登了锦车,劳译亦拜辞君后,连夜向羊蹄径进发。
第五十三回 劳大夫拙用美人计 可新妇巧点探花郎
自杏英屯军双角,韩腾屯石杵,眉后百乡,皆为晋有。是时,韩腾夫妇,威名藉甚,恩锡日隆,并封司马杏英为绣旗伯。一日,夫妇正聚宴于玉带旧营,忽报眉山大夫劳译求见。杏英谓韩腾曰:“这劳译,必为求降而来。君侯曾为潜光所辱,须大肃军容,以威临之。若厚礼卑词,可为转奏紫都,听君相发落。若徒凭口舌作说客,可即斫杀,以奸细论。”韩腾曰:“愿与夫人同见劳译。”
即发号炮,传齐军士,务要旌旗整肃,队仗森严。诸将皆顶盔擐甲,自辕门至仪门,自仪门至虎帐,皆刀闪电光,气争雷怒。使军校传令箭一枝,带劳译入见。劳译从旗缝刀林里蹲入,惊得面如土色,伏于帐前。韩腾大怒曰:“你是何处奸细,在这里窥探军情,拿去斩了。”左右齐声吆喝,劳译正欲分辩,只见右坐的,正是绣旗伯杏英,啭着娇声,问曰:“汝且从实招来,或可免死。”劳译曰:“某本眉山大臣劳译,奉寡君之命,来上降表,求将军转达朝廷的,误冒虎威,期缓一死。”韩腾笑曰:“绍潜光灭我韩庄,戮我宗族,残虐我士庶,攘夺我土地,自以为一世之雄也,安肯降。”劳译曰:“昔者韩仁兄弟,卖国求荣,寡君即戮于将军之前,所以谢将军也。今者天不L绍,以底丧亡。兵临城下,穷蹙求降,此仁人君子,所当哀而怜之者。夫胜则为君,败则为臣,古今之通义也。寡君使某奉黄金百斤,明珠千颗,以为将军犒士之费,冀将军容某得至紫霞见大王,虽为王戮,未敢加怨于将军也。”杏英喝左右:“将那大夫的降表传上来。”杏英看罢大笑,又传与韩腾过目。韩腾看犹未了,杏英曰:“大夫欲用美人计,学吴越故事乎。绍潜光虽欲为勾践,但我王不比夫差,大夫断送了两位令嫒了。大夫请起,带二女来,待某一观,以广见识。”劳译不得已,叩头而出,即带二女进营,跪在一旁。杏英叫抬起头来,看了一回,赞曰:“好个美人儿。大王收录,定然宠冠后宫了。你两个是同胞的姊妹么,可报名来。”横烟曰:“婢子是劳奢奢。”红绡曰:“婢子劳庆庆,是同胞的姊妹。”杏英乃使偏将张宾领劳大夫一行人在温平乡住着,待某将那降表奉闻朝廷,待旨宣召。劳译没奈何,携二女与从人,随着张宾,往温平乡暂住。
明日,杏英自携降表回都,私见花丞相,备言其事。余余曰:“这几日,是开科取士的日期。这降表,可搁在这里。夫人先使人将劳译父女监禁着,待娭家相个机会,因便奏闻,勿使中他这美人计。”杏英笑曰:“王的脾气,惟相公知得深。至于劳氏父女,已监在温平乡了。”言罢,遂拜辞出都而去。
凝命三年九月,初行开科盛典,以花容为正总裁。时无知既破尹百全军,乃以得胜之师移驻碣门,与龙飞合。多出奇计,碣门将破矣。花容乃讽王召无知回,无知没奈何,即日班师回都,以为副总裁,俾取录之权皆操之无知,花容总其成而已。是时,锦屏山右,试院落成。各乡、各邑、各庄,皆贡士至都,宁缺无滥,亦不限数,约得二千余人。初十日,头场试策对。十四日,二场试诗赋。十八日,三场试杂文。十月初一日,榜发。甲榜进士五十名,乙榜进士二十名。初五日,殿试。一甲进士三名,二甲进士十七名,三甲进士三十名。初十日,王亲御紫垣殿,钦点状元。阶跪着红袍纱帽的三人,一人年纪四十以来,面瘦黑有髯,名玉和声,是黄石庄人。王甚爱其策对,谓有经济才,遂点状元。一人脸白面方,年甫弱冠,名可芳蕤,是二绍乡人,点作榜眼,一人年亦弱冠,桃腮杏眼,温婉如好,女名斗贯珠,是苦竹乡人,隶紫都籍,点作探花。各赐御酒三杯,簪金花一对,命跨马游街三日,以荣之。叩首谢恩而下。独探花斗贯珠踯躅迟回,袖中出本章上奏。王使女侍郎传进,展阅已,大惊。顾花容、无知问曰:“卿知此探花来历否?”各对以不知。王曰:“此朕之国丈母也。”举朝无不失色。凝视贯珠,王乃赐坐于螭帐之旁,立宣国丈可介之朝见。俄介之至,王喜为之揖曰:“国丈恭喜。”因指贯珠曰:“此非国丈母乎,今点了探花,是天子门生,夫随妻贵,国丈亦朕的门生了。”言罢君臣相顾大笑。介之俯伏谢恩。备言可当韩腾媒合之事,于归一载,并不以臣老出怨言。臣家足足、香香两娘娘,从军日久,亦并不知,故未敢奏闻。今朝廷开科取士渠定要改了男妆,向试场中争胜负。实不料骗得王一个探花,罪当万死。王笑曰:“国丈枯杨生华,晚福不浅,诸国丈坐了,好说话。”介之谢了坐。王笑顾无知曰:“当年朕娶了这状元,自以为千秋奇遇,今探花又是这状元取中的,谁知状元的衣钵又传了这探花,恰被国丈娶了。他年生个小探花,朕一定要吃喜酒的。”言次,君臣又笑了一回。王谓无知曰:“卿可带这探花入宫朝见王后,博笑儿。”斗贯珠又谢了恩,随无知入宫去了。
花容乘间奏曰:“近日绍潜光欲使大夫劳译求降,欲以王作夫差,其设心甚险,愿王无为所惑。”王曰:“何也?”花容因出袖中降表呈上。王阅毕,怒曰:“潜光四旬不娶,尝以朕为好色之徒,反朕所为。谁知刚纳了可飞虎的妹子,既立为后,又嬖绍太康二女而废前后,是矫诈人也。今国将亡,又欲以劳译之女惑朕,是直欲夫差朕也。宜痛绝之,不许令二女见朕。”花容曰:“以臣愚以为见固不可见,绝且不必绝。今状元玉和声新丧偶,榜眼可芳蕤仍未有室,何不将二女分赐二人,然后召劳译入朝,面谕之。如潜光真降,可去王号,亲至紫都朝见,如臣礼。倘仍据故土输币,是欲养蓄精锐,为复仇地,伪降也。宜道破其谋,使之爽然失。”介之曰:“眉京不过一可庄之地耳,以我全师之力,围之年余而不能破,不如姑听其降,以舒兵力。”花容曰:“受其伪降,受其欺耳,必有后祸。国丈不见吴越之事乎。围之年余,虽不曾破,而力将竭矣,能保其终不破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介之遂拜辞君相下殿去了。
斗贯珠见了王后,赏赉甚隆。王使锦衣军,以锦车舁回可府。自是人始知探花是介之的夫人,介之遂请斗腾骧及诸文武饮了数日的喜酒。又使人往碣门报知足足、香香。原来足足、香香本从无知救铁山,既破尹百全军,遂移师碣门,与龙飞军合。逮无知遵召班师,足足、香香等仍留龙飞军调用。是时,闻这信息,相与诧异。欲回都一见贯珠,而未暇也。明日旨下,以劳译长女劳奢奢赐状元玉和声为妻,次女劳庆庆赐榜眼可芳蕤为妻。其时新进士赴了红绫宴,多住九如坊,听候铨选。劳译至紫都王亦优礼相待,而所谋不遂,心志俱灰。二婿留之不住,竟回眉京复命。被潜光骂了一场,自经而死。
第五十四回 晋王恩幸诸营 可妃病邀殊眷
余余与无知谋众娘娘从军日久,恐生怠心,不如劝王巡幸诸营,厚赏赉,军力必振,可相机破眉京,以成混一基业。余余欲以王后临朝听政,留无知辅之,而自与王行。无知不悦曰:“相公本中辅重臣,何可轻去。况娭家征战日久,将卒性情,山川形势,胸有炉锤,仍是娭家去而相公留,乃全国体。”余余曰:“娭家非争一将之功,亦非贪近王之宠也。娭家与公,本左右辅弼,劳逸宜均。往者铁山之役,娭家本欲自行,公乃身冒锋镝,以建奇功。两年中,娭家执简于深宫,相公枕戈于战垒,心何安焉。今日之行,所以均公之劳也,公请勿疑。”无知不能答。既而曰:“公言直,争之不祥。”余余乃浼无知同往奏王。是时,真妃山翠屏,兼理钦天监事。王乃令择日起程。
以凝命四年正月初五日,圣驾启行。诏以探花斗贯守珠守怒龙寨,而以斗腾骧、玉凌云为辅驾将军。余余乃尽发神武帐下诸军,及军中备用诸色人等,厚载赏赉而行。王后、无知及诸文武,送出都门,至伏虎而返。所过诸乡,无不跪迎道左,以观王师。铁山伯丁推善,率其属犒王师,王慰劳之。乃以参将绍玉、绍金、丁让能、凌祖兴为锦衣副使,随驾南巡。初十日,驾至右眉,幸征东大将军赵公挪营。公挪大喜。抱王子福生朝见,备奏平十三绍之事。先是赵军营于蓬婆,与司马恭相拒,赖仁化言于公挪曰:“今司马恭驻大寅,陶豹驻小眉,高垒不战谓我军不能直逼眉京也。不如伪与相持,暗以军抄古田,以袭十三绍。且闻十三绍之兵,潜光已发其精锐,以御龙飞。则十三绍必虚而无备。虚则易乘,无备则不能互相援救。我分四军齐袭之,可不战而定也。十三绍既定,军威可直与碣门大军通矣。公挪从之,乃下密令。使石蛟引军五千袭一绍、二绍、三绍。山贵引军五千,袭四绍、五绍、六绍。毛果引军五千袭七绍、八绍、九绍。毛敢引军五千袭十绍及十一、十二、十三绍。公挪终虑小眉之兵从东路往援,我军深入重地,为所困。时,无知仍驻碣门,未班师。乃贻书无知,使牵掣之。无知暗使乐更生、绍秋娥,以轻骑薄之,陶豹遂不能救十三绍。而公挪四军,于旬日间,已尽取之功,无有捷于此者。至是,公挪一一为王言之。王大喜,赐幸三日。公挪部下诸将,皆授守备之职,赏赉有差。十八日,驾至碣门,讨逆大元帅绍龙飞,率神枪将军白雪燕、神锏将军可炭团、神匀将军可足足、神棒将军绍秋娥、神箭将军乐更生、神斧将军可香香、神锄将军张银银、神耙将军张铁铁,迎于驾前。王慰劳甚至,使丞相花容大犒军士。龙飞奏先锋香得功之功,求授官职,王乃封为无贰将军,仍任先锋。赐钢鳞鳌尾甲一副,名马一匹,得功谢恩回营。自偏裨至于庶卒,皆有赏赐。诸营凫藻,无不&舞呼万岁。日则商议军情,夜则与诸将宴乐。一元帅、八将军,各赐幸二宵。乃留花容监军,商破碣门之策。二月八日王使玉凌云、丁让能、凌祖兴,随驾幸左眉。时,娇鸾病甚,图中大将军玉寿官及夫人韩吉姐,亦在军中。乃率韩杰、可当、可松龄、玉鲸飞、玉鹏飞、奇亮功、斗艮山,迎驾。王慰劳毕。即使凌云大犒诸军。娇鸾虽病重,乔卧军中不肯回竹山养病。今闻驾至,使侍儿扶起,仍要戴冠擐甲执枪朝王,而羸惫不能胜。乃使蝶红执枪,数侍儿扶掖出营,望舆而拜。王下舆手掖之曰:“妃子病体如此,无复多礼。”乃与侍儿扶回寝所,亲为解去冠带,把其手曰:“妃子劳于王事,至于如此,朕甚痛心。”言着,泪下。娇鸾躺在榻上,靠王膝,嘘嘘地曰:“恨侬没福,才膺宠命,二竖子便来侮侬。”言着,亦呜咽起来。王曰:“去年阅妃子奏章,言病已痊愈,而不知仍羸且惫如是也。到底妃子的病,是怎起的。”娇鸾回过气来嘘嘘地曰:“侬与绍鹰扬战于左眉,相持二十余日,乘着夜雪,使斗艮山、玉鲸飞、奇亮功各率军一千,三面杀入,劫其大营。韩杰、可当直捣钩镰,擒绍太康。侬单骑追鹰扬,至于东进,马蹄泞雪坎中,跃不能起,侬以枪头支石壁,跃下马,雪花胶绣履,冻彻骨髓,寸步难移,幸有数十骑女兵寻至,扶掖回营,遂得寒疾。”言到这里,喘吁不接,又咳嗽了一回。王曰:“妃子且慢慢地谈疾,恐伤气。”时侍儿捧药茶一盏至,王乃扶娇鸾使靠己怀,手接茶盏,问侍儿甚么茶,侍儿曰:“这是鲁太医的茶,云用月华子及人参泡制成的,每饮一盏气稍顺些。”王点头。以左手捧着娇鸾的脸,右手拿盏向樱口中渐渐灌下。娇鸾饮完了茶,垂泪曰:“自分久为异物,不期今日得邀异常恩宠,娇鸾虽死得瞑目了。”王又软慰了一回。娇鸾又曰:“侬自雪中得寒疾,调治了旬余,已好了。去年十月,侬乘月色率数十骑巡哨诸营,直至鸦山,正欲登山,一望眉京虚实。不期有刺客伏黑林中一枪刺来,幸侬不应死于渠手,刺碎侬掩心镜,渠欲走时已被我兵搠死,以此重获惊恐,病复作。每夜必梦哥哥明礼辱骂,或殴侬的私处。故医治不痊,恐终不获事王,负王甚矣。”言罢,又哭将起来。王曰:“朕今夜抱着妃子睡,看尚有此恶梦否。”娇鸾曰:“病体恶臭,沾惹龙躯,恐折尽侬的福泽,愿王别榻寝罢。”王曰:“朕与妃子,恩爱本深,只为潜光未灭,累妃子卧甲抱桴,半生辛苦,何曾安享着一日尊荣。今妃子病到这个田地,服事得妃子一日便一日,何敢嫌弃妃子。”言罢,又搂着洒一回泪。恰几个宫女请王御膳,遂下榻而去。
明日,王使人往花容军中,召御医梅虚谷来医娇鸾。虚谷诊了脉息,察了神色,问了病源,跪而奏曰:“娘娘此症,缘惊恐过多,胆汁溢出,少阳致外淫乘间。深据经络,冲动浮游,无根之火肆虐于太阴少阴之间。盖少阳在气为火,在经为木。木不能生,所生君火煽动,故舌焦涎苦,而不知味。木反侮所胜,土母无权,故肌肤洒淅如疟,而日见羸瘠也。人之饮食,其精气上输于脾,脾输肺,肺布诸腑,今胃无谷养,而气不上升,故肺焦枯而干咳也。夫治苗去莠,治国去贼。治此病者,不先驱逐外淫,不可也。前医不明此理,悉用镇心润肺之品,其味厚重下压,致淫伏愈深。猛驱之,则血骤脱,而不可救。驱之稍缓,则气日消,而亦不可救。虽华、扁复生,难措手矣。”王曰:“然则娘娘必无生理矣乎,愿大夫为朕再思之。”虚谷沉吟了一会,忽然以手加额,复奏曰:“幸圣人出,草木效灵。天生一代奇人,必有一代奇药以供一代奇人之用。臣尝登山,夜观星象,见妖气聚于南,而瑞气正凝于北,有金光一线从地亘天,其下必有灵芝。臣以道里测之,正在紫垣峰第三重。此芝名阳静阴动芝,可以驱深伏之淫邪从毛孔出,而不伤血气。愿王赐臣手敕,得采灵芝以救娘娘。兼采紫垣金凤参三枚,为娘娘调护元气。余药臣囊中自有所储,无劳圣虑。”王曰:“金凤参,朕已封识,这里随带有十余枚,足供大夫使用。”乃降采芝手敕,限以快程。
虚谷领敕,从缘木乡后路,走马而去。其路由石杵岩,穿洞心峡,通紫都甚捷,快程四日可往返。其时,黄石公玉寿官私奏夫人韩吉姐,妒忌擅权,将娘子杨三弟监禁锢扃,不许与臣见面,恐终罹毒害,愿王裁抑之。王召吉组,勉以螽斯之义。吉姐奏曰:“公自纳那三弟,造楼以居之,署曰‘忘返’大耗庄财,奢淫放恣,口不忍言,恒月余不下楼。忌奴家之谏,欲废奴家而立三弟。奴家请于可娘娘太夫人而黜之,念先乡长艰难创业,不忍坐视败忘,此则奴家之罪也。王大怒,责寿官曰:“先乡长以弹丸黄石受凌于巨族,朝夕饮泣,’衣芒(,私携太夫人易服出山,遂成进士,历任县州府,食不兼味,坐不重席,回山时只有两袖清风,因讨明礼抑郁身亡。朕以天朝一生员,感托孤之重,义切同仇,缮征经营,身冒锋镝,遂大黄石,举而还汝。以汝年幼,留可娘娘三将军辅汝,汝宜恐惧修省,克守丕基,而剥丧如此,本宜将汝斩首。汝夫人是朕主婚,又玉带侯之小妹,绣旗伯之小姑,汝若废之,祸不远矣。姑将汝去大将军之职,降为黄石侯。姑再不悛,定正国法。”骂得寿官汗流浃背,叩首出血而退。又数日,梅虚谷采药已回。是夜,三更进药一匙五更复进一匙。明日,娇鸾身出微汗,略觉轻松。王乃以医事专委吉姐,辞别娇鸾,命驾幸夷庚而去。
第五十五回 窦将军夷庚寨怒诛妖道 乐童子樊仙岩力斩邪神
先是夷庚乡左,有小夷庚乡,五百余家皆列姓。乡长列选,有乡主列小娟,许字夷庚乡长乐进次子乐华貉。二乡毗连,中隔一山,名樊仙岩。岩中一妖神,号樊仙,岩以是得名。岩中神甚灵显,凡妇女从岩前经过者,必毁妆秽服。否则摄入岩中淫之,惫则放还,还则大病月余,呕尽恶汁,始愈,或有死者。被淫者,言神朱唇粉面,如美书生。但下体粗锐,当之者无不崩裂。小夷庚有女巫,号黄道姑,能与神通。凡神降祸于某家,赂道姑辄得解。
小娟将嫁,必由岩前经过,列选忧之,浼黄道姑为地。道姑乃披发跣足卧坛中,三日不食。醒语列选曰:“神自言与乡主有缘,好事不宜错过,教我先向乡长处报个喜信。我浼之数四,言乡长只此乡主,不敢以凡体辱仙人,冀仙人曲体下情,恕之。神初不肯,我争之两日夜。神言,既乡长不愿,教选美童女十人,乐家选美童男十人,俱十二三年纪,先三日送入岩中,可代乡主。既乡长爱惜乡主,乐乡长亦宜爱惜新妇,求乡长颁令箭一枚,待我选了童女,然后说乐乡长令选童男,是不由他不允的。”列选没奈何由道姑去选,选中的赏银十两,酬乳抱之劳。那道姑得了乡长的令,便先向富家挑选,得厚赂,便言年命不合,又选别家。闹得小夷庚母抱女哭,姊抱妹啼,都言生错了你家。贫的无赂可遗,便选着了。选得十人带入乡长府中,令列选美馔华衣供养着。又往夷庚乡乐进处,教选童男。乐进初不肯,及接列选手书,不得已,亦下令使黄道姑如选童女的法选去。其时有个乡勇,名乐代辛,双生儿子一名段安,一名黎安,年俱十三,韶秀聪慧,读书过目不忘,父母十分钟爱,亦被选着。代辛大忧,情愿赂银二十两。道姑不肯,又增至百两,仍不肯。代辛辞退了乡勇,抱着两儿大哭。段安曰:“哭也无益,今窦娘娘屯兵乡后,爹爹何不潜赴辕门告他一状。”代辛难之。黎安曰:“事不宜迟,如爹爹不愿去时,儿兄弟乘夜逃出自去叫冤,迟恐有人监守,去不得了。”言罢,辞了父母,兄弟扮作牧童,潜赴窦小端营里来。
此时,约莫初更,明月如昼。但见星动旌旗,风悲鼓角,一带营栅,尽据层峦,形势巩固。从东头斜绕至一竹林下,正遇巡哨军士,兄弟遂叫起冤来。军士见系两个牧童,大喝曰:“你两个孩子不知死活,这是甚么地方,容你叫冤呢。”便一把将二人揪住。段安曰:“儿有奇冤,欲赴娘娘告状,敢烦将军引导。”军士笑曰:“你两孩子,敢是颠么,你姓甚名谁呢?”段安曰:“儿姓乐名段安,这是儿的兄弟,名黎安,是夷庚乡勇乐代辛儿子,今有奇冤,性命呼吸,故来告状。”言罢,一齐哭将起来。一军士正欲向他甚么冤,又一军士曰:“看这童子生得十分秀雅,必非颠狂。你随我来。”段安兄弟,遂随着这军士,进了营盘大道。遇一队灯笼,引着马上一个将军,那将军问军士,这两个孩子何来,军士将实情禀上,又道了姓名。那将军曰:“渠父亲,平时与我绝好,段安兄弟,是最乖巧的。”闻这话,不等说完,即上前,拜于马下,哭呼:“伯父救命!”那将军问了备细,即带二人进辕门,来见小端。小端正与几个心腹女兵,在营前看月,闻某裨将带着两个孩子,言有十分切急事情,故深夜来见。小端乃进大营,唤集左右,传裨将及孩子入见,问是何事。裨将曰:“这两孩子,是夷庚乡勇乐代辛儿子,有奇冤在身,求娘娘申理的。”小端大怒曰:“娭家以为有紧急军情,故深夜来报,这申理的事,各乡有各乡的乡长,与娭家何干,深夜里带着这小幺儿,莫非奸细来这里,探察军情么,本宜痛责,姑念初犯,喝左右乱棒打出辕门。”左右正待动手,只见两个孩子叫起青天娘娘来,哭音甚哀,而声颇清越。小端止住左右令带孩子上帐备问情由。段安遂将邪神怎样淫辱妇女,两乡长怎样信那黄道姑,怎样挑选童男童女,诈人钱财,儿兄弟二人亦被选着,不肯留一个延宗嗣,故深夜来告,迟即有人监守,逃不出了。”小端见这孩子,一五一十的说得流亮清楚,遂以好语安慰着,教女兵带在一旁,即传令箭令那裨将限三更三点,立传两乡乡长问话。
须臾传至,小端拍案大骂:“你两人既为一乡之长,乡中人皆汝子女,为何听信妖巫,诈人钱钞,害人性命。”谓列选曰:“汝惧女儿见辱于妖神,汝乡十童女独非汝宗亲乎,且谁无父母乎?”谓乐进曰:“汝惧汝媳见辱于妖神,汝乡十童男独非汝子弟乎,何不忍于此,而竟忍于彼也。”话得二人默默无一语,只是叩头曰:“罪该万死。”小端曰:“二乡长且回,限明日辰刻拿那黄道姑来,迟恐相累。”列选大惊,复叩头曰:“这黄道姑是拿不得的,他一戟指,百万军皆反手自缚。一击齿,千百家皆相继死亡。娘娘幸无撩拨他。”小端击案大怒,立刻传令点步兵一千,各备弓弩火把,自提了点星刀,令二乡长引路,将黄道姑家围得铁桶一般。小端带了数十人打进屋中,将案上的神牌、桃印、木剑,用狗血泼污了。道姑梦中惊醒,正欲步罡作法,被小端一把揪翻,用铁练缚得牢固,其妖徒婢妪二十余人磔斩立尽。时天已明,将道姑押回大寨,请二乡长赴辕看审。此时,刀戟如林,重重密布。二乡长分坐帐外,如坐针毡上,震慑不宁。小端鼓吹升帐,喝左右先将道姑打四十大棒,才审问。只见棒落处,如打败革。左边乐进,叫将起来翻在地下叫曰:“莫打,莫打。”小端愈怒,喝且莫打,将道姑的衣服褪了,搜出木人二个,小玉印二枚,即将玉印捶碎,木人焚毁,然后以铁片烧红烙之。但见道姑两目紧闭,面青肌黑,烙至辄不复燃。于是罢烙,先割其两乳,只见乳已落而无血,割下的却是馒头二枚,而乳实未伤。又截其十指,十指断而实非指,益树枝也。小端怒的了不得,自挥点星刀,向着道姑的颈嗓斫去,那头骨碌碌坠将下来,而颈亦无血,细视之头实未断,其坠地的土块而已。小端正怒无着处,使人立请白万宝。
时,万宝屯兵阪泥,相去数里,跨上耿纯加鞭即至。小端语其事,万宝大怒。使人以两木夹之,界以钜锯,锯过处,痕随锯合,而道姑体实未伤。正无如何,忽见段安兄弟,上帐禀曰:“邪不胜正,娘娘以印压之,术必破矣。”小端然之,乃出神刀将军印压其顶,以点星刀截其手足,血乃出,而声乃嘶,道姑死矣。两乡长皆叩头呼千岁。小端正欲与万宝合兵,拟破樊仙洞,骤闻驾至,乃率诸将出辕迎驾。王劳犒已毕,备言别后情事。小端又将两乡之事上奏,并陈拿捉妖神之意。王笑曰:“妃子们,是去不得的。这妖神既会淫摄妇女,倘斗他不过,不吃他的亏么。”万宝曰:“臣等曾诛猿精、平神兽,谅这妖神有何法力,致吃他亏。”王正欲开言,忽见两孩子俯伏奏曰:“臣兄弟不揣冒昧,愿代娘娘入岩拿捉妖神。”王曰:“汝何人,有何道术,敢去拿妖?”孩子曰:“臣夷庚乡勇乐代辛之子段安、黎安,自幼读书,并无道术,缘乡长选臣兄弟备童男以献妖神,故赴辕告状。蒙娘娘诛了黄道姑,救臣性命。愿仗天威,代娘娘一走。”王笑曰:“汝既畏作童男是逃死也,如何又欲送死。”黎安曰:“神无黄道姑如水母之无虾也,道姑诛,神不灵矣。恳王以开明御玺印臣兄弟之背,臣兄弟自有拿妖之术,非敢以儿童谩语诳王也。”王见其对答老成,不与凡儿比,乃出御玺亲解其衣俱印之。二安谢了恩宠。使军士鸣金鼓于岩前以助威,俱披发跣足,仗剑入岩。岩中空洞,洞绝无所见。寻至一处有石穴,纵横尺许。方商量蹲入,穴中忽一阵黑砂从穴中喷出,但见背上晕出红光罩了身子,黑砂尽化青烟触红光而灭。二安仗着红光齐蹲入穴,红光闪处,穴中广隘曲折朗如犀照。见里面朱帏绣榻铺设的十分整齐,帐中跃出一怪,赤目紫鼻,长脸环口,甚狰狞可怖。二安正欲上前与斗,骤闻怪呼神将拿人,帐后已走出几个道童打扮的,拿剑来斫二安。二安挥剑相抵,尽把道童斫翻。谁知是几只白狗,颤颤的死了。二安大笑:“原来这厮不敢齿盾,不敢吠尧,只在这里作狗盗。”那怪大怒,挥刀直斫二安,红光绕刀,斫不能入。那怪慌了,化一道黑光,逃出穴外。二安逾穴追来,但见一金甲神拿金枪拦住黑光,黑光闪在左边,二安的剑从左斫来,闪在右边,从右斫来。于是段安在左,黎安在右,逼住了黑光,堕地乱滚,只是斫他不中。段安赋性明慧,料金甲神必是开明的护法,便大呼曰:“奉旨擒妖,金甲神何不相助。”只见金枪一晃黑光骤敛,现出一只如牛的大白狗,洞胸而死。金甲神已不见了。二安大喜。段安唤军士入岩,扛这大狗,先去缴旨。
黎安引军士入穴中,将穴中所有,及先时斫翻的小狗,尽数搬出。黎安寻至僻处,见榻上卧着两个女子,白身搂抱,不知羞涩,喝之不应。乃以剑拍其背,女子始惊起。黎安曰:“妖神已诛,两女子的是何人,放尔回去。”女子始恍然如有所失。黎安乃搜捡衣裙两套,令女子穿好,下榻泣拜。曰:“妾等皆小夷庚人,列姓,为妖神所摄,望仙童拯救。”黎安令军士各送回家。出岩缴旨,王大喜。问曰:“汝二人十几岁了。”对曰:“臣兄弟年俱十三,是孪生的。”王见二人眉目清秀,对答老成曰:“汝能读书,不知会属文么?”段安曰:“臣兄弟七岁便学文,但赋性鲁钝,不能工尔。”王乃给笔砚,令乐段安拟平妖碑文一篇,乐黎安拟平妖雅一什。二安领旨,挥毫立就。
其平妖碑云:
唯大晋凝命四年,丁亥,王幸神刀将军窦妃之营,命小臣段安,及臣弟黎安,披发仗剑,诛犬妖于樊仙岩,功成命臣拟平妖碑。臣兄弟年仅十三,虽冒昧不知文,然霆动霾消,巍巍鸿烈,不可不记也。臣兄弟生读儒书,不谙道术。王惧臣不更事,以开明御玺印臣,臣兄弟遂敢直捣妖巢。妖仗黑砂,臣仗红光。一光一砂,一红一黑,飞花滚絮,斗于空中而红光胜。夫黑砂,伪水也;红光真火也。伪水不能克真火,火烈而水反消,其理然也。臣兄弟惧黄道姑之焰,逃死于王妃之营。王妃为臣诛道姑,是臣死而王妃生之也。妃既生臣,臣命注于妃,犹注于天也,妖其如臣何!尧天之下,小丑难容。故臣敢奉密诏而讨妖也。臣未奉诏,身是臣身,故惧道姑也。臣既奉诏,身是王身,故不惧妖也。黑砂既败,臣遂得深入妖窟。臣弟黎安,先驱妖之爪牙而戮之。臣仗剑追妖,妖将虐臣,而瑶光所照,妖形毕显。于戏!一狗而已,诛之固自易易。若夫五纬联光,兔窟不能秘其狡也。百神效灵,熊旅不能得争其能也。况王妃位应四星,〔匡〕参十乱,化已行于南国,德合配乎北辰。上膺天宠,下洽地行,尚犹有翳不消而氛不净者乎。小臣不过顺其机,而收此奇效尔。猗欤盛哉!一人有庆,兆民不惊。十三龄童子臣乐段安奉旨谨拟。
其平妖雅六章,一章四句,三章章八句,一章十句,一章六句。
第一章云:
天既厌乱,笃生圣人。受天之祜,以为笏山君。
第二章云:
王命窦妃,总我六师,敢有不庭,汝则正之。余氛不殄,为魅为蝮,以耗□我子弟,汝则屠戮之。
第三章云:
昭昭夷庚,乃有樊仙。□我辱我,秽焰滔天。曰黄道姑,实仙之缘,糜我肢体,夺我粥□。众命近止,哀恫涟涟。
第四章云:
王妃赫怒,嘾嘾振旅,不遑假息,诛此丑姥。爪牙既剪,樊仙气沮。
第五章云:
乃命臣段,仗剑鸣环。乃命臣黎,灭□除犴。小子蹻蹻,用阚于樊仙之岩。血溅衣殷,唱凯以还。
第六章云:
赫赫王威,窦妃承之。荡荡笏山,窦妃平之。妃拜稽首,天子之功。亿万斯年,景祚靡穷。
录毕,呈览。大称旨。王曰;“何物浊汉,生此宁馨儿。一之不已也,两株玉树,照映笏山。朕不能无妒心矣。朕欲以汝兄弟为王儿,汝愿否?”二安俯伏谢恩。乃使段安拜万宝为母,黎安拜小端为母。大设庆筵同邀恩幸,偏裨小卒,赉赏有差。
第五十六回 布檄文一巧匠鸦飞鸢闹 乱宫阃两国舅杀相逼君
王留幸四日,使万宝、小端,俱拔营同集碣门。时绍龙飞攻碣门之左,花余余攻碣门之右。王率万宝等至,军威大振。是夜,王幸花容营。容曰:“近有一绝奇的事,不可不为王述之。前数日,接得新榜眼可芳蕤书,所赐美人劳庆庆,王猜是谁?”王曰:“是劳译的小女,不用猜的。”容笑曰:“这顶绿巾儿,绍潜光戴得太不值了。这庆庆,原是可飞虎的妹子红绡。潜光既立为后,又宠太康二女,而废红绡。红绡既废,不无怨言。二女惧其谋己,又撺掇潜光,令认劳译为女献王。今红绡与芳蕤,十分恩爱,故灯前枕畔,每每漏泄真情。芳蕤恐事关军国,不敢隐秘,以密函致臣。王道这事奇么?”王闻这话,呆了半晌。忽的大笑起来,遂向空指着眉京曰:“潜光,潜光,你用着老婆,勾引朕作野老儿,你的计大拙了。”又问花容曰:“这新状元娶的劳奢奢,可真劳译的女儿么?”容曰:“这个更奇,原来太康三个女儿皆美,当年赵无知为绍庄花状元时,太康欲以三女招他为婿。无知逃去,遂将长女横烟嫁了缪方,次女瞋云、幼女颦雨皆有宠于潜光,筑玲珑窈窕院以居之。缪方亡于铁山之役,两妹知横烟有孕,私招入宫,令侍潜光。今潜光的太子继文,横烟所出,实缪方之子也。瞋云俗以继文为己子,久欲借他,故也横烟,故又令横烟装作劳译长女,改名奢奢,今归玉状元,闻说又有孕了。”王更诧异曰:“有这等奇而又奇之事。”又呆了半晌,忽然拍股曰:“破眉京的计在是矣。朕欲将这事作一檄文,射入眉京以辱之,他将自羞不暇,而又臣羞其君,民羞其主。上下交羞,而人心亡矣。心亡于内,乱作于外,其能相与死守乎。但此文须朕自制,与妃子参定之。”遂挑灯连夜制成。花容读之,大笑曰:“此一篇文胜甲兵十万矣。”明日使人缮写百余条,召龙飞共议之。龙飞曰:“昔韩庄告示,用张小逾垣夜贴,所以启其疑也。今何不复召张小,倘能如贴韩庄者贴眉京,潜光必疑内应有人,疑则乱生,我军乘其疑乱之际,四面逾险,齐登必获济矣。”王曰:“善。”
乃使人往黄石召张小。张小至,龙飞语之故。张小登高一望,见旌旗森布,无缝可缘,不敢应召。花容乃使摩诃辛造木鸦一只,拟以月黑之宵,使张小骑鸦飞入眉京行事。木鸦成,先教张小试习,张小大喜,屡试不爽。三月初一日,三更时。张小着小黑衣,携檄文百余张,并浆糊等物,跨上木鸦,扭动机窍,先飞下碣门,贴了十余张,并无人知。黑暗中,又随着巡哨的军士背后,偷过尹百全大营,复撒十余张于营盘要路。见碣山左右,尽是连珠的营栅,十分严密,亦各撒数张。寻至一僻处,复跨上木鸦,扭机窍腾空而上,窥眉京僻静处,复扭机而下,时已四更了。凡幽衢市),无不遍贴。余的尽从空中抛下,飞出眉京,缴旨去了。
是夜,呼家宝与夫人饮了数杯,瞢腾睡着,至五更,泡燥起来,呼从人提灯出厅事。正欲请诸幕友酌议军情,忽见空中一片白纸,从檐前飘下。拾视之,乃檄文一通。
其文曰:“牧牛儿绍潜光者,性原狡险,目不识丁。而矫为磊磊落落之状以欺世,窥绍庄之难,伪立绍公子绍平以收人心,旋逐平自立。朕欲声罪讨之,而未暇也。乘朕之未暇,尽驱孱弱小乡,袭朕属庄,而卒招天厌。十字关前,全军覆没,朕甚悯之,听其收骨而去。民亦何辜,草菅若此。朕赵贵妃之父翦,为潜光所惑,率其乡勇以从,死于钩镰。贵妃新立,正宜抚恤遗孤,以大字小。乃不念旧德,欺妃弱稚,暴驱乡兵,欲夺妃地。苟有人心,何忍出此。而又败于乌沟,将亡弟掳,受盟而返。宜知天道之不爽矣。四旬不娶,俭朴类穷民,与庄勇同卧起,此三者,生平之伎俩也。倘能矫此以终其身,亦可以欺愚而罔俗;乃悦可飞虎之妹红绡之美,乘两可之乱,阴令互相吞噬,而窃红绡于干戈扰攘之间,据为室而尽夺其地。磊磊落落者,固如是乎!是时,朕紫都新造,亦未暇声罪致讨也。又乘朕之未暇,袭朕黄石,窃朕韩庄。井蛙自大,僭称伪王。而纳绍太康二女,命之曰宗妃。起玲珑、窕窈、巢玉诸院,穷极奢侈,放恣无状。用酷臣,虐百姓,诛叔父,前后若两截人。呜呼,怪矣哉!更有甚者,既立红绡为后,入宗妃之谗而废之。纳故臣缪方有孕之妻,生子继文,而以为太子。自斩宗祧,不孝孰大于是。前者四旬不娶,今何淫乱至如是也。前者俭朴类穷民,今何纵所欲若是其无度也。前者与庄勇同卧起,今何戮故交、杀乡长、诛叔父,以为快也。自以为据三庄之地,卧眉山,而号令四隅。纵吾为之所得为,谁敢不服。而不知履德,则民归;悖德,则民叛。故绍坐茅以至亲叛,而归朕矣。丁推善以铁山重镇叛,而归朕矣。香得功以同起草泽之臣叛,而归朕矣。不特此也,可红绡为潜光结发之妻,绍横烟为潜光太子之母,则亦潜光之妻也,奈何帷簿不修,竟使劳译饰二妻,携至紫都,献朕求降。夫降,可也。以妻求降,不可也。岂真身请为臣者,必妻请为妾耶。朕心恻然,准其降,而遣二妻归国,而二妻昼夜号泣,以为身可死不可归。劳译不得已,遂将红绡私嫁朕臣可芳蕤,横烟私嫁朕臣玉和声。夫二妻岂不念夫妇之爱母子之恩哉,胡为乎亦叛,潜光而甘心再嫁也。吁!可怪已。此其谋,大都皆出呼家宝。彼家宝以庸劣之才,持中外之事,丧师辱国,不能展一奇谋,计惟以君之妻饵朕。就令朕中其谋,拥汝主之妻,日夜行乐,君若臣何面目立人世乎!昔西子夷光一浣纱女耳,非勾践之妻也,而以女沼吴,千载犹有遗臭。家宝何不自以其妻饵朕,而必以君之妻太子之母乎。吁,可怪已!朕围眉京三载,非力不能破也。二十韩、十三绍之役,杀戮颇多,损朕阴德。故日望潜光悔祸,家宝见几,知天命所归,早降马首,与尔民休息相安,则朕之心也。如必欲糜烂体肢而后快,眉京一破,玉石同灾,朕亦无如诸将何也。”
此檄,家宝看罢,气得息粗手颤,眼白髯张,倒在床中,半晌不语。时天渐亮,挑灯再看,看至“家宝何不自以其妻饵朕而必以君之妻太子之母乎”数语,不禁胸中一嗌,喉里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左右大惊,报知夫人。夫人刚出前轩,只听得人声喧嚷。大将军尹百全,率诸武将闹进相府来。有言:“胜败军家常事,奈何撺掇大王干这没脸的勾当,被敌人取笑。”有言:“只因干这无耻之事致被敌人轻薄,围困三年,仓库空虚,人心携贰。”有言:“未闻堂堂宰相,谋人家国,先卖了主母的。”正嚷得没法,又见国舅可飞虎,带着数十人闹进相府,将家宝一把扯住,大呼曰:“还我妹子来!”时绍太康被掳,其子士隆亦嚷进来,口呼:“还我姐姐。”正闹不已,只见一队文官,在这里排解:“原来此事,全是劳译与两宗妃强潜光做的,家宝实不与闻。今这檄文,尽推在家宝身上,纵有千个苏秦的口,亦不能分辩。”于是你推我拉,闹进潜光殿里去了。
潜光正为这檄文恼得半死半生,埋怨着两宗妃。忽见内侍忙忙的走进来,言朝堂诸文武喧嚷不止,正待大王临朝。潜光羞见朝臣,推病不出。复嚷了一回,各自散了。是夜,家宝私见潜光曰:“这事奇怪,我们碣门眉京,守得十分完密,苍蝇亦不能飞度的,苟非有奸人作内应,如何满市满衢贴几遍。”潜光曰:“卿可为孤密密的查捕奸人,不然必败。”言未已,忽内侍飞报,后宫火起。潜光大惊,急召羽林军士后宫救火。才救灭了火,又报无数火鸢飞将下来,鸢坠处,延烧民房无算。丁勉之捉得几只火鸢,入见潜光,是木制成的,中藏火药,触处火起。言未已,一鸢飞堕殿角,触着楹柱,已烧了好些。使人救息了,又报呼相府亦烧了后堂。闹得眉京百姓,终夜救火,不得安寝。一连几夜,无时刻,皆有火鸢飞下,仓粟亦几乎烧尽。潜光终夜惊悸,抱着宗妃痛哭。明日,集文武酌议,决意投降。只见可飞虎率数百人杀入殿中。潜光逃入后宫,飞虎骂曰:“眉京本可家故物,以妹子嫁汝,权作妆奁。奈何宠庶废嫡,将我妹子送与敌人。”呼家宝上前,责以大义。飞虎怒曰:“横竖是汝匹夫助主行虐,尚敢饶舌。”语未终已,将家宝斫死阶下。可怜家宝幼负异才,识潜光于牛口之下,许以驰驱,从草泽中,据绍庄,取两可,袭韩庄于谈笑之中,宅中而图,君臣鱼水,言罔弗从,创业几于过半,而天命不在绍,以底灭亡,致身死于飞虎之手,不重可叹哉!是时,飞虎割了首级,拴腰际。正遇绍海深、绍鹰扬,相与战于殿前。海深亦为飞虎所杀,鹰扬逃脱。尹百全闻变,从阜财门率军入援,绍太康之子绍士隆亦率数百人来助飞虎,与百全战于拱极门。百全病不能持枪,军败退回碣门。飞虎杀入巢玉院,寻潜光不见,乃使士隆搜玲珑、窈窕诸处。士隆将一宫人拿住以刀协之,逼问大王娘娘藏何处,宫人唬得不能出声,以手指着苑后的小屋。士隆撇了宫人,打开小屋寻了一回,并无踪影。忽闻嘤嘤的哭声,寻声而往,声出屋后芭蕉丛里。拨蕉而入,见潜光抱着瞋云、颦雨及太子继文一团儿,坐蕉叶下哭。潜光见士隆拿着明晃晃的刀,大惊曰:“国舅何故造反?”士隆努目不语。瞋云曰:“兄弟不念同胞之情,来杀姐姐么。”士隆曰:“横烟姐姐,姐夫尽忠于国,你们挑唆他,做出不端之事,辱没家门被人耻笑,今又不知弄往那里去,你们干的好事。”颦雨曰:“兄弟,你今时拿着刀,到底想怎样呢?”士隆曰:“父亲被掳九死一生,欲取两位姐姐献敌人,以保父亲性命,此是绝孝的事,不胜似从那昏君。”潜光大哭曰:“孤侍汝家不薄,自古君忧臣辱,就令死于敌人,也是留名万载的。国舅,何苦相逼?”士隆不答,唤从人将瞋云、颦雨硬行抢去,太子继文抛在地下。潜光向地下抱起继文时,士隆已押着两姐姐去了。刚出了小屋,遇可伯符率兵入卫,遇士隆于窈窕院前。伯符伪招与语,士隆措手不及,被伯符的军士从脑后搠死,杀散余党,救了瞋云、颦雨,来寻潜光。见潜光抱着继文坐井旁啼哭,似欲投井的一般。伯符曰:“使王狼狈至此,臣等之罪也。”潜光见宗妃仍在,复相抱大哭。伯符曰:“哭也没用,请王与两娘娘回宫再议。”时天渐晚,乃随着伯符回窈窕院去了。
第五十七回 破碣门绍主出降 迎王师晋军奏凯
是夜,火鸢更多,仍闹得家号户哭。可飞虎招京营将可之毅、可广荫,杀出阜财门,与尹百全夜战于碣门之内。时香得功屯鸦山,于绝高处造个望楼,日夜窥眉京的动静。见碣门军士,呐喊自乱,互相战斗,即禀龙飞传令大军,四面一齐爬山而进。但见漫天火炬如星,炮鼓奔雷,地维俱震。百全惊惶失措,望见存存侯可炭团,疑从天上飞来,大惧策马向阜财门而走。炭团追上,一锏打翻,众军将百全缚了。时碣山四周的寨栅旗帜尽倒,军无斗志。飞虎打开碣门迎龙飞军拜于马前。诸将见百全已掳,大军已入碣门,谅不可支,降者甚众。龙飞既得碣门,将百全等四十余人陷上囚车,连夜解往监军营中听君相发落。
天刚明,阜财门大开,绍潜光率众文武,囚服舆榇出降。龙飞押往监军营见王。王使人祛其囚服,焚其榇,下座执其手曰:“朕与贤王,乌沟一会,久违眉宇矣。今以斯民之故,许朕常得相见,朕之幸也。”潜光俯伏流涕曰:“臣昧于天命,数抗王师,罪该万死。若许自新,愿携家属,为率土民,死无敢贰。”王笑曰:“闻瞋云、颦雨一代美人,朕后宫虽众谁堪与比,愿贤王分枕席之爱以及朕,朕必有以报贤王。”潜光伏地呜咽不能对。花容曰:“绍王既降,正深惭赧,愿王自重,无出此无赖言以相谑。”王肃然曰:“丞相之言是也,朕言过矣。”遂封潜光为多情侯。许瞋云、颦雨继文相从。使白万宝、窦小端及段安、黎安两王子,先率部下军押潜光等回紫都而去。
三月十五日,王入眉京,查点府库军粮,见玲珑巢玉诸院,十分华侈,毁之,改作民居。放出宫女数百人,听其自嫁。诸文武有不愿仕者,悉放归农。于是大犒三日。龙飞以下赐幸有差。花容奏:“眉京之民,被困三年,衣食多不给。”乃发仓粟库银以赈之。使龙飞暂守眉京,择日班师。
玉王后闻王师凯旋,偕无知、万宝、翠屏及诸王子出都门迎驾。绍坐茅、可芳蕤、玉和声诸文官,韩腾、可介之、司马发诸武官,及温平、九陇诸乡长,共驻玉带泉迎驾。王后又使小端于玉带泉造浮桥一座,以渡王师。浮桥之左,造一吹台,小端乃与司马杏英、斗贯珠凭吹台以观之。但见凯歌动地,旌影连天。一对对柝羽飞竿,一行行霜戈电戟。首一队皆白袍银铠,一将军玉面乌髯,威风凛凛,骑着拳毛银花怒马,拥着一面大白旗,上书“先锋香”三枚大字。贯珠曰:“莫非香得功乎?”小端曰:“此正无贰将军香得功也,摧锋陷阵功最多。”第二队皆着红军衣,一大旗写着“前将军可”,旗下的将军,碧眼赤髯,坐匹赤汗马。贯珠曰:“此何人也?”小端曰:“降将可飞虎,即今榜眼可芳蕤之舅也。”言未已,一将首形如虎,戴雉尾,卷檐缨顶帽,擐五兽衔环甲,坐乌云马,竖一大红旗,写着“前将军忽”。小端指曰:“此亦降将忽雷也。”言未已,一片笳声,引着一队花旗军马,簇着两个小将军,年纪约十四五,并马而行,左边的旗写着“锦衣使丁”,右边的旗写着“锦衣使凌”。杏英曰:“这两个将军年虽幼甚骁猛。端的是谁?”小端曰:“这姓丁的是铁山伯丁推善之弟名让能,这姓凌的便是他结义兄弟名祖兴。”正谈论间又有两个并马而行的将军,年纪约十八九,粉面朱唇,十分英武。小端曰:“这两个是绍坐茅儿子,一名绍玉,一名绍金。破碣门时全亏这四个少年将军,爬山越险,各执一旗,旗端燃火,为士卒先。”贯珠才答了几句,只见一串儿九个将军,皆翘雉尾,鳌甲兽盔,挥鞭鱼贯而渡。杏英曰:“此九人无一个认得的,大都俱是降将军了。”小端点头曰:“不错,不错。前五个是黄熊、黄钺、可约、韩鱼、绍真,后头四个是绍钟奇、谢吉昭、谢配乙、可进同,俱是龙飞元帅的旧降将。为元帅出过死力的,尚有文降官绍春华、老士矜等。闻说偕可大郎、可大绅留在元帅幕下守眉京了。”言未已,笳鼓之声又作。一队军马皆黑衣铁帽,帽顶皆伞黑缨,一对对各擎小黑旗,后面大黑旗有四个大白字是“参将军山”。贯珠曰:“此何人也?”小端曰:“是参将山明也。”又一队绿旗的军士,皆绿衣竹帽,顶伞绿缨,后面大绿旗,四个大金字是“参将军绍”。小端曰:“此参将绍士雄也。”又一队黄衣滕帽,皆擎黄旗。小端指着大黄旗四个大黑字是“副将军老”。小端曰:“副将军老虎变也。”又一队蓝衣毡帽,上伞蓝缨,皆擎蓝旗。小端又指着旗上的字曰:“此副将军田麟也。”这田麟生得狮脸虬髯,巨头阔膀,擐钢鳞攒花甲,坐乌云盖雪骓,挥鞭叱咤而渡。连接的这队军马,皆擎青龙白虎之旗,戈戟队严,熊罴气肃,一面五色大牙旌上书“扬威将军斗”五个大金字。贯珠喜曰:“此儿叔父也。”即下吹台,拜于马首。腾骧笑慰数语,扬鞭遂去。俄闻金鼓连天,一面大红旗当先,绣着“王曰旋归”四个大金字。一队红衣绣领的军士,尽吹胡笳,一队步军,皆着短绣衣,横刀执帜;一队羽林军马,皆+铠蛟盔团龙马褂,左弓右矢,手擎金龙御棒。后面一将军,单眉细目五绺长髯,聘铁花马而来者,玉凌云也。旋见一面九色大牙旗,耀着九云军三个销金大字,引着一部鼓吹,每一部间着一队缠鬟绣帼的女军,一连九队。第一队红袄红旗红云都司张朝霞也,第二队绿袄绿旗绿云都司朱芳莲也,第三队白袄白旗白云都司白楚娃也,第四队黑袄黑旗黑云都司谢采菱也,第五队紫袄紫旗紫云都司乔弄珠也,第六队蓝袄蓝旗蓝云都司范细腰也,第七队黄袄黄旗黄云都司可红叶也,第八队青袄青旗青云都司花见羞也,第九队碧袄碧旗碧云都司凌月娘也。后面一队鳞袄牙裙的女军簇拥着一面飞凤大绣旗,上有八个销金大字是“九云都总督解意侯”。白杏英大喜曰:“此奴家结义妹妹也”。即与小端、贯珠,下吹台同拜于马前。雪燕下马执杏英手,各道一声喜,便上马扬鞭而去。后来的一队队尽是霓旌鸾旆,云罩星旄,五色相间。每一队,即有一队的笳鼓钲铙,两面交龙大牙旗,引着凤盔鱼甲的女马军,左边旗上绣着“执讯获丑”四字,右边绣着“归马放牛”四字。旋有一簇燕尾九,”辅着重牙通-的锦舆,舆中端坐一人髻束芙蓉自在,翠冠羽裳龙帔,手挥玉柄麈尾,贯珠曰:“此吾师花相公也。”渐闻凤箫鹤鼓龙角鸾笙,朱旌九九,黄钺双双,风袅炉烟,星繁剑佩,遥望四骑女将军护着銮舆而至。珠铠星。者神箭将军乐更生也,玳铠青骢者神棒将军绍秋娥也,瑙铠紫/者擒虎伯可香香也,金铠黄0者存存侯可炭团也,三人下台拜迎了銮舆。复有女兵一队押着数十辆囚车,风A着一面大白旗,上有“妩媚侯可”四个杂彩攒成的大字。小端拉着贯珠的手曰:“夫人的小女儿香香已过去了,今去见见大女儿罢。”贯珠红晕了粉脸,低着头不语。杏英从后面推着小端,将足足的马头勒住大呼曰:“可娘娘你的娘在此,还不下马拜见么。”足足曰:“黑娘娘闹甚么。”一面说着,一面下马。小端遥指着贯珠,向足足耳畔说了。足足曰:“这小娃儿唤娭家作母亲还嫌他小哩,你的话可是真么,若哄娭家错拜了人,明日与你黑货儿计算。”遂整衣上前朝着贯珠拜了两拜,说孩儿参拜了。羞得贯珠两瓣脸儿赤了又白,回了礼无话可说。足足笑曰:“待回府才与母亲叙话。”即上马去了。又见韩腾介之等都闹嚷嚷,回鞭朝贺去了。杏英曰:“为何不见了这两位张娘娘。”小端曰:“闻说留元帅处,镇守眉京哩。俺们亦打点回都朝贺要紧。”各人上了马渡浮桥回去了。
第五十八回 分十道花余余初定鸿图 破三城可足足夜攻乌合
王回紫都,先行泮宫授戫之礼,然后临朝受贺。丞相花容首奏香得功火林箐擒春华、窥碣门诸大功,王乃封为维新伯。又奏乐更生以三百骑劫司马恭之军,昼伏夜出,布为疑兵,恭西出则更生劫其东,恭东出则劫其西,前出劫后,后出劫前,相持十余昼夜,故公挪大军得直破十三绍乡而无所牵制者,更生之力也;王乃封更生为自如伯,仍官六宫总管司。又奏绍秋娥持一棒,夺小眉,擒陶豹,诛绍丙,冒险逾碣山,身先士卒,其功不小;王乃封秋娥为着翅伯。其余封赉有差。花容又奏尹百全不肯降服,不如杀之以成其名。王踌躇未决。忽黄门官奏无力公赵公挪,多智侯可娇鸾,各解囚车十余辆,在紫垣门候旨。王大喜,立宣二妃上殿。王慰劳备至,公挪奏部下赵联、赖仁化、毛果、毛敢、石蛟、山贵之功,娇鸾亦奏三侯及斗艮山、奇亮功、玉鲸飞、玉鹏飞之功,王乃升赵联、鲸飞、鹏飞为副总兵,余俱升游击之职,黄石三侯,各赐名马一匹、玉带一围。连日赐宴诸文武。
王召多情侯绍潜光,宴于殿左,笑曰:“记得与卿盟于乌沟,朕言天命有归,劝卿早求淑女,生子生孙,长保绍祚,卿忘之乎。口血未干,袭朕黄石,今日悔乎,否也。”只见潜光之侧,立着一个白髯老者,对曰:“天命者,天未尝谆谆命之,幸而胜,则曰天命在是,不幸而败,则曰天命不在是耳。臣君臣待罪明廷,不幸而已,何悔之有。至于乌沟之役,与无力盟非与黄石盟也。今日国破家亡,寄命左右,王当怜臣,生臣以葆圣德,不宜以往事愧臣也。”王闻语愕然。问潜光曰:“此老者,何人也?”潜光曰:“此臣陪臣丁勉之也。老而耄,出语多不伦,王谅之。虽然疾风知草,今日惟此一人,生死随臣,不忍相弃。”王曰:“忠臣也。”乃赐坐于潜光之旁而赉之酒。王又曰:“昔者韩腾降卿,卿使刺客刺之,今卿居私第,亦惧刺客否。”潜光惊得魂不附体,俯首不能答。勉之从容对曰:“臣主不能容一韩腾,所以亡也;王能容臣主,所以兴也。”王笑曰:“能言之士也。”乃赐潜光第于九如坊,与可芳蕤、玉和声之第相邻。
一日,刑部侍郎可芳蕤奏曰:“绍囚四十余人,尹百全昨夜自颈而死,其余何以处置。”王曰:“择其有才可任事者授以官,余俱放归田里。但尹百全有大将之才,不肯为朕用,始终忠于绍氏,此笏山第一流人物,可令礼部臣,备礼厚葬,朕亲往祭之。”芳蕤领旨而退。时无知奏曰:“今笏山中外一家,宜用中原法,分地筑城,以垂久远。”王乃使花容绘图以进,其法改乡为邑,邑名仍乡名之旧,如永定乡改为永定邑之类。每邑设一邑令,十邑为关,关设关守,以五关为道,道设太守,共分十道。凌沟以内,由黄婆至夷庚,共五十邑,为白藤道。由苦竹至花邬,共五十三邑,为黄石道。由端木至铁山,共四十九邑,为程野道。以十三绍连石表内,共五十一邑,为右眉道。由唐埗至温平,共五十五邑,为双角道。中眉连碣门内外,至十字关,共五十邑,为中眉道。二十韩至寅邱,四十八邑,为左眉道,此为内七道。凌沟以外,由丫叉至横窖,共五十一邑,为无力道。由两头至新泉,共四十七邑,为凌沟道。由长阪至绣旗,共四十五邑,为槎槎道。此为外三道。共四百九十九邑,十道,五十关。又设三大镇,以碣门为中大镇,铁山为右大镇,寅邱为左大镇,镇以一大将守之。王大喜,使余余率户工两部官,照图画地,各筑城池。乃召龙飞等还都,而以韩杰守中镇,可当守右镇。而调丁推善还都,韩腾、杏英守左镇。而调可松龄还都,共守玉带泉。以绍经为凌沟太守,绍纬为白藤太守,山维周为双角太守,丁勉之为黄石太守。而全道粮税,尽归黄石侯玉寿官。以进士端木参云、许骈、杨然、梅占魁、花寿安、韩归昌暂署程野、右眉、中眉、左眉、无力、槎槎六道太守。又使伏魔伯白万宝于紫垣峰第二重,造中垣殿交泰宫,以居玉后。左造七宝宫,以居娇鸾。右造九华宫,以居公挪。
笏山既定,自是偃武修文,国家无事。一日,署槎槎太守韩归昌奏:“槎槎径外通蒙化,恐有外奸,引山外人窥伺我邦,须得亲信谨密之人守之。王乃使横窖将军赵春桃往守槎槎,以其婿蒙伯衡副之。连日,又接白藤太守绍纬的本章,言:“韩水杀了黑齿邑令章梓,连结白榕、泠水两邑作乱。”署程野太守端木参云亦奏:“韩火乘端木兴之丧,据其邑作乱。”王集文武酌议,一面调寅邱镇韩腾讨韩火,欲以扬威将军斗腾骧讨韩水。只见妩媚侯可足足离座奏曰:“臣居深宫久,这两头铲生了锈了,愿率九云之兵,为王讨贼,活活筋络。”王笑曰:“妃子以战为乐事耶,妃子欲去,切勿草菅人命,以损天和。”乃以为荡寇元帅。足足领旨下殿。擒虎伯可香香奏曰:“姐姐率兵讨贼,臣愿为先锋。”王准奏。
明日,足足、香香同至国丈府,拜辞介之,夫人斗贯珠定要同行,乃奏为随军参谋。王笑曰:“这一行姐姐作元帅,妹妹作先锋,母亲作参谋,以讨兄弟作乱的水火贼,大是奇事。”是夜,王幸足足于南薰宫,酒酣,摩其腹曰:“妃子姊妹皆有了身,幸自爱,无过劳,惊吓着腹里的王儿。”足足曰:“杀人的勾当,适足以舒筋活络,将来生产是绝易的,不胜似闷坐深宫里,闷坏腹里的儿么。”王大笑,既而曰:“妃子面方目秀,肌嫩腰圆,是最有福泽的,愿保圣胎,切勿多杀人,减福泽。朕入山二十余年,杀得人多,恒郁郁不乐。虽笏山劫数应尔,然究竟非盛德事。杀人莫甚于火,十字关之火,雪燕鏖军万余,铁山之火,无知鏖军不下二三万。然总不如司马乡林箐之火,龙飞烧潜光十万之众,逃脱的十无一二,朕常恨之。妃子讨贼,但歼渠魁足矣,慎无用火。”言着,抱足足于怀笑,偎其脸曰:“朕爱妃子,妃子须爱朕,勿违朕言。”足足曰:“王言是也。臣当牢记在心,不妄杀人便了。”恰女侍郎捧金凤参汤一2进御。王歃其半,以半赐足足。足足谢了恩,共登龙榻而寝。
明日,足足偕贯珠、香香,集内教场点九云兵一万,陛辞出都,驻于白藤岭。白藤道太守绍纬金、毛关守平大中、三叉关守绍文波,拜迎道左。足足备问贼人消息,绍纬曰:“黑齿,乃月山关守所管之邑,韩水为乡勇时,即蓄异谋,阴结死士,与泠水邑令樊驹之子樊悦人为刎颈交。樊悦人,又白榕邑令从云之外甥也。韩水瞰乡民程遂富胆,私招悦人率无赖劫其家财而杀程遂。黑齿令章楠捕得悦人而戮之,韩水遂纠众作乱。章楠起兵讨之,兵败,为韩水所杀,遂据黑齿城,自称黑齿王。樊驹从云起兵助之,韩火亦乘端木兴之丧起兵接应。寅邱镇韩将军,兵遏其冲,韩火逃入鱼肠阪。程野太守端木参云,调关兵围之。今元帅欲攻韩水,须分兵围泠水白榕,使彼不能相应,是为上策。”足足然其言。是夜与贯珠酌议,贯珠曰:“不如分兵先袭泠水白榕,使彼分军往救,乃乘虚夺黑齿,然后彻白榕泠水之兵,三面合围,擒韩水必矣。”足足从之。
明日,下令先调关兵,四面接应,使绿云都司朱芳莲、黑云都司谢采菱,辅着斗贯珠,引兵三千乘虚夺黑齿城。使香香引部下兵三千袭白榕,自率兵三千袭泠水,刻期攻城。足足、香香先自引兵去了。贯珠偃旗息鼓,离黑齿城五里埋伏。
却说韩水闻王师来讨,乃率众偎城下寨,准备迎敌。忽报泠水城被荡寇元帅可足足兵攻打甚急,韩水大惊曰:“此弹丸之地,兵少势孤,不往救则必破,破则我少一助。”乃自引兵一千救泠水。军未行,又报先锋可香香攻打白榕甚急。韩水曰:“白榕亦不可不救。”乃使伪官戚盛分军一千救白榕,使成德、林观坚守寨栅。韩水军至泠水,天已昏黑,正埋锅造饭。忽见火炬如星,喊声遍野。韩水大惊,方掉枪上马,只见一骑女将挥两头铲当先,如山崩石压的铲来。众军随着一齐掩杀,韩水抵敌不住,引败军逃命去了。那边碧云都司凌月娘,已将泠水城打破,捉了邑令樊驹。足足闻捷,急传令不许妄杀已降兵将。时已三更,乃使月娘守住泠水,仍率军抄道回攻黑齿,而不知贯珠已夺了黑齿城,毁了韩水的寨栅。于是合兵一处,贯珠曰:“娘娘连夜辛苦,且睡片时,待为娘的守住寨栅,等香娘娘消息便了。”一面又使人往白榕打听。却说香香率军往袭白榕,未至白榕,忽然腹痛的了不得,乃屯军珠岗之下。戚盛兵至,天已黄昏,见香香屯军不进,不知虚实,亦将军马远远地屯着,不敢相逼,使人报知白榕邑令从云。待至天明,从云亦引兵出夹攻香香。是时,香香腹痛稍止,挥兵混战,互有杀伤。戚盛闻泠水黑齿已失,韩水不知逃往何处,无心恋战,正欲逃遁,被香香部下红云分司朱孝儿,暗发一箭贯喉而死。戚盛的军原是乌合,见盛已死,一哄走散。从云见势头不好,单骑落荒而走。欲从山僻小路,抄至城门,忽见碛坳树丛里,有女子影,拨莽窥之,一女将支斧树丫,攒眉按腹,正是香香。七八个女兵环绕之,一女兵曰:“众军何弗来,倘此处有人暗算却怎了。”从云密忖曰:“敌合休矣。”觑得亲切,一枪正向香香背后刺来。香香聆后面风声,知人暗算,即将身闪低,趁势曳斧梢倒戳过去。谁知回首看时,正戳断从云的马足,从云掀翻在地,众女兵一齐拿住。时足足正使朱芳莲率军接应,香香本部军亦至,遂相与同入白榕城,拿捉从云家属,共十八口。香香亦使芳莲暂驻白榕,带兵回黑齿缴令去了。
第五十九回 两才人新诗强结百年缘 四奇媛狂歌醉闹五仙庙
这朱芳莲,原三叉邑人,父朱桢,能读书,工词翰,晚年无子,见芳莲聪慧可裁,教之读,遂无书不读,教之吟,遂一吟便工。喟然叹曰:“此吾家女学士也。膝前慰藉,聊胜于无。”年十一,朱桢去世,母亦继亡。贫不自给,佣为碧嵌邑故乡勇林枢家为婢。林枢女儿蕣英,好弓马枪棒,芳莲日从蕣英猎,故弓马娴熟,善用双锏。年十四,闻紫霞都出榜广招女军,言于蕣英曰:“婢子事姑娘三载,蒙姑娘教训,武艺粗谙,今欲往紫霞投军,博个出头日子,报姑娘有日也。”蕣英叹曰:“汝言是也。我们身为女子,转侧仰丈夫鼻息,老死闺中,亦复无谓。汝去投军,与汝同去。”遂婉告父母。林枢大怒曰:“女子只宜谨守闺门,三从无忝以“汝非吾家券婢,去亦由汝,何必挑唆姑娘。”芳莲遂独去。芳莲玉貌亭亭,温婉可爱,大为解意侯白雪燕所喜。才三闺阁之身,远离父母而侪奴隶,将欲何为。”又谓芳莲曰:月,即授青云营副分司,旋升正分司,从征铁山,以功授绿云营都司。
是役也,香香既拿从云家属,解回黑齿。芳莲独驻白榕。是夜,宿邑衙中,翻覆睡不着。起视明月,圆镜丽天。遂携双锏,随月色,步至衙后。但见花影离离,柳痕袅袅,从粉墙上筛将过来。墙下一门半开,推门入,一小园也。园后一假山,倚着一株大榆树,攀榆步上假山,四面寒光,蟾华满眼。但闻蛩吟蚓曲,哀楚动人。俄有微飏从东吹至,吹出一缕书声,顿挫悠扬,十分可爱。旋变作吟哦之声,细听之,其词曰:
“燕爱双飞蝶有情,何堪孤影独盈盈。
画眉我有张郎笔,不遇蛾眉误此生。”
芳莲触拨芳心,从英雄气概中抽出一缕缠绵的幽恨来。不禁低鬟叹息了一声,啭着呖呖的莺喉,和将起来。念曰:
“谁道人情逊物情,无端枨触泪盈盈。
蛾眉蹙损凭谁画,不遇张郎误此生。”
吟了几回,遂下假山,坐花下,颦眉不语。恍惚闻假山上树声喇喇,遥睇之,见月光下一书生立假山上,张目四顾。芳莲叱问何人,其人曰:“是槐影风摇暮鸦,是玉人帽侧乌纱。”芳莲曰:“你这书生,深夜逾墙,欲搂东家处子乎。”其人笑曰:“姑娘今夜得遇张郎,不须蹙损蛾眉了。”言着,遂跳下假山来。芳莲曰:“小书生,好大胆!”即挥双锏,向那书生脸上一晃,骂曰:“好大胆的小书生,你道我是何人,我乃当朝荡寇可元帅部下朱芳莲将军便是。从云既擒,奉将令暂守此城,汝不知么?汝端的是鬼是贼,从实招来。一字糊涂,死于锏下。”那书生唬得魂魄摇荡,跪伏在地,只是颤颤的说不出话来。芳莲细睨之,年纪约十八九,神清骨秀,玉照中人也。不忍恐吓着他,遂低声曰:“你不要慌,慢慢的说来。”那书生依然颤颤的说一句颤一回,定了性儿徐曰:“小生韩姓名春荪,父母早亡,孤无兄弟,幼好吟咏,所寓书斋贴近假山短垣,因邑令从云之女从锦瑟,常登假山,挑逗小生,小生以他有貌无才,拒而不应。今日闻王师将他家属拿去,故敢肆口吟诗,不期吟者无心,和者有意,触拨小生一片怜香惜玉之情,以为从云家属,虽是被捉或者锦瑟密藏小园中也未见得。既能吟出这样情韵双绝之句,便非无才可知。翻悔前时错过了,遂大着胆跳下假山。谁知误触虎威,罪该万死。望将军悯小子无知,饶了性命。”芳莲曰:“汝可曾娶妻么?”春荪曰:“小生虽是孤贫,发愿要娶个有才的女子,故至今未有家室。”芳莲将双锏放下,微笑曰:“某虽是个女将军,颇娴吟咏,方才和君子的绝句,君子中意么。”春荪曰:“将军锦心绣口,能言心所欲言,小生没有不中意的道理。”芳莲笑揎玉手,扶起春荪,令同坐石磴上。春荪不肯坐,只求释放回去。芳莲曰:“某是武人,不解推三掩四。君子苦苦要去,究竟某所吟,非君子心悦诚服的。如果悦服时,不妨与某骈坐,好说话。”言着,遂拉春荪比肩儿坐下。芳莲曰:“某父母早亡,今年十九岁了。正要拣个才子才嫁他,如君子不弃,愿订百年。”春荪虽非不羡他的貌,爱他的才,只是方才吓怕了,仍有几分惧心。乃低头答曰:“如将军不弃寒贱,愿得身事将军。但婚姻大事,虽无父母之命,也要媒妁之言。今夕须避嫌疑,他日洞房好相见也。”言着,起欲去。芳莲一把拉住曰:“君子是去不得的。对面的欲言便言,何用媒妁纷更作尽丑态。今宵的明月,便是媒人了。”言罢,遂将春荪搂抱起来。春荪只是不肯,几次推开欲走。芳莲大怒曰:“汝这腐儒,不中抬举,须吃我一锏。”一手将春荪揪翻在地,一手拿锏,提得高高的,扑将下来。谁知扑到近身处,便停住不扑,只是骑在春荪身上,将锏约了几约,忽然抛了锏,又将春荪抱将起来。春荪被他拖曳了几回,方寸无主,只得任他恁地。芳莲恐吓坏了他,又笑淫淫与他亲了几个嘴,又按他的心曰:“妙人,不要慌。”春荪被他调得横不是,竖不是,转惧为欢,情兴俱动,遂在石磴上,倒凤颠鸾,成了眷属。恰有几个女兵拿灯笼,寻将进来。芳莲正搂着春荪,在月下嬲戏,见女兵至,全不着忙,曰:“你们叩拜了这男夫人,铺好枕席,我还要与夫人进去睡哩。”女兵不敢不依。
明日,将招婿之事,行文禀知足足。足足因走了韩水,无心理他。下令五关诸邑,如有藏匿的,以谋反论。正欲拔营取路,往擒韩火。忽报绣旗伯司马夫人解韩火至,在辕门候见。足足速令传进,问擒贼备细。杏英曰:“韩火为我兵所遏,逃入鱼肠阪,端木参云围之阪中,三日不得食,余党皆掘地苄疗饥。初十夜,有盗百余人,乘大雷雨,从小路劫入阪中,救出韩火。时某兵恰屯端木,为部下巡哨官田子方所获。闻元帅驻军于此,解来听元帅发落。”足足大喜,曰:“本帅当以实情奏闻当宁,断不敢攘贤伯之功,以为功也。”即将囚车严行监禁,置酒后营,与杏英相叙。时贯珠、香香皆卸甲明妆,齐来接见。四人同席酣饮,说得十分投机,互相酬劝,各人都有醉意了。香香曰:“闻这山后,有座五仙庙,甚幽雅,久欲到此一逛,未得空。今趁着好一天月色,又得绣旗伯来,合作个四明女狂客,何不同走一遭,遣此良夜?五仙有知,应叹从来无此嘉会也。”贯珠乘着酒兴,拍掌而起曰:“我的儿,甚合为娘的意。去波,去波。”一面说,一面拉着三人,走出营后来。女兵曰:“夜深了,元帅们往何处去?”足足曰:“咱们往五仙庙夜游,不用你们一个跟来的。”黑云都司谢采菱曰:“不用他们也罢,只是各人醉了,况身子沉重,不比平时,须拿着军器要紧。”杏英曰:“这话不差,你们速将军器扛来。”俄而扛至香香的斧、足足的铲、杏英贯珠的刀与枪,各人拿了上马加鞭。走过营后的小平冈却是一带松树,满地针痕,随月影动漾。四人酒兴勃发,绕着松树,唱起歌来。足足歌曰:“咱本田家女,嫁与晋天王,封侯兼挂帅,乐事正无疆。”香香曰:“力如虎兮貌如花,身为王妃兮居紫霞,愿得金丹兮注年华。”杏英曰:“夫为侯妻为伯,臣颜红,臣心赤,愿千秋万岁沐膏泽。”贯珠曰:“不惜红颜女,嫁与白头翁,谁言妾命薄,儿女本英雄。金门曾射策,身与琼林席,王恩许作探花郎,镜里芙蓉照天碧。贵妃为儿兮天子为婿,我将联姻天室兮世复世。”唱罢咸鼓掌大笑。香香指松林深处一门曰:“此不是五仙的庙门么。”下了马,以鞭挝门,挝了一回,没有人应。香香怒只一脚,打得那门粉碎。见两个妇人拿着灯,走将出来:“你们是何处强人,欺我丈夫外出,打破庙门,将欲何为?”香香见两妇人,一个是二十余岁以来,一个是四十余的。香香遂将那老的揪住头发,掀翻在地,骂曰:“你不认得擒虎伯可娘娘么,咱们来这庙拈头炷的早香,你闭着门不开,你要命么。”言着提起拳头,足足曰:“香香他是不知的,饶他罢。”香香喝他起来,指着各人曰:“此是荡寇元帅可娘娘,此是女探花斗夫人,此是绣旗伯司马夫人,你睁狗眼来认认。先时年纪少的妇人,已唬个死伏地下不能动。今闻这些话,这老的遂搀着他,捣蒜也似的磕了一回头。贯珠问曰:“你两个是庙司么?”妇人曰:“小妇人是庙司章羡敖的妻。”又指着少年的曰:“此是小妇人的媳妇儿,只因丈夫儿子,被一个相好的拉了去,吩咐闭着庙门,不许开的,庙中只有小妇人婆媳两个,恐有强人窥伺,实不知众娘娘微行到此,罪该万死。”杏英曰:“你且点着灯烛,焚着香,待我们拈了香,游玩一番,便回营去了。”于是两人叩头谢了恩,忙忙的打扫神龛,点着灯烛,焚起一炉香。叫媳妇儿烹茶,敲动钟鼓,请娘娘们拈香。四人拴好了马,步上神殿,将军器支在一旁。听营中的刁斗,仍未交到子时。恰值那媳妇儿托出茶盘来,各人饮了茶,教拿交椅四张,暂在神殿旁坐一会,待筹点交到子时初刻,然后行礼。
第六十回 倒神像仙子投胎 试凯歌才人挥管
四人刚坐下,见神龛里的神像,是四男一女。塑得明妆彩带,如活的一般。贯珠指着中间一像,头戴束发金冠,披百衲道袍,星眸月脸,五绺长髯,坐鱼车的,问那媳妇儿,媳妇儿曰:“此蔡少霞大仙也。”又指左边秃鬓童颜骑赤鲤的,媳妇儿曰:“此黎黄野大仙也。左之左,这红脸骑白龙的,窦子明也。右边骑白鼋,白髯纶巾,手拿宝剑的,卫叔卿也。”贯珠曰:“右边这仙女,衣帔俱绿,垂双髻,持白角扇,裙以下皆五色云簇着的谁也?”媳妇儿曰:“弋小能仙子也。”足足曰:“这仙子为何与男仙同庙?”贯珠曰:“譬如娘娘行军或使偏裨服待,又如为娘的,改妆应试时,笔砚旁皆男子也。只要能忘男女相,何况仙人。闻这仙子,曾游唐昌观,披碧痕衫,持白角扇,从以二女,皆黄裆丫髻,摘玉蕊花数株,乘云而去,余香经月未散。唐人不知仙子姓名,只呼为玉蕊仙子,而不知昭昭然事,载金瓶秘史,即弋小能也。”足足曰:“此庙因甚造的,这女仙为何也塑在这里,母亲读得书多,是必晓得详细的。”贯珠曰:“这事无书可考,只闻得父老传闻,当年笏山产了百余火兽,喷火烧人,不知害了多少生灵。其时有个老乡长已阅二百余岁了,日日斋戒焚香,叩请神仙下凡,灭此火兽,以活群生。一日祥云纷郁,果然有五个仙人下降,将火兽尽行收灭。”言到这里,又用手指着曰:“想必是这五位神仙了。”言未已,腹中大痛起来,翻在地下。足足扶着他时,自己腹中也痛的了得。那边杏英亦叫起腹痛来。香香曰:“想必娘娘们得罪了神仙,故此腹痛。”忙唤媳妇儿快拿那驱邪的姜黄来。言未已,自己也痛将起来,唬得那媳妇儿不知怎的,正唤:“婆婆怎的好?”猛听哇的一声,足足已生下一个婴儿来。婆媳们忙忙地煮着一锅儿姜汤拿来,贯珠拔头上试毒簪一搅,即扶足足吃了几口。贯珠与杏英谁知亦是含胎的豆蔻,到这里一齐弄起璋来。惟有香香产不下,踞地乱滚。足足一手抱着孩子,爬去看他,忽然腹痛又作,又生出一个来,扯幅下衣将孩子裹好,看是男女,原来先产的是男,后产的是女。杏英、贯珠产的亦俱是男孩子。裹好了孩子,重呷了姜汤,同看香香。一面教那老妇人,走回营里,唤几个女兵来。
却说香香滚来滚去,只是产不出来。正忙着,这庙司父子,正同着一个人走入来,见庙门打碎,正待发作。只见媳妇儿摇着手,向他说了备细,同来的这个人闻知,大喜曰:“今番出得这口鸟气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韩水。因与庙司章羡敖父子相好,藏在这庙里。这庙虽与官营贴近,然荒僻甚,终岁香火寥寥,无人走动的。是夜三人出寻结交的死友,商量报仇。回来时,初交五更了。闻荡寇元帅及司马夫人等四个妇人在此生产,先使羡敖父子向壁里盗去他的军器。他父子见五色祥光罩住神殿,已惊得呆了。缘右壁,暗摸而登,谁知那斧与铲是扛不动的,只得将刀枪扛了出来,胆裂筋麻,已动不得了。韩水自恃胆力,亦缘壁角,避祥光,来扛那斧。时足足、杏英、贯珠,俱一手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手去搀香香,捏腰摩腹,只是产不下来。忽见神龛里的灯光斜射着壁里的军器,有三人在这里扛香香的斧。原来祥光闪烁,外看里不见,里看外,是最明白的。贯珠看得亲切,喝一声有贼,贼盗香娘娘的斧了。香香正腹痛得没出气,大喝一声,立起来,走上前飞一脚,将韩水踢下阶去。谁知用得力猛,肌窍大开,哑的已生出个孩子来。那羡敖父子,在阶下扶起韩水,满身皆血,是半死半生的。起初时,韩水与二人酌议,以为这几个妇人,无军卒拥护,纵有三头六臂,安能鸟出笼中,何况又值生产,彼妇合休矣。谁知偷那军器时,扛不动一些儿,已有几分惧怕,今见韩水重伤,谁敢上前。韩水曰:“我被他踢得重了,筋骨碎折,多不能生。汝父子倘念平日结拜情义,可趁此将我扛往别处,汝夫妻子母,亦要速逃,将这庙一把火焚了。若焚死这几个狼妇,替我报仇,来生亦衔结相报,只是事不宜迟。”羡敖遂负韩水往近地一个同党的野医家里,将出几两银子,托他调治。遂与儿子妻媳,忙忙的堆了草束,在庙门外放起火来。时天渐亮,谢采菱带兵寻至,望见几个人在庙外放火,喝令女兵放箭,将羡敖的夫妻子妇尽射死了,救灭了火。寻至神殿但闻哑哑的儿啼声,足足等犹在拜垫儿上,抱作一堆,外面的事,全不知道。采菱见个个抱着孩子,十分骇讶。惟足足抱的是两个,是一男一女。又望见座上的神像,也是一女四男。足足教采菱等代抱着诸孩子,齐齐的跪在神前叩谢。猛5的一声,哔哔剥剥,五神像一齐倒了。各人大惊。明知新产妇秽触神明,互相追悔。采菱使女兵搀抚着足足四人,回营调养,并寻着各人的军器马匹,割了羡敖的四颗首级示众。足足等终以拜倒神像事,不满于怀。采菱性乖巧,笑曰:“这五仙庙,一女四男,今娘娘夫人,共抱得四男一女,又是同时同地同在神殿中产的,此千古未闻之事,分明是五仙借胎降世了。子不受母拜,故刚跪下,神像便倒。”足足等闻语大喜。明日,令贯珠修饰本章,将此事驰奏紫霞,又捐金千两,将五仙庙重修。留谢采菱权驻黑齿,将韩火、樊驹及从云家口,钉了囚车。司马杏英亦抱着小公子,率部下兵,辞回寅邱。足足乃择日班师,唱凯回都。
只见朱芳莲,偕其婿韩春荪,拜于道左。足足怒曰:“汝既作朝廷的武官,只知桑中之喜,并不知三军之惧,又不先行禀允本帅,擅招老公,知罪么?”芳莲叩头曰:“末将为着终身的事,一时情急,未奉謦咳,禀白略迟,恳元帅恕其初犯,遂其良缘。”足足曰:“汝这老公,气宇亦颇不凡,精甚武艺呢。”芳莲曰:“他是个书生,只解磨墨弄管,不会武艺的。”足足曰:“会吟诗么?”芳莲曰:“是会的。”足足曰:“前年开科取士,可曾应考么?”春荪叩头曰:“只因邑令不荐,不得与考。”足足曰:“明年三月,是朝廷大比的盛典,今日本帅先出个题目,考汝一考,考得中时,明年本帅对主司说知,中汝头名状元。如考不中,今日便要将汝夫妇治个不告而娶之罪。”春荪、芳莲,都叩头求出题目。足足使人备了笔砚卷子,在草地上摆列,足足想了一会,想不出题目,私教贯珠代拟。贯珠将红纸写了,传将下去,各人驻了马待他。春荪见这题目,是白藤凯歌,五律二首。皱眉一想,题虽易作,然女人挂帅,与寻常的凯歌不同,况近日盛传五仙降生事,亦宜写入,切地切时,须令移易一字不得,方为合作。遂据地吟成,誊好卷子,呈上。足足令贯珠念了一回,其词曰:“马到功成日,王师奏凯还。妖氛缠黑齿,大将出红颜。风激三成箭,星腾百宝镮。国恩严首恶,不忍戮从奸。”又曰:“戎帏环锦伞,谈笑定风雷。三捷擒妖种,群仙降圣胎。游魂难假息,偏将亦怜才。鼍鼓鸾笙里,欢声动地来。”足足曰:“念得淋漓慷慨,似是好诗。”贯珠曰:“按事立言,无一字不典切。气苍凉而词警拔,与泛作凯歌者不同。人言笏山才钟女子,不料这书生,也有这等奇才,芳莲的眼力不错了。”足足大喜,赏文凤通心锦一匹,玉带钩一枚,属曰:“明年是必来都会试,状元是你囊中物了。”又赏芳莲凤钗一枚,宫粉十盒,属曰:“这白榕邑,仍着你夫妇守着,须要谨慎,勿贪私爱而负国恩。”春荪、芳莲拜谢回邑而去。大军即日起行,白藤太守及五关守,直送出界外而返。
第六十一回 韩春荪白衣中状元 杨三弟赤身召仙子
荡寇元帅可足足等,自白藤班师,回至紫都。王御奇偶门受1。命将韩火等,斩于紫都门外。百官称贺已毕,于是颁行十道,图注年貌,捉拿韩水。时左丞相花容,已定礼闱之典,三年一试,以三月初三日为头场,初八日二场,十三日三场。准中原例,以先一年八月,每道举士五十名,名秋闱。凝命六年,庚戌,大比之期,以赵无知为正总裁,玉和声为副总裁,榜发日,足足查无韩春荪姓名,大怒,嚷至无知府中,曰:“当今才子只有这个韩春荪,娭家已将状元许他,今通榜无名,相公的眼珠儿应挖了。”遂向怀中出那白藤凯歌掷案上,无知看了亦诧为奇才。因笑向足足曰:“诗是好诗,只是文章之事有一日所长,即有一日所短,应试之卷或做得不佳,故取录不着。人生遇合,迟早有命。具此奇才,终久必发迹的,娘娘不须着恼。”足足曰:“娭家信之平日,不信应试的卷便不佳。只是你的盲试官不识货是真,何不将他落卷捡出来,待娭家与母亲看过,如果不佳,任你丢了,或是佳的,娭家奏闻主上,改过这榜,要中头名才休,不然娭家便闹将起来,另换过明眼试官,将从前取录的抹除不算,闹得你这大总裁没脸。”无知笑曰:“好娘娘,勿使性子,今依着娘娘的话,搜着遗卷。如果佳时,任娘娘参了娭家,不敢怨的。”足足忿忿地去了。无知没奈何,使玉和声遍搜遗卷,搜来搜去,并无其人。又阅白藤贡士的姓名,亦并无所谓韩春荪者。和声回明无知,无知使人邀足足至晓之。曰:“娘娘你错骂了娭家了。”足足曰:“这卷果然不好么?”无知曰:“非也。只因这韩春荪,去年不曾中得秋闱举人,无从来都会试,教娭家何处中他。到底娭家的眼珠儿牢固些,不应挖的。”足足呆了半晌,向无知拜了几拜曰:“是娭家得罪了相公,相公无怪。敢问相公取录白藤道举人的是谁。”无知曰:“自然是白藤太守绍纬取的。”
足足大怒,即携那两首凯歌上奏,定要治那绍纬屈抑人才之罪。王阅罢那凯歌十分称赞,不禁慨然叹曰:“朕作秀才时,应乡试每为同考官所困,而弗获见申于主考。盖天朝主考皆词馆中英特之选,去诗书未远,虽藻鉴不同,而不至无状如此其极。而房官皆风尘俗吏,案牍塞其肝肠,势利薰其志气,珠中拣目,妍里拣媸,荐于主考。主考曰:“如斯而已乎,曰只此而已,舍此别无所谓珠,无所谓妍矣。呜呼,任汝抱文章而向秋风痛哭,彼且衔杯掩耳得意自鸣。呜呼,安得文章生两翼,飞至主考眼前,而邀其一盼也。朕曾有句云:“但得相如听一曲,绮琴长碎也甘心。可以怨矣。故所荐之卷[佳],而至于被黜文必不佳。其不荐者每反多泣鬼神,争日月之作。我笏山乡会试皆不用同考官副取,而正中以为法之善者,可惜人才未敷,乡试权用地方官主之,致韩春荪抱奇才而屈于乡荐,则朕之过也。”言罢,不觉流下泪来。足足正笏而顿首曰:“才高命蹇,天下当不止一春荪,幸无以臣妾狂言,伤陛下怀抱。”王遂降旨,将绍纬降为关守,立召韩春荪至都,附名榜末,一体殿试。
春荪自秋闱失意,悒郁无聊,惟与芳莲痛饮,耳热歌乌。骤闻召下,立束装赴都,殿试一甲,遂点状元。时谓之白衣状元。状元春荪,原韩庄人,父母早亡,遭潜光之难,与姐姐芷香,深夜逃出,窜荆棘中,中途相失。春荪流落白榕乡,芷香为人拐去,买与黄石庄玉大用家为婢,大用死于难,黄石侯寿官时恤其家,见芷香爱而取之,酬以重价。会杨三弟有宠于寿官,使事三弟。那三弟,本韩吉姐夫人媵婢,长得千娇百媚,放诞风流。寿官惑之,请于吉姐,纳为娘子。初事吉姐甚谨,渐恃恩宠,无忌惮。寿官乃筑忘返楼以居之,白日去梯,淫于楼上。吉姐怒,率诸婢备梯登楼,见屏围四面,皆绘男女交合图。寿官三弟,赤体嬉其中,不顾吉姐。吉姐气得说不出话来,乃使婢鞭三弟。寿官白身抱三弟,为三弟挡鞭。吉姐看不过,长叹一声,下楼去了。三弟自是深恨吉姐撺掇寿官废之,而惧娇鸾,乃私购毒药,使芷香毒吉姐。芷香伪诺之,而密泄其谋于吉姐。吉姐乃禀娇鸾,及云太夫人。太夫人怒,使娇鸾扑杀三弟。寿官跪而请曰:“若杀三弟,某与同死。”娇鸾乃幽三弟于别室,铁铸其扉,永不许与寿官见面。寿官私使芷香潜进饮食,自乃凿壁为小穴,蛇行而入,与三弟淫于幽室中,而吉姐不知也。及王正位紫都,凝命四年,召娇鸾回宫,寿官益无所惮,乃发扃出三弟。太夫人责之,卒不悛,忿激成疾。而三弟又招女巫梁婆胡于府中,使行法于忘返楼以咒吉姐。婆胡又饰美男子三人为弟子,这三人皆牢阑邑人,许姓,一名小蛮,一名粉儿,一名朵儿,使潜居楼上,与三弟奸。寿官知之,三弟惧,乃使三许以后庭叠媚寿官。寿官大悦,使三许自相淫,扶三弟观之,以为乐。时太夫人病甚,吉姐日侍汤药,婆胡为三弟画策,伪往请太夫人安,而阴置毒于药中,以毒太夫人而诬吉姐。芷香知其谋走诉黄石太守丁勉之,勉之大惊,乃匿芷香于衙中,即摆道往竹山,候太夫人病。刚至侯府,府中闹吵吵,已将吉姐捆缚。寿官言太夫人中毒身死,皆由吉姐,即将吉姐交丁勉之带回衙中,审出真情,请旨定罪。勉之从之。襄理太夫人葬事粗毕,即将吉姐、芷香亲解回都,以真情奏闻。王大怒,下旨,命着翅伯绍秋娥往拿寿官、三弟,及婆胡师徒等回都对狱。秋娥带兵一千,令丁勉之为前队,出都去了。
是时,芷香至都闻新状元姓名与己之弟相符,大疑,又恐有同姓同名的,乃禀知吉姐。待其跨马游街薄观之,骨格神情有些仿佛。然多年隔别,容色自是不同。又浼人向礼部查其三代,确无可疑。于是改扮男妆持名帖往状元府,以同宗谊拜谒。主宾坐定,春荪先问曰:“敢问宗兄祖居何处,来都几年?”芷香曰:“学生原韩庄人,父母早亡,兵燹之余,与幼弟春荪逃难,中途失散,学生羁身黄石,举目无亲,今黄石侯弑母诬妻,大兴讼狱,学生本玉家门下客,赴都作证,闻状元才识过人,愿求指教。”春荪闻语,沉吟了半晌曰:“宗兄令弟的名,与某符合,敢问尊翁台讳。”芷香叹曰:“学生故母田氏,故父伯贞,同年去世。时学生年才十岁,弟年九岁,今梗迹萍踪,杳无消息,可叹人也。”春荪大疑,两眼瞪瞪的看定芷香,潸然泪下,芷香曰:“学生狂言得无冒触状元乎。”春荪曰:“非也,缘先父母,与宗兄的先父母,名氏从同,某又与令弟同名,某有一姐姐小名妥儿,亦逃难相失。闻宗兄语,枨触中怀,是以下泪。”芷香泣曰:“妥儿即我是也。”遂相对大哭。各诉各人的别后行踪。时芷香随韩吉姐夫人,居赵无知相府中。春荪即亲送芷香回相府,叩谒座主赵无知,备陈姐弟始末。芷香性聪慧,应对雅捷,无知以故,使过山真妃翠屏。翠屏爱之,为侄山正求婚,遂聘之,待讼结后完婚。
时黄石侯寿官,淫佚无度,遂羸惫不能起。三弟闻绍秋娥兵至,大惧。婆胡曰:“若与对狱,百输无一赢理。今黄石竹山,城池高深,可以固守。况有瞿谷圣姥诸险可凭,何不凭险负固,自为竹山王以拒来军。不胜于屈膝桁杨,受狱吏侮乎。”三弟曰:“如玉侯何?”婆胡曰:“玉侯已成废疾,一赘疣而已,一割即了了,余何惧焉。”三弟曰:“四城子弟,玉氏尚多,倘弑了玉侯,难保无叛我的,何以济大事。”婆胡踌思了一回,曰:“观娘子骨相,贵不可言,倘得吾师蓝眉仙子相助,大事必济。”三弟曰:“蓝眉仙子,可招而至否?”婆胡曰:“不可。虽然,以娘子绝代仙姿或可身致。”三弟问:“何谓身致?”婆胡乃附三弟耳,教以身致之术,三弟从之。是夕,明月如水,三弟登忘返楼,屏去侍婢,陈酒果,焚异香,依婆胡之语,褪去衣裙,赤身露卧,闭目念唵卢吽苏耶五字,渐觉凉风袭体,不觉瞢腾睡去。若醉若痴,似有人附体交媾,开目视之,其人深目锐头,两眉蓝若浓艳。三弟遵婆胡教,紧抱持之曰:“仙人无去,幸留教侬。”蓝眉笑曰:“以子大贵,故来相助。”三弟大喜,绸缪已,穿好衣裙,下床拜谢。婆胡亦携三许拜谒蓝眉,相与议御敌之策。蓝眉曰:“教娘子弑玉侯拒王师者,妄也。宜与玉侯自缚待罪,任天使解回紫都,是为上策。”婆胡曰:“若然,送吾等命耳。弟子们命系仙师,愿仙师更熟虑焉。”蓝眉笑曰:“汝勿忧,弟行,吾自有术。收人心,王竹山,在此一举,汝等勿疑。”三弟曰:“弟子们,皆愚暗,不解仙师妙算,恳明示之。”蓝眉乃略泄其谋。三弟、婆胡等大喜,遂依议而行。会秋娥兵至不等入城乃缚玉侯,以草车载之而出。三弟及三许婆胡,悉囚服随玉侯车,投秋娥军。秋娥乃使丁勉之仍返太守衙,安抚百姓,遂将玉侯三弟等押解回都。
第六十二回 劫妖囚黄石侯中途被弑 阻毒雾伏魔伯深夜罹灾
秋娥兵至黄石,未及入城,而囚车已投麾下。是时,城中父老,见玉侯被拿,多有涕泣相送,拜于秋娥马前,言侯虽不道,祖若父,皆有功德及人,愿将军存侯性命,延玉家一线之传。秋娥曰:“父老[是愿],娭家当保奏王前,必不使玉家无后。”言罢,即押诸囚,挥军回马而去。
是夕,驻军沙头邑界。绣旗伯司马杏英,从寅邱率众犒师,与秋娥会于后营,列筵相款。时杏英长男墓生已八岁,次男名云次,是去年在五仙庙产的,悉携来拜见秋娥。酒酣,秋娥将云次抱在怀里,弄了一回。笑曰:“这样粉面明眸的一个少爷,一定是神仙下降无疑的。我们可爱妃的公主,是与你少爷同时同地生的,唤做金相。明时奏王,招你少爷作个驸马,却是一对儿。未知夫人豫意否?”杏英大喜,抱着云次起拜曰:“若得如此,我儿的福,是娘娘所赐的了。”两人又饮了一回酒,说及黄石诸囚,回忆当年,不禁互相叹息。正叹息间,渐觉灯焰减光,随阴风变作绿色。忽然众军哗噪,几个女兵慌张入禀曰:“娘娘不好了,营外砂飞石走,灯烛尽灭,行栅多被狂飙打倒了。”秋娥大惊,仗剑出营,呼众兵遍燃火把,火照处,风沙骤息,灯烛复明,一轮皎月丽天,营栅无恙。正唤巡哨军士,小心严逻。又闻后营大噪,人报黄石诸囚尽失,秋娥惊得脸如土色,率军士后营查点,营栅并无损坏,囚车如故,而囚人无一存者。将守营裨将严刑拷讯,亦并无口供。正忙着,忽空中坠下一尸一首,烛之乃黄石侯王寿官也。秋娥此一惊不小,不禁大叫曰:“天绝我也!”蹴地便倒。杏英偕众女军扶归营中,以军中定魂散灌下,渐醒,泣曰:“诸囚走脱不足道,惟黄石侯死得不明不白,娭家何以见王,左右思量,除一死,并无别法。”杏英劝曰:“娘娘一死,何补于事,谅囚逃不远,速使军士分头寻觅。某亦承夜回寅邱,率兵堵截,倘得复获诸囚,便可拷出杀黄石侯的究竟了。”言已即率从来的女兵抱云次跨马而去。秋娥使人遍地寻觅,并无消息,屡欲自尽。部下黄云分司章素云曰:“以末将愚见,不若将侯尸首,私藏密箐中,回奏天子,只言三弟等劫营夜遁,并不言及侯尸,他日王知侯死,是死于三弟之手,与娘娘无与矣。”秋娥曰:“不可。玉侯,后之爱弟也。”尸弃路旁,娭家弗忍,而况三军众矣,安能一一尽缄其口乎。倘王念先叔父手足之情,必不忍置娭家于死地,就令一死,亦罪所当。”乃下令以轻车载侯尸拔营回都,将前事据实奏闻,自缚待罪。王闻奏,大恸。举朝哗然,将治秋娥之罪。芷香言于吉姐曰:“婆胡以左道惑三弟,弑侯而叛,其谋非一日也,畏玉氏子弟,不敢发耳。此事安知非婆胡播弄伎俩,使归罪于绍娘娘。而即以教玉氏子弟使从之反也,一杀绍娘娘,中其计矣。夫人须救之,无使嫁祸者得意而受诬者含冤。”吉姐言于玉后,后亦然之。遂相与号泣苦谏,保存秋娥,而以公礼暂葬玉侯于紫霞。葬之夜,吉姐梦孔雀〔投〕怀而生一男。王喜,乃释秋娥。日集文武,商讨黄石之策。娇鸾请行,赵无知力言不可。议未决,忽报黄石太守丁勉之自黄石逃回,王急宣入。勉之奏三弟等,用蓝眉仙邪术杀玉侯,逃归黄石扬言秋娥奉密旨杀侯,欲绝王氏后而利其土地,玉氏子弟多信之,愿从三弟反,又召臣饮于阁中,意在胁从。臣非惜一死以励玉氏,恐王不知虚实,归罪于绍娘娘,中其诡谋。臣故阳怂恿以媚之,乘间逃脱,王若兴师讨罪,须得异人,破其邪术,不然,无益。”时娇鸾密使自如伯乐更生,马后伯张铁铁,交章荐保。王不决,以问花容,花容曰:“三弟挟黄石奋激之师,加以妖人相助,急未易图。倘王师挠败,国体何存。愿娘娘少安无躁,从长计议。”娇鸾怒曰:“娭家佐王百战以兴黄石,王后居竹山时,皆倚娭家若长城,当时那有相公。况娭家居黄石久,一险一隘,皆娭家之手所营,一动一止,惟娭家之命是听。彼三弟虽久蓄祸心以危黄石,然见娭家,必战栗变色,故娭家在而黄石安,娭家去而黄石亡。今欲讨黄石擒三弟而不用娭家,是犹开钥而舍其匙也。”花容曰:“娘娘只知其常,未知其变。彼三弟不足虑,玉氏子弟不足虑,惟妖人蓝眉,能驱遣猛兽,役使凶神,非智力可与争者,愿娘娘三思之。”娇鸾曰:“邪不胜正,如不能诛蓝眉擒三弟,以头颅送上。倘一战功成,相公当无吝此蝤蛴以相报也。”花容乃与之赌掌于王前。王曰:“欲平黄石,需军马多少?”娇鸾曰:“将在谋不在众,得男将六员,男兵二万,女将四员,女兵二千,足矣。”王许之。
娇鸾表存存侯可炭团,伏魔伯白万宝、马前伯张银银、自如伯乐更生,为前后左右军,以谊父绍无忧、兵部侍郎老士矜为参谋游击官,奇亮功、斗艮山、可进同、可约,并隶部下。择日祭旗,杀奔黄石。其时,寅邱副镇司马杏英,以兵来会,驻营紫藤。使紫藤令花渊云,探听虚实。报称瞿谷圣姥诸处,皆有黑雾迷漫,不能前进。娇鸾大疑,杏英曰:“闻三弟自称竹山天王,以梁婆胡为平天圣母,蓝眉仙为翻天倒地大军师,扬言晋王既杀玉侯,即有兵来尽诛玉氏,今天王承天命为王氏报仇,非有他也,故玉氏皆怨王而甘心从三弟。娘娘除非制一檄文,明王侯之冤,数三弟之罪,以回玉氏子弟之心,黄石可不战而定。若徒恃智勇,胜败未可料也。”娇鸾愕然变色,白万宝曰:“今竹山黄石,毒雾弥天,不辨南北,纵有檄文,何处张布。”娇鸾愈疑。使人请老士矜绍无忧酌议。无忧曰:“此雾不过蓝眉妖掩眼幻术,若挥军杀入雾中,内必无雾。”娇鸾然之,乃与杏英、万宝、银银单骑看雾,才过紫藤界,悄无有人,转过山坡,便有黑气如团絮。杏英以鞭指曰:“此雾从地亘天,像千寻的铁壁,谁敢冲突。”娇鸾下令军中,有敢冲入黑雾中,探听雾中虚实者,为第一功。银银欲往,娇鸾止之曰:“娘娘无轻试此千金躯,让偏裨们去罢。旋见斗艮山、可进同率健卒十余人,各挟弓弩请令,娇鸾许之。乃据山坡,令军士大鸣金鼓以助其气。艮山、进同,先发弩射入雾中,各执红旗,随弩而进,健卒从之。逾两时许,但见艮山蹲雾而出,浑身是血。娇鸾大惊,使人扶上山陂问之,艮山曰:“初入时,如行昏黑中,不辨去向,亦不见有进同等。渐有如急雨点者着体若钉锐,左转右转,不知出路,自分必死。念母老妻亡,菽水谁托,又转一念身为战将,死于王事,亦分所应。此时钉下虽密,亦忘痛楚。忽见左边一隙明亮,遂从明处行了里许,不期得见天日。不知进同等,曾得出否?”娇鸾使人扶回营中调治,眼见可进同与十余健卒,见其入不见其出了。遂与杏英等叹息回营。日聚诸将谋画,并无善策。老士矜曰:“驻军二旬,敌人并无动静,是欲老我师也。何不分一军,从白麻、端木,逾绣旗,渡夹水,凌赤峰之背,越险以袭竹山乎。敌人忽略之区,或无毒雾阻碍,未可知。强于死守老营,束手待毙也。”娇鸾不获已,从其策。使张银银引兵二千为前队,白万宝引兵二千为后队,人衔马勒,暗渡夹水。万宝谓银银曰:“竹山后路,B险不能用武,倘有伏兵堵截我辈无一人得脱矣。娘娘以为如何?”银银曰:“凭仗娭家的巨锄,不畏7险,不畏堵截,只畏蓝眉妖术及淫魔恶魅,不如分遣细作,逾赤峰,寻得路径,兼探听竹山动静,才可进兵。”万宝然之。遂依赤峰之背下寨。
是夜,铄火煎沙,暑氛甚酷。万宝令白云分司萧二姐,扛方天画戟相随。这画戟是平时所用禅杖改造的。踏着月色,偕银银登赤峰乘凉。银银亦令紫云分司刘金桂,扛锄同往。这赤峰背后,甚89难上。上至一凹,同坐石上,对月谈些军务,并各人贫贱时事。忽一阵腥风从密林里吹将出来,各人毛发竦竖。二姐指着密林里两盏绿灯,甚怕人,催二人下山。万宝看那绿灯时渐渐的飞出来了,细辨是黑茸茸的一个妖怪。那绿灯,就是那妖怪的两个眼睛。遂取画戟刺那妖怪,斗了几合,银银正欲拿锄相助,忽然沙濛月黑,一霎间妖与万宝俱不见了。银银大惊,拿锄来寻万宝。二姐掣出双刀,金桂掣出双鞭,紧紧随着银银。寻入林子里,最深处有个大穴,这画戟丢在洞穴外。银银当先走入穴里,空洞洞地,谁知那怪将万宝脱去衣>,拥抱着厮耨。银银大怒,尽力向那怪一锄,锄得黑烟迸射,妖怪已倒,再锄几锄已不活了。看万宝时,气息奄奄,不懂人事。银银使二姐负着万宝、金桂,拖着那怪,自己并肩那画戟下山回营。但见万宝脸青唇黑,恐不能活遂连夜拔营而去。
第六十三回 火兽无功遭急雨 娇鸾转念悟慈云
银银军回大营,备言万宝之事。娇鸾怒责银银,银银大言曰:“竹山后路,人迹不到,游枭飞遽,皆能杀人,不独此怪也。况:岩险恶,不惟不能容马,并不能容足,若使有兵堵截,无一人得见娘娘矣。娭家冒险诛妖,为白娘娘报仇,全师而反,不可谓无功。况此怪安知非蓝眉所使,以毒我师的。娘娘听信老士矜之言,驱生人就死地,是不聪也,何责娭家为。”话得娇鸾两脸赤发,俯首无一言。没奈何,教将此怪扛入辕门,集众观之。见怪虽死,而睛绿如故。人足人手,毛卷黑,肌如败铁,比熊略小,不知何名。营医叶秀林,剖其肝,和药以饮万宝,亦不见效。娇鸾惧,记当年医自己的梅虚谷,十分灵效,乃修一待罪本章,使乐更生辅软车载万宝回都就医。时斗艮山尚未痊愈,亦令随更生回都。
更生等去后,娇鸾惨戚不乐,渐渐的病将起来。绍无忧劝令班师,娇鸾不肯。一夜正与炭团、银银坐营外,忍病看星。忽见满天火光,四下里鼓声如雷,遍野漫山,尽是恶兽,每兽口中吐出烟火,齐奔己营。幸是初更时候,众军未寝,急传令弃营而走。银银、炭团,自恃猛勇,回身斗那火兽。银银挥锄,锄翻了几只。那兽愈锄愈多,团团的将银银围住。奇亮功率敢死军士,杀入兽围里,来救银银。亮功刀斫,银银锄锄,锄翻斫翻的不可胜计。怎奈那兽弥天塞地,非枪挑刀斫所得尽。没奈何且斗且走。正遇炭团坐地下与诸兽斗,缘所坐马为兽口中烟火烧着,撞下马来。亮功在营后觅得一马,炭团骑了,三个复杀入兽丛里。忽闻雷声响,下了一阵大白雨,兽与火光一齐不见。细辨那兽是纸剪成的,经雨洒着,都变做满地的湿纸。娇鸾退五里下寨,是夜众军走不迭,为烟火烧伤的约千余人。银银左腿亦着火伤,娇鸾慰劳之。银银仰天叹曰:“如天之福,幸有这场白雨,不然全军丧于火兽中矣,一银银何足道。”众军齐劝娇鸾班师,娇鸾不肯,咸出怨言。娇鸾闻之,只做不知。然病益惫,又数日,闻报白贵嫔万宝薨于中途,娇鸾大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乃与几个心腹女兵,往阪泥邑慈云庵中养病,使炭团、银银带罪表班师回都。炭团言于银银曰:“娇鸾娘娘,必死于此矣。”银银曰:“何也?”炭团曰:“渠生平以女韩信自诩,凡作事必强人一等,镇黄石时,咸奉之如神圣,自大惯了,以为今之黄石犹昔,实欲讨黄石显功名,以骄六宫也。往常以老成宿将自命,每轻花相公为新进书生,今欲出师为花相公所阻,已甚怏怏。赌头颅而出,莫展一筹,听绍无忧之言,未交兵先送了可进同等性命,听老士矜之言,又陷了白娘娘。火伤军校多有死亡,从前令望威风,一旦尽损。纵花相公不必真索头颅,渠自思在军无以对士卒,在国更无以对君相,将安归乎。彼养病慈云庵,言不能回都者,实不敢回都耳。”银银曰:“管他则甚,但咱们厮杀了半生,未有如今日之吃亏者。想起来可恼,又可笑。敌人不烦一兵一矢,戏剪些纸条儿,累得咱们拼死与纸斗,用尽气力斗胜了纸条儿,亦大可笑,用尽气力反为纸条儿所败,不越发可恼乎。”时刘金桂在旁笑曰:“大抵娘娘们平日,是不怕硬,怕软的了。”炭团亦笑起来。遂即日下令拔营,拜别了绣旗伯杏英,回都而去。军至石杵岩,遇更生赉诏,追娇鸾班师。与炭团、银银厮见了,才知娇鸾留慈云庵养病。更生曰:“君相悲万宝之薨,恐娇鸾逗留不返,终致全师尽覆,故使娭家追回。今虽折些兵将,二万军得保首领以归,未必非国家之福,大都不必往寻娇鸾了。三人又谈及万宝创造紫霞之功,死于非命,各洒了一回泪,即催军望都门进发,回都缴旨。
王既痛万宝之死,又恼娇鸾不回,想及平昔恩情,不觉下泪。又恐娇鸾惧罪,欲以温旨召回。花容曰:“其人负气,召之急,必自戕。不如命御医往慈云庵就医,并降敕慰劳之,不问其罪。臣这里亦附书一函,言赛赌本属戏言,白贵嫔之死,实由自取,讽令病愈还朝,渠必返矣。”王依其言行,右丞相赵无知,私见花容曰:“闻相公欲致多智侯□□而必附一书言赛赌之事,是愧之,使必不返也。”花容曰:“〔然〕则何如可致之返。”无知曰:“其为人也忌,恒欲污人以文己。相公倘使人索千金之贿以赎头颅,渠必喜。朝廷复革其侯封,使之回都待罪,并不提白贵嫔之死,渠必喜而返矣。”花容笑曰:“相公之言,深中渠病,然娭家不能从相公言也。”言未已,忽王子段安白衣冠入见,哭诉曰:“先母嫔从征黄石,薨于非命,此仇不可不报。儿愿提一旅之师,踏平黄石,斩妖人之首,以祭母嫔墓,愿相公许儿。”花容曰:“王儿无躁急,妖氛猖獗,娭家岂忍坐视。但谋须万全,躁尝之必败。娇鸾娘娘,不足鉴乎。”又顾无知曰:“今朝中名将如林,能平黄石者,相公以为何人。”无知曰:“赵公挪,果敢勇锐,绍龙飞持重严密,皆其选也。”花容曰:“公挪,鏖劲敌力有余。龙飞,临巨敌略有余,而平小小一黄石则不足。”无知曰:“然则何人而可。”花容曰:“说出来勿惊骇,惟四王子可平黄石耳。”无知曰:“军国大事,相公无出戏言。”段安曰:“四王子,妩媚侯可娘娘之子也,今才两岁,何以平寇?”花容曰:“这王子,日月□□□□作颧,他年大贵,行止必有鬼神呵护。况妩媚侯□□和圣姥弟子,披幺幺邪神,孰敢犯之。若赵相公肯作〔军师〕,解意侯肯作前锋,事无弗济,何言戏也。但不知王意□□□暇,待娭家先以意探妩媚娘娘,及后娘娘,若后娘娘与妩媚娘娘肯时,王无不肯。”言已,遂辞退。
明日,王使王子黎安,赉温诏,并右御医陶宝人往阪泥医娇鸾,花容附书一函,密教黎安对答言语。黎安带从人即日起行。阪泥邑令黄伦,闻王子至。出城迎入衙署,行了参拜。黎安问母妃可娘娘病状,黄伦曰:“娘娘驾幸敝邑,本宜迎入内署供养,但懿旨不准,无奈拨媳妇二人,在庵中服事。庵尼早溪,俗家原系卑职女弟,工文翰,娘娘甚爱他。早溪言娘娘无甚大病,初时肌肤洒淅不宁,近来亦觉安贴。”黎安言:“圣旨在身,不敢久停,烦贤令引某一行。”黄伦乃使人清道,引黎安及御医至慈云庵。娇鸾闻圣旨恩临,使人摆列香案迎旨。黎安宣了旨意,乃跪下请母妃娘娘安。娇鸾赐坐于旁。黎安极言王思母妃,冀即回舆以慰圣望。又使御医陶宝人诊了脉息。宝人曰:“症因郁怒伤肝,不在药调,而在意养。”因进逍遥饮一帖。娇鸾使黄伦带御医及从人,在宾馆中安〔歇〕。而留黎安住庵中。是夜,娇鸾唤黎安入内室,问朝中近〔来〕底细。黎安因出花丞相书呈娇鸾。娇鸾揽之,不悦。因〔问〕:“〔此〕书王知道么?”黎安曰:“王何不知,儿来时,见花相公言〔于王〕曰,知人在知其平日,不在临时,臣欲保存多智侯平昔女韩信名,故不欲教他去,无奈不听良言,以头颅赛赌,头颅事小,伤国体事大,未闻堂堂天朝,以六军临弹丸黄石,并未交锋,先折了一大勋劳之伯,其余士卒死伤不下千人,殊可痛恨。又说,待母妃归时,当面诘问,看母妃怎样答应等语。儿又见渠袖中出此书与王看,王阅毕,点点头道,卿可谓深体朕心矣。遂将此书交儿,令封固。”又问:“汝出都时,花相公有言嘱汝么?”黎安曰:“儿出都时,嘱儿道,汝见可娘娘无多言,但哄得他回都便是汝的功了。”又问:“他人有言么?”黎安曰:“满朝纷哗,语难尽述。即如儿哥哥段安痛母嫔之死,虽不敢归怨母妃,每日哭诉两丞相府,求出师复仇,又欲怀匕首往刺妖人,被儿窦母嫔骂了一顿,才罢休。”娇鸾闻这言语,气得无天可诉,无地可蹲。是夜反覆睡不着,胸闷肌热,哇的又吐出一口鲜血来。惫极假寐,朦胧间,见可明礼披发立床头指着骂曰:“我与你生同父母,长共衾绸,□□闻妇人从一,你不念香火情,改事仇人,灭我宗族,又□□炭团杀我,今且与你拌命。言毕,向娇鸾腿上拧了几下,娇鸾曰:“炭团杀你,你不敢寻他,偏来欺负我。”言着,大哭。时早溪与娇鸾伴睡,被他梦中哭醒,诘问缘由,娇鸾糊涂的应着。旋起披衣,跪在地下。早溪大惊,搀之不起。曰:“我娇鸾,枕戈衽甲,佐晋王百战定笏山,英雄冠世。由今视之,如雪里冻萤,雨中病蝶,千红万紫总属镜花。何似坐空五蕴,身与蒲团同朽乎。今趁天使在前,求师为侬剃发,敬谢我王,情根从此断绝矣。”早溪搀起,劝阻了几回。争奈娇鸾主意已决,遂于三宝佛前,摩顶祝发,拜早溪为师。是时,顾不得黎安泣谏,北面望阙,拜了四拜,将剃下的发,用龙帕封好,浼早溪修一表文,遥谢圣恩。黎安无奈,携了表文发帕,拜别而去。
第六十四回 慈云庵封发酬君宠 延秋亭同心解主忧
黎安带着御医从人,不一日,回至紫都。呈上表文断发,将上项事奏闻。王大哭,减了御膳,欲降旨,硬将娇鸾拿回长发。后及众妃苦谏,乃巳时。花容欲撺掇无知往解王忧,无知曰:“解铃的,还要系铃的人。相公以一封书送多智侯入空门,以致王忧,此忧非相公解,谁解。”言未已,忽报山真妃翠屏至,无知延入枢密府,与花容相见,三人行了礼。无知列筵相款,酒间谈及娇鸾之事,翠屏曰:“王为着可贵妃,饮食不思,无心视政,倘成了个相思病,却怎了。”花容曰:“趁此良宵,我们何不入宫见王,解王的忧。”翠屏笑曰:“王的忧,除非再觅一个娇鸾才解得。”花容曰:“娭家自有法儿,但肯同去,便有个可娇鸾弄出来。”三人再劝了一回酒,散了筵,各人有些醉意,唤宫女备彩舆宫灯直奔南薰宫来。
下了舆,同进宫里。宫监曰:“王在宫后延秋亭,独自一个看花,吩咐不许他人阑入的。娘娘们欲见王,须待通报。”花容曰:“我们亦来看花的,不用通报了。”宫监那敢拦阻,三人遂入御园寻王。王正在月下对着桂花,思想娇鸾。忽闻佩环笑语之声,回顾月影里三人缘花径而来,认得前行的是山真妃,在后的是左右两丞相。一俄延,三人已至栏外。王下阶,挽花容的手,进亭子里,三人俱赐了坐。王曰:“妃子们,不待宣召,深夜来此,得无欲释朕忧乎?”花容曰:“王的忧非臣妾辈所能释,前日可贵妃娘娘的谢表,臣等未得寓目,欲恳王赐臣一观。闻王独自一人在这里看花,因圣恩宽大惯了,故冒罪来此。”王曰:“这表文,朕方才反覆复看了一回,置在袖里,妃子们来得恰好。”因向袖中摸出,与花容三人向银烛下聚观之。其词曰:
前镇南将军多智侯南贵妃臣可娇鸾今法名无可上言:臣闻功名不可高,高则招忌。富贵不可极,极则生灾。臣才本驽骀,姿输蒲柳。六龄薙发,曾依法炬之光。三略萦怀、翻博智囊之誉;影淹明镜,髫年重传丹铅。足插软尘,眷属仍依兄嫂,只为春风入幕,偶睹神仪。遂今暮雨迷山,误污御服。明知越礼,星偷鹊驾之期。何处销魂,月满鸾楼之夜。敢谓识英雄于未遇,预思附凤辞巢。居然冒患,难以相从,卒使蟠龙离井。嗟乎?咤风云而合阵,弃家室而从王。白玉肌明,常污战血;红罗袖窄,难护刀瘢。王念臣苦辛,位臣娘子。由是竹山偃武,云鬟许脱鸡翘。薤簟承恩,月夜得随鱼贯。然而,区区黄石,难容七萃之旌。郁郁紫霞,终定万年之鼎。臣也脱舞衣而擐琐甲,绣鞋踏破三庄。亲桴鼓而拓铁山,锦带铭飘八字。王则化家为国,端拱深宫。臣犹衽革枕戈,远羁异土。猥以枯条,遥渥膏雨。心迩身遐,劳微赏厚。敢道名高十乱,男儿增彼美之歌。何期宠冠六宫,女子博封侯之印。当绍潜光之未破也,奉敕紫宫,起兵黄石。单骑摩垒,阴风黯惨之场;双鬓压兜,大雪溟-之夜。桃花马湿,渐颤芳心。芦叶刀飞,几遭毒手。只剩战裙六幅,裹橐键之余生。谁怜戎幕双层,掩膏盲之病骨。女哥舒,半枪无恙。小宾满,百难相磨。向君门而北望,三年泪断寒冰。骤御辇之南巡,一夕春回枯木。当是时也,灼艾含辛,//愉愉之爱;留钗合钿,生生世世之情。自谓专房宠固,无忧掩鼻之谗。誓海恩深,难尽糜身之报者矣。既而,敌巢尽覆,伪主生降。百战乾坤,日月全销兵气。一家中外,旗常宠答,臣庸竹帛,勋名全归两相。河山密誓,难说三生。臣虽贵为上妃,位亚嫡后。然而羊车迹绝,鸳帐形单。银钥动黄昏之怨,玉阶兴白露之吟。院少回心,忍见风生长信。丹徒注面,难禁月落上阳。因而雄心未死,琐闱复请长缨。雌口虽腾,锦伞终提孤旅。林间食黮,欲息鴞音。水底含沙,竟忘蜮射。天实为之命夺伏魔之伯,躬自悼矣,名惭多智之侯。胡为乎,丧心失图,至于此极。嗟乎!曹孟德一世之雄,智犹穷于赤壁。楚项羽万人之敌,力尚拙于乌江。臣何人斯,不念昔者。然而半生负气,九死萦心。十年矛掠钗光,有胜无败。一旦尘淹黛色,欲盖弥彰。瑕虽可录,无颜重见君王。戚自伊贻,有舌终嘲姊妹。加以黄粱梦醒,邯郸之事业原虚。紫蔻汤寒,宫阃之笑啼皆幻。屠刀一放,药炉莲钵之旁;歌扇长抛,佩玉鸣环之地。恳王赦臣犬马之余年,成臣菩提之善果。从此,臂间风月,膏桂红销,顶上醍醐,尘根绿洗,为道宫花笑日,让诸媛争采局之怜。只应瓶柳萦风,向我佛祝皇图之固。始禅室而终禅室,笑中间多一孽缘。入劫尘而出劫尘,喜首尾犹能相顾。臣今者,封云发以酬宠诰,凭天使而献御床。苟知生本无身,遑计为尘为野马。莫谓缘非结发,须知一缕一娇鸾。言尽无言,泪尽无泪。谨附王子黎安,奉表以闻。
阅罢,翠屏曰:“这表文作得情词悱恻,曲曲折折,将终身的勋劳,离合为文之波澜,讳言处,亦能传会言之。玉藻琼敷,轶态横出,所谓慷慨有余哀者乎。是骈体文之最工的,不知倩何人代作耳。花容曰:“闻黎安言,是渠的师父早溪禅师作的。”无知叹曰:“这文俨如娇鸾自作的一般,想禅家有因心法,大底将自己的心钻入娇鸾的心里,然后将娇鸾的心为自己的心。言由心生,笔随心转,才能成得这文。笏山偏又有这一个奇才,只可惜出了家,不肯为国家鸣盛。”言次,有宫女捧着御茗,分赐三人。一宫女将珠帘卷起,放进那月光上亭子来。王顾影而叹曰:“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翠屏笑曰:“王思月中人,月中人偏不思王,奈何?”花容曰:“昔汉武帝思李夫人而不得见,乃命术士齐少翁,设帷隐烛,以致夫人。帝从帐中望之,仿佛见女子影,帝愈悲怆,乃为歌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珊珊而来迟。’臣以为少翁果有异术,何不致夫人真形,谈笑如生平,以慰岑寂,影胡为者。”王曰:“朕今欲见可妃影,且不可得,世无少翁,吾已矣乎。”花容曰:“臣今夕之来,专为王致可贵妃,慰王岑寂也,王无意乎?”王曰:“卿亦有幻术,如少翁者乎?”花容曰:“臣之术与少翁不同,臣之可贵妃,与少翁之李夫人又不同。”王曰:“何谓不同。”花容曰:“少翁致死者,臣致生者。术固不同矣,且臣之所致者,能笑、能颦、可偎、可抱、可荐王枕席,王以为与少翁有影无形者,同乎,否乎?”王曰:“然则速为朕致之。如言不验,当治卿欺罔之罪。”花容曰:“可贵妃,臣已携来矣,王自不见耳。昔者王语臣曰:‘赵无知美而不媚,山翠屏媚而不美,美媚兼者惟可娇鸾乎。’臣今者以无知之美,翠屏之媚,合作一个娇鸾,以奉王。往者,王以一娇鸾权当无知、翠屏看。今臣以无知、翠屏,权当一娇鸾看。所谓两美必合者也,所谓能颦、能笑、可偎、可抱、可荐枕席者,岂臣之谩语以欺王、罔王乎?”王闻言,不觉破颜大笑。无知、翠屏,亦以袖掩口,笑不止。少定无知曰:“相公无少翁术,不能致娇鸾,偏拿着娭家们,作笑话儿,何苦呢。要知娭家一个,难比娇鸾一缕发儿,怎能当得半个娇鸾呢。”花容笑着向王再拜曰:“夜深矣,今为王致得合体娇鸾,臣事毕矣。”遂起而去。无知、翠屏,亦辞王欲出,王笑挽之,双抱于怀曰:“妃子既不愿作娇鸾,当年与妃子偶羁唐埗洞房之夜,犹能记忆么?”翠屏曰:“王谓无知美而不媚,妾谓渠作女子,或不解媚,若作男子,最善向女人心坎里体贴温柔,缱绻千态万状,媚得人死去又生,生去又死的。”王曰:“当年作汝假老公,大约领略过他的媚法了。”翠屏曰:“可是呢,当时被他媚得不生不死,只愿熔作团,永无离别。但碍着作大娘的眉眼,有些惧怕。不然怎肯竟放他去。”言着,以脸偎王而笑。王曰:“不闻说媚外,只闻说媚内。媚老婆,是通病的,较之媚老公,犹甚些哩。但媚亦有间,媚大娘断不若媚姬妾之工。当时朕作大娘,任你受丈夫的媚,并不曾争闹。今夕与你丈夫作个颠倒鸳鸯,你须要好好的在这里服事大娘,无生妒忌。”言着,不觉哄堂的又笑起来。无知以绡帕掩着樱唇,笑的气没回转,正欲拧翠屏一下,说些便宜的话。只见宫人摆上御筵,王亲为无知解去幞头,脱去朱绂,露出银泥透绣襦,与翠屏的凤袜蝶裙相映射。时正新秋,金凤荐爽。王与两妃屈卮醉月,秘枕行云,果然当作娇鸾看待。
第六十五回 奔紫都玉兄弟说妖人 布檄文张指挥得美妇
无知自延秋亭留幸,已将花容四王子挂帅之议言于王。王哂之。无何,足足复奏曰:“丞相苦欲四王子出师,必有灼见。妾与白真妃,同心夹辅王子,何忧战不克,虏不擒。”王曰:“妃子何所恃以克敌?”足足曰:“安不忘危,进不忘退,胜不忘败,朝夕恐惧,虚其心以采众议,妾所恃者此而已矣。”王喜曰:“娇鸾惟不知恐惧,故无功。今妃子能为此言,国之福也。往时妃子卤莽好杀人,自征韩火产王子,便精细有谋略,妃子此言,军国之福,亦妃子之福也,朕何忧。”会玉鲸飞、玉鹏飞兄弟,从黄石逃至紫都,无知唤至相府问之,言三弟散布流言,谓王师欲尽诛玉氏,故玉氏子弟,人人自危,甘为之用。自恃城池深固,又有蓝眉妖术,用毒雾笼罩诸险要,故可贵妃不能进兵,反为纸兽所败。三弟自立为竹山大王,以婆胡弟子许小蛮为后,许粉儿、许朵儿为妃,皆传脂粉作女妆。凡竹山、黄石、瞿谷、圣姥诸处,择男子壮健而美者入宫,悉与淫乱。蓝眉仙又以妖术摄四城妇女。初犹以小惠,笼络百姓,自王师退后,益放恣。苛刑厚敛,日甚一日。今玉氏子弟,渐有知玉侯之冤而出怨言者。无知录其言,与花容谋。相与奏王,拟于未出师之前,为玉夫人韩吉姐作一檄文,明玉侯之死,实为蓝眉妖术所弑,以释玉氏子弟之疑。王然之。乃召指挥使张小微服私往黄石,将檄文遍贴四城。张小领旨,约结义兄弟张珍、张布、刘士刚同往。花容作就檄文,呈览,王大喜。缮写停当,张小等,领了檄文,即日起行。
张小居黄石久,其地多产苎,居人咸织苎为业,遂扮作贩苎客人。至黄石时,正值仲春天气,花天草地,街市繁华。百雉高城,十分完固。乃私议曰:“当年王为黄石侯造这城时,只防不坚,今日却嫌他太坚了。”刘士刚曰:“妖焰不长,虽坚奚益。”四人一面说,一面笑,正欲寻个客店安歇,忽有人从张小背后拍其肩曰:“张小哥别来无恙?”张小吃了一惊,回顾那人,正是旧日的博徒玉振之。振之曰:“闻小哥在紫霞做了高官,那得空到此。”张小曰:“虽曾做了不三不四的官儿,只是拘束得不耐烦,久矣被人参了。”又指着珍布等曰:“今与伙计们做些买卖,不知近来的苎价如何?”玉振之曰:“买卖的事我不懂得,我家里有所空房子,可以安顿你四人。如你们舍馆未定时,可搬行李来权时住着,好早夜攀话。”张小曰:“这个不须。我们做买卖的人,或一两月,或一两日,不能拿得定的。不如客店里行止自如,较便。”振之曰:“恁地时,不强了。那西边榆树下这绿油招牌的客店,是有名的好客店。”张小点点头曰:“我就在这里安歇罢。明日得空,到店里吃盏清茶,与足下慢慢的倾谈。”振之遂拱拱手去了。
这振之原是玉无敌侄儿。无敌自以为先世旧臣,王居黄石时,甚礼重之。凝命元年表求黄石太守,王不许,以为黄石参将军。及三弟称王,又受伪将军之职。然为人外;谦而内蒙暗,不达事体,亦罢归。生一子一女,子名敬之,眉目端好。三弟召至竹山,逼淫之,旋放出。媳许氏,牢阑邑人。女名翩翩,美而黠。时竹山黄石,凡有孕的,无贵贱限三月内,在平天圣母衙门报名,满八月,即将孕妇剖腹而取其胎,又剖胎而取胎之肝,以行邪术。如有隐匿不报,全家剥皮。玉敬之妻许氏,孕已五月,举家忧惧,敬之谋之振之,振之谋之张小。张小曰:“此易耳。敬之若亲来求我,必得当。”振之以张小之言复敬之,敬之恐客店中谋事易泄,乃具酒密室,请张小至家跪而求之。张小曰:“易易耳,何不令尊奶娘诈病,请医请巫的闹将起来,佯言不愈而死,将棺穴一窍,令闭目卧棺中,举家假哭,送出西郊僻静处,先使人通知牢阑尊岳丈处,使精细人具软舆,豫伏在此,密将棺中人置舆中,承夜舁回牢阑,汝父子却将空棺葬了,假哭而回。神不知鬼不觉,你道此计妙么。”敬之扑的拜在地下曰:“此真妙计,难为张大哥想得出。”振之曰:“此计虽一时瞒过,终久却怎样呢。”张小曰:“悖天理的必亡,行妖术的必败,竹山黄石之灭,旦夕间耳。那时夫妻父子完聚,须无忘小可今日。”敬之大喜,进内捧出纹银五十两谢张小,张小那里肯受。正推与间,忽闻嘤嘤的啼哭声,一女郎阑入,密室中哭拜于地曰:“两哥哥为嫂嫂谋,独不为妹子作地乎。”敬之曰:“翩翩有客在前,无作闹。”翩翩曰:“哥哥,既请此客谋嫂嫂的事便不是外人,求贵客救儿一救。”张小惊曰:“汝处子亦有孕么?”翩翩起而唾曰:“呸!这客人甚无赖来谑儿,只为黄眉好摄人家闺女,行采补术,若想到儿时,这就迟了。贵客善谋,当亦豫为儿地。”张小搔着头想了一回,笑曰:“这个更易,三十六界,走为上界。”翩翩曰:“儿又如何走法?”张小曰:“汝有甚么姑母、姨母、妗母么?”翩翩曰:“问他怎的?”张小曰:“今时的风气,凡偷汉的妇女,多在姑母、姨母、妗母处做出来。那姑母、姨母、妗母又百般的向他父母处弥缝。男子欲勾搭妇女,亦先用钱财买通那姑母、姨母、妗母,暗做牵头,故有姑母、姨母、妗母的便好做事。”翩翩曰:“呸,呸!这风话给谁听,儿的姑母、姨母、妗母并亡故了。”张小曰:“你既无姑母、姨母、妗母,你的老公呢?”翩翩曰:“呸,呸,呸!说甚么鬼话?”以袖掩面又呜呜的哭。敬之见张小说这些话,又不敢恼,只得减着性子曰:“我这妹子,并未曾许亲的,不知张大哥有妻室么,如未娶妻时,可使渠跟着你走。”张小曰:“某虽无妻室,只是这小姐某不要的。”振之笑曰:“张大哥想是发了些财,志气高些。我且问你我这妹子,千中不能选一的,论门户呵,却是一位千金的小姐,如何配你不过。”张小曰:“有两件配某不过。”振之曰:“那两件呢?”张小曰:“第一件,是年岁。某今年四十有一,这小姐才得十余岁,如何配得某过?”振之曰:“第二件呢?”张小曰:“这一件更难,某这相貌,生得头尖眼小,脸赭发黄,头脑儿、身手儿,比他人的多不合。小姐的眼如秋水,螓首凤鬟,与某的头儿、眼儿、发儿不对了。桃花的脸,杨柳的腰,粉捏就纤纤的十指,与某的脸儿身手儿又不对了,如何配得某过。”言到这里,引得那翩翩,哑的笑将出来。正笑不迭,忽闻拐儿响,一白髯老者,踱进密室里来。张小大惊,旋点头作个揖曰:“这位就是老将军么?违教了许时,养得白发朱颜,阿小认不得了。”老者曰:“老夫就是玉无敌。你们的言语,老夫在屏后一一听见了,至于婚姻的事,小女不嫌大哥,大哥反嫌小女,何也?”张小又作个揖曰:“老将军前不敢说谎,只因阿小年长貌陋,断不中小姐意,故此这般说。”无敌向翩翩笑着曰:“我儿你中意他么?”翩翩不答,红着面走出去了。
时日已黄昏,张小亦拜辞无敌父子,回寓而去,将此事言知珍布等。刘士刚曰:“此段婚姻,不可推却。一来哥哥得了个慧美的嫂嫂,生个少爷,终身有靠。二来做了亲戚,便好讽无敌父子投降,做个内应。倘平了黄石,哥哥的功劳不小,不是初出紫霞第一功么。”张小然之。明日,玉敬之、玉振之又来寓所,致无敌意。邀请小酌,并请珍布、士刚。张小猜着了几分儿,先佩了金玉兽环合欢宝为聘物。四人换了新鲜的衣服,随着敬之兄弟,到景泰坊。只见无敌已扶着拐在门前拱候了。四人进了玉府,坐定。张小曰:“屡次踵府,未曾请老夫人的安,今番不得无礼了。”言着,便欲起身。无敌曰:“山妻已物故了。”张小曰:“未聆训诲,那里晓得。少间,延入内厅,已摆下极丰美的酒筵。逊了一回坐位,各人坐定。酒三巡,无敌举杯,先饮珍布士刚曰:“老夫年迈,尚有一幼女未婚,今见张大哥,能慷慨急人难,愿以小女奉箕帚,烦三位大哥代老夫做个冰人。”张珍曰:“老将军的命,那敢不遵。只恐我哥哥贫贱无门阀,有辱门楣。如老将军果不见嫌,敢不从命。”无敌笑曰:“这主意出在老夫,不必太谦逊。”张小曰:“老将军虽不见嫌,恐小姐不豫意。与其他年琴瑟不调,不如此日葛藤先断。”张布曰:“儿女子允与不允,多羞涩不肯明言。如肯当筵奉酒,便愿俯就了。”无敌曰:“这是我笏山的古礼,即大哥等不言,老夫已排当定了。”乃目敬之曰:“可唤汝妹子出来。”敬之带笑的进内去了。又饮了两巡酒,渐闻玎玎珰珰环佩响。敬之掀帘先出,即有几个丫头老媪捧着翩翩出来,花花翠翠好一个妙人儿,比初见时,又不同了。翩翩奉了酒,张小向身上解下金玉兽环合欢宝,交与敬之,敬之交与老媪。一时麝兰香散,步玎珰,进内去了。顷之,老媪捧出琥珀八棱杯一双答聘。男女席间交聘,是笏山的故事,不足怪的。
筵散后,四人辞回寓所,便择定三月初十日,招张小在玉府成了婚。明日,许氏即妆出病来,果然嚷嚷地请医请巫的闹着,敬之修一书,密令张小往牢阑邑,寻着丈人许宗照,言知此事。宗照看了书函,知张小系女儿的姑婿。遂令与儿子许钧,备快舆往接女儿。两家订了时刻,依计而行。果然作得周密,无一人知觉。无敌益信女婿作事可靠,自是翁婿十分相得。张小遂承间将实情说知无敌,讽无敌降。无敌叹曰:“今王,老夫故主之婿也。倘录前过,敢不为率土之臣。”于是修一待罪表文,使张小奏王,愿作内应,将功折罪。三月末旬,趁着月黑,张小吩咐张布带檄文二十张,潜入圣姥城,张珍,带檄文二十张潜入瞿谷城,自己带檄文五十张潜往竹山城,留五十张与刘士刚贴黄石。约定某时某刻,一齐张贴。各人换了黑衣,携了浆糊行事。又吩咐玉振之带书一封往寅邱投玉带侯韩腾,令人接应。玉敬之豫备行李马匹,先送妹子玉翩翩在紫藤城外白衣庙中相待。是夜甚寒冻,四城的居民闭户甚早。这四城,惟竹山为三弟所居,巡逻严密。张小先于是日,扮作黄石的公差,混进城中。天已晚了,见宣化街前,有所酒店,甚幽雅。踱进店中,先有一个公人打扮的,据住东边的坐位,见张小来,便拱拱手曰:“老兄何来?”张小曰:“某是黄石大军师的公差,姓平名贵,有紧急文书,投戚平章府里的。只是这雨如膏的,泞着街巷难走,天又寒,闻这店里好酒,借几杯暖暖手脚,才去投文哩。敢问足下何人?”其人曰:“我姓端木,名敦正。在戚平章府里,专管文书的。”张小吃了一惊,曰:“足下偏得空在这里饮酒?”其人笑曰:“我正奉本官的公文,往黄石投大军师的,大都都为着此事。”言着,呼酒保:“不用另备平大哥的酒菜,有上好的酒肴,多搬些来。是我请这位平大哥的。”张小曰:“搅扰老兄,怎好意思呢。”端木敦曰:“大家俱是吃官饭的人,况且两衙门甚耽干系,有甚么事,须照应些。这小意儿,说甚搅扰。”张小惧他穷诘大军师衙里的事,对答不来,用甜话儿,拿酒向端木敦乱灌,看看的已有八九分醉意了。张小曰:“适才老兄言两处投文都为此事,到底甚么事呢?”端木敦曰:“你在大军师衙里做个公差,韩水的事,你不知么?”张小闻韩水二字,又吃一惊,只得笑着曰:“韩水的事,那里不知,只不信我们袋里的公文,专为此事。”端木敦曰:“只为这韩水,晋王画影图形,捕拿甚急。前数日,带几个结义的兄弟,投你家大军师处,军师已奏闻天王。今天王要将他解回竹山,故我们戚相公,行文催取。难道军师回覆的公文,别有事么。”张小曰:“这事尽知,但韩水好意来投,天王何苦定要害他。”端木敦曰:“你真个不懂此中机关,因天王闻韩水生得美貌,欲取回宫中受用的。又忌着大军师,不敢明言,故假说,”说到此处,<的吐将起来。张小趁势将壶中的余酒,灌他一回,已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时天已昏黑,酒保掌起灯来。张小曰:“我的结义哥哥饮醉了,天气寒冷,防冒着风。你这里可有铺盖,让我们睡一夜,明早,好干办公事。”这店主人,原认得端木敦,系平章府里的公人,遂与张小搀入客房里,放倒床上。店主人泡着一壶浓茶,亮着灯。张小曰:“自便罢。”即关上房门,搜他的身上,搜出那文书袋来,浸湿封口,用口呵了十余下,慢慢的用竹刀解开封口,并不缺烂,取出那公文,向灯下细看,果然是催解韩水的事。翻来覆去,看至将韩水首从,即日解回竹山数字。不觉计上心来。原来笏山的纸有泠水、新泉两种,泠水造的薄而韧,新泉造的厚而松,凡官衙多用新泉纸。张小向身上取出小薄刀,将首从这从字轻轻的刮将起来,纸惟厚而松是以好刮。张小身上有自具的笔墨,取出笔墨来将刮去从字的字位,照原文笔法改作级字,改得甚是妥帖,照改的读去,是“将韩水首级即日解回竹山”了。大喜,又取出些浆糊将原封的封口封固,回顾端木敦,尚呼呼的僵卧不醒,遂照旧放回端木敦身上。是时已打三更了。开房门出看,店主人犹摒挡东西未寝。张小曰:“求大哥看顾某的兄弟,呼茶呼水时,好好的给他。某趁这雨已息乘夜投这公文,免误大事。”言着跑出门去了。
张小原有飞檐走壁之术,这五十张缴文不一时贴完了。刚贴至末一张,不提防这墙角有个灯笼闪将过来,正照着张小。又有两个拿朴刀的随着提灯的,先喝曰:“你这厮深夜里贴甚么,拿去见巡城官。”张小曰:“大哥,勿声张,只因我的妹子被人勾引逃去,不知下落,今出了这张谢贴,或者有人报信未可知。”那人曰:“为何深夜才贴呢?”张小曰:“这是没脸的事,白昼里防人嘲笑。”那拿朴刀的哈哈的笑起来,曰:“有这等希奇的事?”将朴刀支在墙角,夺那灯笼向壁上晃着。张小欲逃,又被前时拿灯笼的揪着。无计可脱,情急了,乃向怀中拔出七寸长的小刀儿,暗向揪他这个人的腹里只一戳,那人大叫一声便倒。原来张小这刀是用毒药浸炼,刺人见血,立死的。那个拿朴刀的昏邓邓倦眼麻茶,闻这一声叫,刚欲动手,张小手快已将那拿灯看檄文的戳倒,灯已灭了。张小眼明,提墙角支着的朴刀,向那拿朴刀的脑后尽力削了半个天灵盖,又向嗓里一刀。所谓说时迟那时快,其实只一齐事,俱呜呼了。张小杀死三人,即寻至僻静处,爬城而出。时四更将尽,走至白衣庙,天已明亮。张珍、张布、刘士刚及敬之、翩翩等,已在这里等候。张小辞别敬之,携了行李马匹及翩翩等,取路从寅邱回都复旨去了。
第六十六回 改公文一字诛韩水 净妖雾两妃遇颛和
三弟自从以黄眉妖术,中途弑了玉侯,逃回竹山,称竹山天王,以父亲杨吉守瞿谷号兵马大元帅。时婆胡守圣姥,蓝眉居黄石,自据竹山为巢穴。所居之室,号如意宫。选美男子,傅脂粉,去衣袴,环立四面,号情娘子。与一情娘子交,众情娘子下体皆跃举,如不能跃举的便是无情,贬出宫去。玉无敌之子敬之曾充情娘子而被贬者也,惟不乐与蓝眉交,又不敢明拒,遂与蓝眉约一月一度。然蓝眉每摄闺女淫之,亦不必定交三弟也。一日,三弟闻韩水来投,问左右韩水何如人,或言韩水为韩卓庄公之子,美而伟,下体雄健异人。三弟大喜,使平章戚成贵,促蓝眉将韩水解回竹山,亲自讯鞫,而实欲与之淫乱。蓝眉为张小所改之文书所误,乃杀韩水,以韩水之头寄竹山。三弟大怒,欲杀蓝眉。然惧其术而不敢发,终日皱眉不悦。小蛮等百般献媚,解三弟愁。是日,正裸体酣嬉,乐未已,忽报戚成贵入宫言有紧急军情求见。三弟不肯出,成贵怒,以剑击宫门而去。明日,蓝眉亦至,三弟正左抱朵儿,右抱粉儿,叠股而嬉。见蓝眉仗剑入内宫,不觉失色而起。蓝眉怒曰:“祸在眼前,犹不思商议国事,是何心肝。”三弟曰:“外事有军师,内事有平章,侬何知焉。”蓝眉喝左右请平章相公来。成贵至,拔剑欲诛三许,蓝眉止之。成贵仰天叹曰:“某无识为军师所误,误事秽主,难免身为俘虏,贻笏山人笑。”言罢大哭。三弟曰:“平章无动气,且问何事恼着平章。”成贵曰:“今玉侯韩夫人将檄文遍贴四城,人心摇动,咸有叛志,王犹抱着这几个猴子,刻不离身,何所恃而不恐。”言罢将檄文掷案头,三弟展阅之。其词曰:
故玉黄石侯夫人韩布告竹山、黄石、瞿谷、圣姥四城子弟百姓曰:杨三弟本小童贱媵,随嫁黄石,以淫佚逢主,立为娘子。固已出污土而上云霄矣,乃不思菲葑下体,包藏祸心。知侯懦弱,工谗布蛊,欲废小童,而自立为夫人。幸可贵妃及先姑云太夫人持正,事遂寝。逮贵妃回宫,三弟放恣益甚,思以淫欲杀侯。凭女巫梁婆胡,私招娈男许阿蛮等,以断袖之爱惑侯而实与三弟奸。淫嬲裸逐,秽臭薰天,皆尔子弟百姓所已悉者。乃狼心未已,窥小童身妊少主,思为一网打尽之计。使侍婢芷香以毒药害小童,而实欲害少主也。芷香不忍,反泄其谋。三弟惧与小童无两立之势,又进毒弑太夫人,而诬小童。令太守丁勉之解小童赴都,而自揣情虚不肯赴质。天子震怒,乃使着翅伯擒三弟婆胡等,入都对狱。而三弟用婆胡策招妖人蓝眉,阴行妖术,伪以囚车载侯同行。至半途,即以妖术弑之,而扬言曰,晋王实杀之也。而夜摄三弟等仍回黄石,自称天王,据四城以叛。幸天不绝玉氏,小童于凝命六年,葬侯之日,即诞少主。天子喜玉氏有后,思除蛇虺,靖我室家,乃命可贵妃,率师讨三弟。而三弟使蓝眉布妖雾以塞道路,致贵妃师出无功。呜呼!毒淫凶梗,四恶俱全。罄千江之水,不足洗其污。煤万岭之松,不足书其罪。今天子复命四王子星生率六师诛四恶,扫妖孽复旧邦,先使小童布告尔等。呜呼!先侯虽薨,少主犹在。倘念先公累世仁泽,浆食迎师,拥少主而立之,是氛翳重开,复见天日也。小童死且不朽,慎无助淫从逆,以干罪戾。
三弟看罢并不瞋怒,既而笑曰:“侬以为甚么大事,这纸上的言语,理他则甚。纵有王师,我大军师的法术,自能破之。平章且回府,无为纸上的空言所惑。”蓝眉曰:“天道恶淫,逆天何以自免哉!”长叹而出,成贵亦叹曰:“吾其为虏乎!”初四城之人愤王杀玉侯,咸愿从三弟反。逮三弟淫恣日甚,多有疑者。及见檄文咸跃而起曰:“我侯有子,不患无君矣。”多有聚党联盟,以仇三弟者。平章戚成贵性急刑峻,民多窜逃。
凝命十年五月,王命四王子星生挂帅讨贼。时星生年已六岁,以足足、雪燕辅之。以故玉侯之子玉重华为先锋,年亦五岁,以吉姐、朱芳莲辅之,大将则可松龄、香得功,战将则田麟、忽雷、黄熊、绍武、绍玉、绍金、山贵、赵联、斗艮山、奇亮功、玉鲸飞、玉鹏飞、丁让能、凌祖兴,以可大郎、可大绅为行军记室,以斗贯珠为女记室,丁勉之、玉世安、颜段安、颜黎安为行军参谋,右丞相赵无知为军师。王使花容饯军于玉带泉,无知与花容密议了一回。花容以锦囊一个付无知曰:“破妖之策,在此矣。然他人不能悟也,相公幸留意焉。”无知佩好锦囊,辞别花容与足足等,率大军渡过浮桥,从石杵岩进发。
杨吉闻报,尽点四城军马,不满三千,半皆老弱。大惧,谋之婆胡曰:“以三千之疲卒,当数万之雄师,何以战为。”婆胡曰:“汝痴矣。曩可娇鸾亦数万之众,我们何曾用着一兵一矢,我仙家自有天兵神将,攻破紫霞,掳晋王且不难,何况区区小寇。乃相与往见蓝眉。蓝眉正聚诸徒演习妖术,见二人至,曰:“正欲请元帅酌议,今来大好。”杨吉终嫌兵少不放心,蓝眉曰:“并不用元帅出军,可分军马镇压四城,防百姓作乱。军中事,不敢相烦。又使梁婆胡厚布毒雾,笼罩四界,须较前番更浓密。二人遵令辞去。
是时,寅邱镇韩腾夫妇闻王师至,率兵迎劳。王师据紫藤之左山坡下寨。足足召紫藤令花渊云问曰:“妖人的毒雾,平时恒有,还有临时布的,只布这一面,还是面面有的。”渊云曰:“这雾是临时布的,然面面皆有,与当年只布一面,以阻可娘娘军者大不同。”足足大忧,集众谋士拟破妖雾之策。颜段安曰:“昔年儿兄弟平樊仙岩,亦有黑砂喷出,儿仗着王的开明御玺,以红光冲散黑砂,故能成功。儿兄弟来时密求父王以御玺各印儿背,或能冲这妖雾。”无知曰:“樊仙一犬妖耳,为祸未烈。今蓝眉居奄乌洞修炼千年,将登宝录,其术正未易破。儿欲去,须待明日正午阳气盛时。切勿深入,须记出路。”段安曰:“出路可得辨乎?”无知曰:“过午则日渐西,汝可从西方冲入。但见黑雾中有些黄气,便是出路。”段安兄弟领了令箭。
明日,披发赤足,以黄金络索束小黄衣仗剑从西杀入。行数十步,忽一阵铁雨四面飘来,离身一尺而散。段安走来走去,已不知黎安在何〔处〕。虽近身处无雾,然一尺之外,黑阴阴不辨南北。渐渐的足力疲乏,不能支。记无知言,细辨果有微微的黄气在黑影中,乃趁黄气,挥剑而走。似前面黄气中有喘吁声,心疑之。呼曰:“汝黎安么?”只闻应曰:“诺,哥哥随我来。”再走几步,欲追上黎安,忽两眼芒生,却是夕阳射着,不知身已出雾了。兄弟各说了一回,大约所遇略同。乃一齐上帐缴令。段安曰:“儿有一言,可破妖雾。儿兄弟以御玺印背,雾不能伤,何不班师回都求王以玺遍印诸军之背,一齐攻入,何患妖雾之不破乎。”足足以问无知,无知曰:“孩提之见,无足听信。”是夜,众军大哗,言营寨之东,一火人从地亘天,不知几千万丈,将奔我营。无知笑曰:“此幻术欲眩我军耳目耳。”乃下令,言火人不能为害,诸军无得哗骇。密使朱芳莲以秽物击箭头以射火人,但见火人随射而没。顷之西边复有一火人,状如前。芳莲复射倒之。又一夜足足与无知等正酌议间,忽闻军又哗,无知与雪燕出营观之,见月光下一巨人,遍体绿毛,骑恶兽奔来,头长倍身,十分狞恶。无知使芳莲射之,应弦而倒。使人往视之,一草人耳。由是连夕多见怪异,军士亦多储秽物射之。足足被他闹得不进不退,从前的性子不觉复使出来,定要单骑杀开恶雾,踏平四城,屡被诸人劝止。无知亦忧闷无策,乃密开余余的锦囊视之,初甚闷闷,忽然拍案大喜,私与雪燕谋。雪燕初难之,既而顿悟。无知戒之曰:“今日之事,可以意取,而不可以声色求。”雪燕点头乃相与往见足足。足足见二人至,戚戚不展眉。无知曰:“昔多智侯师出无功,致逃禅而去。今我军亦为妖雾所阻,不能前进,况连夜妖物叠出,乱我军心,倘再罹火兽之祸,奈何,不如趁此锐气未挫之际,全师而还。”足足怒曰:“娭家生平有进无退,况王子初次出师,不得利,誓不回都。量这妖雾,何足道哉。”乃下令军中谁敢破此妖雾?军中面面相觑,无应令者。无知叹曰:“娘娘昔日拳打双虎,威震笏山,何惧妖邪。但近来娇养深宫气力较从前,量减些了。况抱着王子,安富尊荣,不可以千金之贵,试险阻。不然这妖术何足道哉!”足足大怒拍案而起,曰:“相公视娭家今不如前么。”乃顾雪燕曰:“为将之道,当亲冒矢石,身为士卒。先娭家的两头铲何在?”雪燕曰:“妹与姊姊皆颛和圣姥弟子,尚有难香一枚,留妹处,言非有军国大事,不可焚。今夕当与姊姊虔心拜祝。明日,便随姊姊杀入雾中,直抵黄石,擒妖人,这雾何足道哉!”足足大喜。是夕无知相地,使人筑一三层高台,四面用青、赤、白、黑之旗,及四隅间色之旌围绕之,使颜段安、颜黎安披发佩剑持香炉在台第二层左右立,使绍金、绍玉、凌祖兴、丁让能,亦披发跣足,执长矛分立。下一层使朱芳莲,及红云都司凌月娘,皆扮道妆,持弓矢,在台第二层前后立。至三更时候,足足、雪燕,皆扮道妆。足足佩漏景刀,雪燕佩十光剑,携难香,登台燃着,各人拜了一回。见香烟蟠结空中,化作彩鸾,从东飞去。足足正伫望间,闻有声出腰际,惊而顾,乃所佩之漏景刀自鸣,雪燕之十光剑亦鸣。盖剑与刀皆圣姥所赐者。雪燕大喜,携足足下台,准备明日同破妖雾。足足将王子交与吉姐,吉姐诸人皆受无知意,不敢谏。足足佩刀提铲,雪燕亦横枪佩剑相随。两人皆五色战裙,杏黄攒金星的小袄,不骑战马,一齐冲入雾中。但见黑阴盖日,腥气袭人。足足在雾中,呼雪燕曰:“这雾虽恶,咱们既来,须奋力穿过这雾,勿半道而回,被人笑话。”雪燕诺之。两人舞着枪、铲,果然向前直进,如行黑夜中,不辨高下。忽大叫一声,“呵呀,不好了。”足足连铲和人扑的堕落野塘中,不觉失声大呼曰:“师父救我!”呼未已,一转盼,只见黑雾全收,天日清朗。雪燕立野塘边以枪柄授足足。足足从野塘中缘枪柄跃起,下半截淋淋漓漓的都是野塘水。幸塘水不深,天气尚暖,雪燕为他解去拖泥带水的五色裙,分身上衣为足足换去湿的,教他快见师父。足足曰:“师父何在?”雪燕指曰:“这石上坐的,不是么。”足足见石上坐一女子,羽帔蓉裳,十分美艳。足足大疑,向雪燕耳畔说曰:“我师是病瘦似的一个老尼姑,岂是这个?”雪燕曰:“神仙不肯示人真相,要变怎地便怎地。”足足曰:“你莫非弄个假的来哄我。”雪燕曰:“这毒雾百般的不能破,师父一到,便见青天。你说,假的有这样灵应么。”足足大喜,乃整衣上前,向这女子拜去。女子曰:“娘娘的两头铲无恙么?”足足指着铲曰:“师父赐的如何有恙。”女子笑曰:“夷庚草坡上一别,十数年矣,娘娘犹认得么。”足足曰:“师父有的是还少丹,今比初见时,俊俏了许多,弟子肉眼,如何认得。”女子曰:“娘娘猜我是多少年纪?”足足再瞅一眼,屈着指曰:“左不过十七八岁。”女子曰:“我才十七八岁,娘娘呼我作师,心里有些不服么?”足足曰:“怎见得不服?”女子曰:“娘娘的母亲斗贯珠,年纪小些,娘娘唤他作母亲,心里犹未输服,何况我。如不服我时,我便去了。”足足叩头不迭。雪燕曰:“师父既肯降临,为天子净扫妖氛,今日决不放师父去的。”女子笑曰:“我见这可娘娘的言语趣甚,与他取笑儿,那便真去。”言未已,望见一彪军马,从北边追将上来。女子指着笑曰:“娘娘的母亲来了。”正惊顾间,那彪军马已到。一骑女将,横枪跃马,当先正是女探花斗贯珠。见三人在此说话,大喜曰:“妖雾果然消了。”遂下马厮见。雪燕指谓贯珠曰:“此我师颛和圣姥也。玉指一竖,毒雾骤平。”贯珠跪地叩见了圣姥。足足曰:“母亲来此何干?”贯珠曰:“赵军师恐我儿有失,故带兵追来接应,今已日暮,请圣姥同回营中议平妖之策。”四人遂并马回营。
第六十七回 斗分身白发小儿丧命 破妖阵蓝眉仙子伏诛
足足等破了妖雾回营,三军大悦。命诸营将校皆来参拜圣姥。明日,无知欲分遣军士齐围四城,忽谍报圣姥城外环列八营,旗帜悉用八卦式样,不知何意。足足遂拔营,进逼圣姥城下寨。蓝眉使人下战书,约日大战。
是日,无知使香得功点兵三千,率田麟、忽雷辅着颛和会阵。见对阵的门旗开处,羽葆之下,一人锐头深目,两眉拖脸,蓝如浓靛,头上以金龙束发,发红色,身披五色百衲,骑一异兽类狮子而无尾,腰佩两个葫芦,手握七星双剑,得功谓左右曰:“此蓝眉也。”田麟曰:“非有三头六臂,吾何畏彼。横铁蘸策马大呼,直取蓝眉。未至阵门,一道者打扮,手挥双刀,迎住田麟厮杀。那道者那是田麟对手,正欲向袋中取妖器来伤田麟,取不迭,已被田麟蘸为两段。蓝眉怒曰:“伤我徒弟怎肯干休,白发儿何在?”只见旗角里蹲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儿来,那小儿生得唇红眼绿,发白如银丝,绾作五枚葡萄髻,髻上插五朵红花,身上擐着透绣红暖肚,下面沉绿>,赤着足,骑只小虎,手中并无兵器,拿个布袋,笑嘻嘻的走出阵来。田麟大怒,只一蘸,蘸做了两个小儿,一样的骑着小虎,一样的打扮。田麟左一蘸,右一蘸,两个又分作四个,再蘸了几回,又分作十余个,围着田麟嘻嘻的笑。田麟惧虚,挥一蘸欲走回阵。只见众小儿的布袋一齐抛在空中,纷纷的粘着,霎时合做一个,连人带马将田麟摄在袋里。十余个小儿已合做一个了,笑嘻嘻提着袋,欲回阵。忽雷大怒,飞马来夺小儿的袋。小儿正欲将袋来摄忽雷,乍见红光闪处一小赤蛇,从忽雷马后飞出化为小箭,贯小儿喉,小儿倒地而死。忽雷见小儿已倒,欲将布袋提回。谁想那袋沉重的了不得,忽一片白光从空飞下,袋裂一缝,田麟依旧骑着马似缝里蹲出来的一般,同走回阵。众军士正看得呆呆地,俄一阵热风吹将过来,吹出一天的火鸦来啄军士。众军惊皇欲走,忽背后飞出一天黑豆旋舞空中,众军望见一豆打一鸦。顷之,火鸦尽被黑豆打落。蓝眉大喝曰:“汝军中何处妖人,敢出阵前赌斗么?”言未已,颛和骑一大蝴蝶飞出阵门。蓝眉见是个十余岁的美人儿,乐与赛赌取笑。遂舞动双剑,迎风一晃,变作个书生,十分美貌,亦骑着蝴蝶来调颛和。颛和把袖一翻,袖中飞出千百个蜂儿,向书生粉脸上钉着,钉得书生面庞肿烂,如疯疾人一般。书生大怒,望空一耸,高十余丈,数十只手各拿兵器,齐刺颛和。颛和和蝶堕地变作十余个矮人,各拿斧凿,凿他瓮大的毛腿。那长人翻身倒地,现出原形,走回阵中。颛和意欲挥军掩杀,只见一道童走出旗门,稽首曰:“敢请仙师仙号。”颛和曰:“我颛和圣姥也。汝师独不知乎?汝师欲逆天行道辅虐助淫,可惜千年修炼之功,一旦尽成盔烬。道童曰:“我师言,非我逆天道而行,实天逆我道而行耳。圣姥如果有能,今已日暮不必相逼,明日我师摆一阵图,圣姥能破此图,便帖耳听圣姥指示。如不能破,请回洞府,免结冤仇。”颛和笑曰:“汝善言语,让汝师再演习一夜,作汝的人情。”遂回阵,鸣金而退。
香得功谓诸将曰:“我等战斗多年,并不曾见此奇战。若非我们有圣姥相助,尽丧于火鸦队中矣。”正叹息间,忽报指挥官张小解粮至。张小见得功,备问胜败之事。得功一一言之。是夜无知传张小进帐,吩咐曰:“汝丈人玉无敌,既上降表愿作内应,我明日绊住蓝眉斗阵,欲潜以一军抄道取黄石。汝可连夜逾城,与无敌父子谋,明日午时,赚开城门,纳我军。切勿误事。”张小领令,连夜去了。
天未明,足足携王子升帐,无知旁坐,密传香得功、可松龄、丁勉之、玉鲸飞、玉鹏飞五人进帐。使香得功率部下兵二千人,衔马勒潜师往袭竹山,擒三弟。使可松龄率部下兵二千人,衔马勒潜袭瞿谷擒杨吉。丁勉之率鲸飞鹏飞部下兵二千,袭黄石。俱午时三刻,奋力攻城,务在必破,无误大事。又使绍金、绍玉各率军一千,为三路接应,俱不许豫说军士知道。是日,得蓝眉战书。即令白雪燕率军三千,点田麟、忽雷、黄熊、绍武、山贵、赵联,辅颛和斗阵。军至圣姥营,蓝眉阵已摆成了。颛和登高望之,但见阴磷惨惨,妖雾重重。皆恶煞凶神,分布阵内。右边风搅腥氛,腾作黄黑气,知地下尽布地雷。前面三个阵门,以纳敌军,阵后一门,为自己退步。颛和复骑蝴蝶,在阵前蹀踱了一回。见三个阵门,每门皆有蓝眉坐着,皆以拂招颛和。颛和慧眼中,知中一个是真蓝眉,左右两个是假蓝眉。乃谓雪燕曰:“此阵军卒不满三百人,皆用神煞布满,若用军士攻之,必为所伤。乃选弓弩手五百人,使人取清水一盘,出葫芦中红砂一枚,搅水中,水尽赤。使军士以水染弩镞,镞皆红色。令弓弩手,逼阵门射之。一声炮响,众弩齐发。弩镞化作火蛇,飞入阵中,地雷尽发。右边守阵军卒,一齐烧死,神煞皆逃。左边守阵军卒百余人为火弩所驱,尽落坎中,阵不攻而自破。雪燕以枪向后一招,田麟六将率兵从之,夺了营寨,将圣姥城围得水泄不通。蓝眉驾云欲遁,颛和以手中扇招之,堕地化为巨兽,舞两爪欲扑颛和。颛和堕地化为小儿,那兽张巨口,齿粲粲然,吃这小儿。小儿却蹲入巨兽口中,众大惊,咸以为颛和被吃。忽闻空中有人鼓掌大笑,盖颛和也。仰见颛和立云际,手中拿一黑绦,其端直透巨兽口中,笑谓众军曰:“这兽所吃的小儿,乃黑绦端之金钩耳,非真小儿也。今已钩其心,可任你们摆布矣。即以黑绦系雪燕枪头,令牵回营中,与足足看。
婆胡在圣姥城,闻蓝眉被擒,惊得魂不附体。平时所习妖术,至此皆不灵。城中百姓缚之,开门出降。雪燕屯兵圣姥,使山贵将婆胡解回大营。是日,黄石子弟,开门迎丁勉之军。可松龄攻破瞿谷,杨吉投井而死。惟竹山未破。明日足足大军进屯黄石,张小带玉无敌父子见足足。足足慰劳之。吉姐抱玉重华策马入城,家家焚香酹酒,愿见少主。足足令可松龄、绍金、绍玉之兵助香得功,并力攻竹山。戚成贵涕泣勉军士,登陴死守,急切不能下。围之越月,无知使张小穴地道攻之,遂杀成贵。三弟闻变,与小蛮、朵儿、粉儿,以大带连身,欲投井,为宫奴宠儿所获,以献得功,竹山遂平。足足问颛和曰:“蓝眉变为巨兽,此何兽也?”颛和曰:“此即蓝眉兽也。修炼于奄乌山,将成大道。但淫心未绝,在黄石造孽过多,罪宜诛灭。”乃令系黑绦于黄石之西门,凡受其淫毒者,许脔割之。不终日而尽。蓝眉既诛,是夕,遂失颛和圣姥所在。
第六十八回 复故土玉重华五岁封侯 泣深宫可炭团一朝会母
足足谓雪燕曰:“我的师父狠无情,既为我们平了妖,当相与朝王,封个官儿,为甚么来无端,去无迹的,不可测度呢。”雪燕曰:“神仙举止,是这么样的。”语次,王子星生,扯着足足的衣带曰:“我们擒那三弟已擒得了么?”足足笑曰:“是擒得的,你欲怎么?”星生曰:“儿欲看那三弟,是怎样的一个人,要这么多人擒他呢。”正说间,人报杨三弟及三许已解到了。即传刀斧手,排班伺候。并传玉重华、韩吉姐、丁勉之,上帐同审三弟。左一案吉姐携重华坐着,右一案丁勉之坐着,足足与雪燕擐着戎妆夹王子星生同坐中案。
三通鼓,一声炮,旌旗肃穆,鸦鹊无哗。足足把响木一敲:“将犯人带上!”一声吆喝,只见忽雷以索牵三弟、婆姐、三许上堂,分跪左右。可大郎在帐外唱着名,星生问足足曰:“三弟是那个?”足足指曰:“那旁蓬髻青衣的便是。”星生点点头。足足喝曰:“那个是甚么许小蛮、粉儿、朵儿呢?”只见左边三个潘安似的美男子一齐应曰:“小人便是。”足足曰:“你三个,为何帮着三弟作恶?”小蛮曰:“小人们那敢?”足足曰:“你既是个男子,为何全没廉耻,傅粉挽髻,称甚么王后贵妃呢。”三许叩头泣曰:“此是犯人没奈何的事,欲逃不脱,不是犯人情愿的。”足足敲着响木:“拿去斩了!”忽雷正欲动手,只见星生扯着足足曰:“这三个不杀他也罢。”足足笑曰:“你三人好造化,王子恩免了你,带你回都服事王子,你愿么。”三人叩头曰:“但免死刑,活一日,便是一日的恩典,敢说愿不愿。”足足曰:“据你说,只免死刑,大底活刑是免不得了。况且你们是惯妆女人的,何妨真个改做女人。”喝左右:“将三人牵去阉了罢。”忽雷遂牵三人去使刽手行了宫刑。足足又敲响木曰:“梁婆胡跪上来,婆胡爬前些。”足足曰:“你这老货,挑唆三弟,进毒弑云太夫人,以诬韩夫人,该得何罪!”婆胡曰:“犯人并无此事。”足足曰:“私招三许与三弟奸,亦无此事么?”婆胡曰:“此是犯人误做的。”足足曰:“招蓝眉中道以妖术弑玉侯,据四城作乱,难道亦不干你事么?”婆胡叩头曰:“犯人该死,倘邀恩赦,十指燃香,为娘娘祝。”足足曰:“你这十指,既能祝人,大都戟起指来,复能咒人。拿去斩了罢!”忽雷将次牵去行刑。足足又呼三弟,顾雪燕笑曰:“闻三弟行坐不穿衣>,这个是假三弟么?”雪燕曰:“大都见娘娘便有起礼来,未可知。不是假的三弟,只是战兢兢不言语。”足足敲起响木来,指着曰:“你快把弑太夫人、弑玉侯、诬夫人的事供上来!”三弟曰:“犯婢本媵妾贱姿,那有这么胆量,因太夫人死得不明,不得不得罪夫人。至于绍娘娘将玉侯犯婢等拿至中途,玉侯无故被杀,犯婢恐不免,故私自逃回,避难竹山,岂料蓝眉据黄石造反,挟制犯婢,犯婢怎奈他何。今蓝眉伏诛,黄石之福,恳娘娘恕犯婢无知,情愿削发为尼,以赎前过。”吉姐乱敲响木,大骂曰:“当年我哥哥买你,从嫁先侯,你以淫荡惑侯,竟欲废我。你不思何等样出身,胆敢觊觎夫人两字。你只可做竹山天王,夫人是不容你做的。你平日好赤体淫奸,自言畏暑。今正炎天,独不畏么?”喝左右与他剥去衣>。左右揪着三弟头发按在地下,剥得赤条条地。吉姐曰:“渠自喜肌肉白皙,可将他肢体,用刀界作龟宿纹,俾渠白肉变作花纹的红肉。”刀斧手吆喝着,以足踏着三弟,从胸至股,慢慢的用刀界将起来。三弟哀嘶得,声都破了。吉姐令将诸犯监禁着,不许容他自尽,还要请旨正法。若是死了,监者同罪。可大郎宣命退班,丁勉之打恭辞出。足足携着王子,吉姐携着重华,雪燕并随从的侍婢,一哄进内去了。
又数日,足足下令班师,暂令丁勉之留辅重华。又使玉无敌、鲸飞、鹏飞领兵一千,并四城降兵,留镇黄石,奏闻朝廷定夺。自五月出师,十月班师,只五个月,韩水诛,黄石平。王大喜。嘉张小之功,封为百黠将军。使赉敕往黄石,册封玉重华为黄石侯。以丁勉之为黄石侯太傅,兼领黄石道太守事。杨三弟、梁婆胡,任韩夫人极刑处决。足足又吩咐张小,如三许未死,可带回都做个内竖。又封王子星生,为定侯。晋足足、雪燕为贵妃。香得功以下赏赉有差。花容、赵无知奏:“黄石既平,笏山无事,臣等愿罢相印,居深宫,就贵妃之职,以邀王宠。”王准奏。乃使花左贵妃,为太子玉生、二王子寄生太傅。使赵右贵妃,为三王子福生、四王子星生太傅。使绍中贵妃为五王子连生太傅。那连生乃可贵嫔香香所出,即五仙庙与星生同时产的。性慧敏,年六岁,能诵江海赋。一日王戏绍贵妃龙飞曰:“龙君象也,妃子名龙飞,龙飞在天,妃子其为女王乎。”龙飞面赤不能对。连生在旁对曰:“父王,天也。母妃为天所笼盖,或飞或跃,仍在天之下。故天子驭龙,以君驭臣之道也。”王大喜。龙飞无子,由是爱连生如己出,故王使之傅连生。
凝命十一年,正月。窦彩嫔小端,奏谊王子段安、黎安,曾聘定月山关守绍纬孪生之女小丽小施。今年已冠,乞赐完婚。王喜。命工部臣为两王子造府,择三月望日成婚。王思录故人子弟,及诸妃眷属,使人访得绍其英之子绍平,其杰之子绍安,俱流落为佣,乃召至都,封平为安嗣男,安为安世男。以花贵妃之弟花枝,为安庆男。以段安、黎安之父乐代辛为安平男。以乐真妃之父乐生光,为安明男。以张贵嫔、银银、铁铁之母张姥姥,为安义夫人,迎入宫中供养。是时,山真妃翠屏之父已故,以维周之子周正,补锦衣使。旨赐与韩春荪之妹芷香完婚。以赵贵妃公挪之兄公则为安勉男,母赵夫人为安顺夫人,迎入宫中供养。以绍贵妃龙飞之父绍崇文为安谦男。以赵贵妃无知之母卖浆妪为安遇夫人,迎入宫中供养。又晋可介之为定威侯。宫中诸妃嫔有亲属受封供养者,皆踊跃谢恩,欢呼动地。可真妃炭团哭于王前曰:“人皆有亲,妾独无乎?”王曰:“可庄自熊虎构兵,潜光窃据,妃子的母亲,未必尚存,只安于命罢了。”炭团拭泪曰:“闻妾母亲,流落悉利,久欲为王言之,但未知的确,不敢妄陈。妾姑娇鸾又出了家,妾身又不能为王育王子,一身之外俯仰无亲。人皆欢跃,妾独悲号,亦固其所。”王亦为之太息。明日,王召归诚将军可飞虎,问曰:“闻可真妃之母,流落悉利,卿能悉其约略否?”飞虎曰:“当年明礼被杀,王出可庄,内外不能相顾,逮臣进府问安,已闻逃出府门去了。干戈扰攘之际,何暇理他。自后绝无消息,悉利之说,巨未之闻。”王曰:“卿能为朕访求之,以慰真妃之念否?”飞虎曰:“容臣慢慢访求,若果尚存,终不能逃出笏山之外。”王颔之。又使百黠将军张小赉敕往阪泥慈云庵册封前贵妃无可禅师,为色空无界梵天自在圣智大法师,赐银万两,为大法师焚修之费。
张小偕张珍、张布同往,至徘徊邑。张小谓珍布曰:“王悬千金之赏,购寻可真妃娘娘的母亲,饭盂悉利诸邑,虽道路僻远,汝二人曾走过的,何不走一遭,取此一套富贵。”张珍曰:“弟等与这可夫人,并未谋面,觌面相逢,亦认不得的。男子且难,何况妇人。”张小大笑曰:“兄弟痴矣,宇宙虽大,无行不得之道,无寻不着之人,何况区区笏山。”张布正欲回答,忽一小女子,年可十三四,拦住马头,叫起冤来。张小大怒曰:“我是过路的官员,不理民情的,你有冤情,该向本邑父母官处申诉。”喝从人:“与我逐去!”那女子生死的跪在马前,只是哀哀的叫屈,从人鞭之,亦不肯去。张布曰:“哥哥不要固执,大底是为父母官所屈,无路申诉的,且问他甚么的冤情。”张小乃停住了马,问曰:“你是何姓何名,多少年纪,甚么冤情,容你诉来。”女哭诉曰:“儿姓石名萝花,徘徊城里居住,今年一十四岁。父亲石坚,是曾举过进士的秀才,原配的母亲胡氏,生个哥哥,名中玉。不两年母亲死了,后娶凌氏生儿,哥哥在无力道教读,不料嫂嫂平氏,与邑中无赖石贵奸,将儿父亲杀死,被邻人拿获解官,他到官前,不说与嫂嫂奸,偏认与儿母亲奸,邑令石公明,拿儿母亲到案,严刑拷打,问成谋杀亲夫的罪,可怜覆盆黑冤,无人昭雪儿,故拌死拦住将军马首,恳将军为儿母亲,雪这冤屈,亡父在九泉,亦感戴大恩。”张小见他年纪小小,一五一十的说得这么清楚,疑有人唆摆他,因吓之曰:“石萝花,你母谋杀亲夫,你须要与父亲鸣冤,不应诬攀嫂嫂。你是受谁教令,来这里叫冤,你若不实说,究出真情,更要将你活活的处死。”萝花叩头曰:“儿举目无亲,谁肯教儿,只是情急不择言,冀将军饶恕。如果词虚,甘心反坐。”张小没奈何带着萝花,转道进城。邑令石公明,闻报忙忙的出城,迎接进署。张小曰:“某本武官,不与民事。又有圣旨在身,羁留不得的。因有女子石萝花,拦住马头为母亲石凌氏叫冤。凡为民父母,须要小心曲体下情,然后民无冤狱。恐贤令一时轻率,致冤上加冤,朝廷闻之,贤令恐有些不便。故不得已轻造尊署,冒进一言。”石公明曰:“石凌氏之案,已经招认难翻的,将军勿听这小孩子一面之辞,如必见疑,求将军为下官再讯一堂,便分晓。”张小笑允之。
即日,在邑署传齐集讯。先向公明索文案阅了,心中已有疑窦。是时,张小升堂。令公明旁坐,赞起堂来。张小吩咐张珍、张布,将犯人各置一处,不许相聚说话。乃敲响木,先将石凌氏带上来。张小问曰:“汝是石凌氏么?今年多少年纪?”凌氏曰:“犯妇今年五十三岁了。”“汝几时才嫁石坚呢?”凌氏曰:“三十五岁才嫁的。”张小曰:“你的原嫁丈夫是谁?”凌氏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来。张小敲着响木要打,凌氏慌了。曰:“犯妇心乱,待想出来。”战兢兢的说着曰:“犯妇原嫁丈夫张姓。”张小又敲着案曰:“何名呢?”凌氏吃吃而言曰:“张、张,”张小曰:“张甚么?”凌氏曰:“张昭。”张小曰:“汝父亲何名呢?”凌氏曰:“犯妇的父亲早亡故了。”张小曰:“名字你倒不记得么?”凌氏曰:“犯妇心慌,一时想不起。”张小曰:“你与谁通奸?”凌氏望了公明,一望低了头,忽两旁吆喝着,遂低言曰:“与石贵通奸。”张小曰:“你怎样杀你丈夫呢?”凌氏哭着,未答。张小曰:“你想真些,慢慢的说来。”凌氏曰:“只因丈夫捉奸,犯妇一时性起,遂将他杀死。”张小曰:“你丈夫捉奸,是在你床上捉的么?”凌氏曰:“是。”张小曰:“此时石贵呢?”凌氏曰:“逃去了。”张小曰:“你丈夫是在何处被杀的?”凌氏曰:“在媳妇房门外。”张小曰:“是谁帮你杀的?”凌氏曰:“是石贵帮着的。”张小敲着响木曰:“胡说。你前说石贵已经逃去,如何又说石贵帮着。”凌氏叩头哭着曰:“犯妇一时记不清,是犯妇独自一个杀的。”张小曰:“这刀,谁给你呢?”凌氏曰:“这刀,是丈夫拿来杀犯妇的,被犯妇夺了,因刺他小腹,谁知竟自死了。”张小曰:“如何不在自己房中刺杀,偏在媳妇房门外,看你潺弱老妪,独自一个,安能赶至媳妇房门外刺杀丈夫?须知谋杀亲夫,是极刑的,无得妄招。今你女儿拦着本官的马头叫冤,本官是为你申冤的,你勿惧怕,从实供来。”凌氏举头望了公明一眼,复望张小一眼,便大哭起来曰:“从前的话,果是妄供。因犯妇打得怕了,不敢不如此说。若大老爷不打犯妇时,犯妇便敢直说。”张小曰:“我不打你,你且慢慢地将真情说上来。”凌氏曰:“只因大儿子出门教读,在家日少,媳妇平氏与邻居石贵通奸,犯妇不合说知丈夫,丈夫不能忍,尝欲唤集邻里捉奸。平氏先知道,私与石贵谋,时时带刀防备。三月初二夜,我丈夫半夜起身,欲向媳妇房中窥奸,犯妇苦劝不从,因持灯随着丈夫去。石贵忽从媳妇房中闪出,将我丈夫刺死,犯妇叫喊起来,石贵又持刀赶着犯妇,幸邻人逾墙来救,遂将石贵拿住,不期石贵恨着犯妇,口口咬实与犯妇通奸,邑令大老爷,曲打犯妇,犯妇不得不招的。”公明闻语大怒,才喝一声,张小使人带过一旁,又传那石平氏上堂。张小问曰:“汝是石平氏么?”平氏曰:“是。”张小曰:“你今年几多岁?出嫁了几年?”平氏曰:“小妇人十八岁,嫁归石家,今年二十六岁了。”张小曰:“是你与石贵通奸么?”平氏曰:“小妇人是绝贞洁的,生平最恼这些淫妇,谁学这老贱货,与人通奸,杀死亲夫呢。”张小见他眼斜唇薄,指手画脚的乱说,心里已经恼着,仍带笑的问曰:“汝说老贱货,到底说谁?”平氏曰:“就是这凌氏。”张小曰:“凌氏是你的婆婆,就是有些不端的行止,你不该骂他作老贱货。”平氏曰:“木主上的胡氏,才是小妇人的婆婆。这老贱货,是天朝的逸犯,谁肯唤他作婆婆。”张小吃了一惊,又细细的问他,逸犯的原委。平氏曰:“你说他真个是姓凌么,他原是与今王作对的这个可明礼老婆,本身亦是姓可,逃往悉利邑为娼,为悉利人所逐,流落高翔,改姓凌氏。我公公娶他,亦是先奸后娶的。不料淫心未死,又与石贵通奸,杀死我的公公。”张小闻这些话,越发吃惊不小,只得忍着曰:“这石贵与他通奸几年了?”平氏曰:“已有三四年的了。”张小曰:“杀死你公公,大约不关老贱货事,是石贵杀的。”平氏曰:“此时石贵并不在旁。”张小曰:“这石贵,平日大都是好人么?”平氏曰:“这石贵年才二十一二,平日是最守分的,因凌氏见他生的俊俏,逼着他,虽则通奸,其实不愿的。”张小曰:“杀你公公的,既是那老贱货一人,如何不在他房里,偏在你的房门首呢?”平氏曰:“只因他拿刀赶着公公,公公走至小妇人门首,唤媳妇救命,因此杀在这里。”张小大怒唤左右掌嘴。那平氏叫天叫地的叫起冤枉来。张小曰:“你且勿叫,你句句话怜惜着那石贵,不是与你通奸与谁,既说你公公被杀时,石贵不在旁,为何半夜里被人在你家中拿获呢?你公公夜夜在家,怎能容得你婆婆这三四年的奸,至今日才发作呢?你恃着丈夫外出与石贵通奸是真,杀死你的公公或不干你事未可知,拿去掌嘴!”差役吆喝着,将平氏打得桃花薄的面皮,变作红瓜大的面皮了。张小曰:“你愿招么,不招便夹将起来。”平氏哭曰:“果然不合与石贵通奸。”张小曰:“你既认与石贵通奸,谁杀死你的公公,不招时再打。”平氏曰:“通奸是小妇人,杀公公是凌氏。”张小喝将平氏夹起十指来,夹得屎尿一齐流出,叫得渐无气力了。张小教松了夹,骂曰:“你这贱人,分明你与奸夫同谋杀翁诬姑,还敢在本官跟前指指画画的乱说,你不招,再抽你的筋。”平氏遂一一招了。张小将他的口供录了,带在一旁。又着人带石贵上堂,不由分说,先撒签打了四十大板,才问曰:“石贵你知罪么?”石贵曰:“只不合与凌氏同奸,致伤人命。”张小曰:“你的天良丧尽了,你倚着年登貌对,与平氏通奸,谋杀石坚,却来诬陷这老人家,败人名节,那有千万刀来=汝。”言着遂将平氏口供与他看了,石贵叹曰:“死是死作一堆罢了,何必诬人?”亦招了。各人画了结,将石贵、石平氏下了狱,详部处决。是夜,张小在石公明的衙中住着,使公明密传那石凌氏进内,问出真情。果然是可真妃之母可夫人,大喜。明日修表文一道,细叙缘由,使张珍、张布,用密轿将可夫人及所生的女儿石萝花,送回紫都,又令徘徊令石公明率邑兵护送,将功准罪。张小乃赉敕自往阪泥去了。
第六十九回 从龙飞凤绘功臣 玉牒珠囊贻后嗣
却说张珍、张布,将可夫人母女送至紫都。王览张小的表文,大喜。即传可夫人上殿,封为安澜夫人,许母女后宫供养。炭团厮见了,不觉大哭一场,各诉别后的遭际。炭团深感张小,请于王,欲拜张小为谊父,以报母夫人再造之恩。王许之,又封张小为安便男。
是时,左丞相玉和声奏曰:“昔汉唐定鼎,有麒麟、凌烟等阁,绘功臣像以昭示后贤。今笏山既定,十道承平,和丰安阜,万古一时。恳敕工部臣,仿汉唐故事,择地建阁,以垂不朽。”王从之。乃令工部尚书韩春荪绘左右功臣阁图以献。王令于左锦屏之内,依图造左功臣阁。〔以〕绘男臣像,名从龙阁。于右锦屏之内,依图造右功臣阁,以绘女臣像,名飞凤阁。于御马园之北建太庙,以祀颜氏祖先,追尊父颜伯书,为作圣王,祖颜光之为开圣王,曾祖颜清臣为启圣王。
凝命十五年,庙与阁俱落成。乃敕画苑卿韩媚兹绘从龙阁像十三人,飞凤阁像十六人。七越月而成,极英姿飒爽之妙。八月辛丑,王与后幸从龙、飞凤二阁。先阅从龙阁功臣:第一位,右镇将军亲义侯可当。第二位,中镇将军忠义侯韩杰。第三位,玉带左营将军集义侯可松龄。第四位,定威将军定威侯可介之。第五位,扬威将军斗腾骧。第六位,追赠愍义侯绍铁牛。第七位,镇威将军兼左镇将军玉带侯韩腾。第八位,无贰将军维新伯香得功。第九位,玉带右营将军铁山伯丁推善。第十位,追赠从事将军玉吉人。第十一位,从□将军玉凌云。第十二位,归诚将军可飞虎。第十三位,百黠将军安便男张小。又阅飞凤阁功臣:第一位,左丞相兼吏兵二部尚书寅亮侯左贵妃花容。第二位,右丞相兼礼部尚书神机侯右贵妃赵无知。第三位,都督神都大元帅笃孝侯中贵妃绍龙飞。第四位,神铲将军兼荡寇元帅妩媚侯贵妃可足足。第五位,征东大将军无力公西贵妃赵公挪。第六位,镇南将军多智侯南贵妃可娇鸾。第七位,神枪将军解意侯贵妃白雪燕。第八位,镇中将军兼户工二部尚书伏魔伯贵嫔白万宝。第九位,神锏将军存存侯真妃可炭团。第十位,神棒将军着翅伯真妃绍秋娥。第十一位,神箭将军六宫总管司自如伯真妃乐更生。第十二位,神斧将军擒虎伯贵嫔可香香。第十三位,神耙将军马后伯贵嫔张铁铁。第十四位,神锄将军马前伯贵嫔张银银。第十五位,神刀将军行人司彩嫔窦小端。第十六位,左镇副将军绣旗伯夫人司马杏英。王与后一一阅毕,后曰:“猗欤盛哉!昔周之十乱,只一妇人。今虽两阁并峙,而丰功伟业,翻在凤阁诸臣。笏山虽中国一隅乎,然创造之奇,千古无两。后之锦绣才人,必有传其事以补正史所夫及者。王亦嘉叹不〔已。乃〕召花容以下,宴于飞凤阁。诸臣毕至,王念及万宝、娇鸾,不禁悄然不乐。后知之笑曰:“天倾西北,地缺东南,宇宙之大,犹有所憾,而况人乎。君子论其大者、远者,些些儿女□□,何足以累盛德。”时司马夫人后至,裣衽拜手,为幼男云次,上珠囊颂。先是杏英长男墓生,生得铁脸银眉,熊腰猿臂,最多力,娶可当之女为妻,后为佐命功臣。幼男云次,貌如好女,聪颖喜读书,时才十岁。王览颂,大嘉赏。命绍秋娥为媒,令尚金相公主。公主为可贵妃足足所出,与四王子孪生的。明日,可介之之子瑶章,亦十龄,上玉牒文,中寓箴戒。王命并书之御屏,以示后嗣。亦尚金心公主,公主为乐真妃更生所出。由是年丰刑措,致太平者二十余年。
凝命三十九年,王崩。太子玉生立,是为愍王。昏淫不道,权归丞相绍继文。继文本降王绍潜光养子,由进士起家,以权术取相位,势倾中外,弑愍王,而立山太妃之子寄生。时玉太后已薨,山太妃及花容无知等,亦相继薨。寄生惧继文之势,恐复被弑。乃与福生奏赵太妃公挪逃往无力,起兵讨乱,不克而还。基生、连生亦奉可太妃足足逃黄石。继文乃立张贵嫔银银之子武生。贵嫔亦薨,武生才七岁。政〔从继〕文出,自称摄王。黄石侯玉重华英武有雄略,亦奉星生、连生,起兵讨贼。韩墓生首倡义旗与弟云次谋,乃招驸马都慰可瑶章起兵助重华。三人皆智勇之士,乃擒绍继文〔遂戮〕之。诛其党五十余人。众以为扰乱之余,非幼主克负荷,乃废武生为保寿侯,迎福生于无力,将立之。福生曰:“世治则论长幼,世乱则论贤愚。今四王子贤,天不欲定笏山,必不虚生四王子。今诸文武舍四王子而不立,是欲再乱笏山也。”乃立星生,是为造王。追谥颜少青为神武王,玉太后为恭静王后。尊母可太妃足足为王太后,赵公挪、绍龙飞为王太妃。笏山复平。造王崩,传位连生,是为守王。守王复十二传,而灭于赵氏。颜氏之后,逃出笏山,隶蒙化籍者百余人,固和尚其裔也。始终元要,和尚犹能历历言之。予养疴两树园,短榻长书,无以破寂,记和尚之言,交心斗角,用小说家演义体饰而记之,共得六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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